第5節
內臣應道:“回稟君上,庫中金銀珍寶,多用于購置西戎戰馬、韓人生鐵,所剩無幾了!” 秦孝公眉頭微皺:“寡人問你還有多少?” 內臣略略遲疑一下:“還有黃金百鎰,白銀萬兩,奇珍異寶三箱,全是老奴留給君上備急用的!” “寡人有銀子用就行了。余下的金子、珍寶,有多少是多少,全部撥給大良造!” “老奴領旨!” 秦孝公轉頭對公孫鞅:“你得挑選一個干練點兒的做副使。你看誰去合適?” “五大夫樗(chu)里疾!” 秦孝公思忖有頃,點頭道:“就他吧!” 事不宜遲,公孫鞅當下開始準備,待天黑時,一切已經準備就緒。翌日東方發白,公孫鞅的使魏車隊已經浩浩蕩蕩地馳離大良造府,徑朝東城門走去。 公孫鞅始料不及的是,城門下面,晨曦里站著的正是秦孝公。太子嬴駟、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監、國尉車英等朝廷重臣,也都站在孝公身后。顯然,他們早就候在那兒了。 公孫鞅喝住車子,走前幾步,忙與副使樗里疾叩拜于地。秦孝公親手將他們扶起。二人相視有頃,公孫鞅拱手道:“君上留步,微臣告辭!” 秦孝公執公孫鞅之手:“公孫愛卿,寡人沒有再多的話了。愛卿此行,是以一人之力敵一國之軍,秦國的未來命運,全都系在愛卿一人身上了!” 公孫鞅朗聲說道:“微臣萬死不辱使命!” 秦孝公招手,內臣從車中抱出一只精美的禮箱,放在公孫鞅面前。公孫鞅驚訝地望了望箱子,征詢的目光轉向孝公。孝公看一眼內臣,內臣打開,里面是花色不同的雜類首飾。 孝公手指箱子,緩緩說道:“愛卿啊,這點首飾,是昨兒晚上寡人從夫人、嬪妃、公主身上臨時搜討來的,你一并帶上!寡人所能幫你的,也就這些了!” 在場官員聞聽此話,無不垂下頭去,掩袖涕泣。 公孫鞅再次伏下身去,將頭叩得山響,連拜三拜,合上箱子,驟然起身,沙啞著嗓子朝樗里疾低吼一聲:“啟程!” 公孫鞅出咸陽后一路東行。一過洛水,眾人立即感到一種異樣的氣氛。沿途哨卡比平日多了數道,盤查更見嚴格??吹剿麄兇蛑摹扒厥埂?、“公孫”等旗號,路人無不以奇異甚至敵視的目光望著這隊使魏人馬,這使他們備感壓抑,一路上似乎無人愿意說話。 公孫鞅完全不同,非但沒有這種壓抑感,反倒像是換了個人,越走越見精神。剛一踏入魏國地界,他就三下兩下將軺車窗口上的布簾盡數打開,炯炯有神的目光一刻不停地掃瞄窗外的景致??斓胶游髦劓傟帟x時,公孫鞅更是將頭探出窗外,一邊看著遠處的城垛,一邊微微點頭,似是自說自話。 跟在車后的副使樗里疾以為公孫鞅有事交代,策馬緊趕幾步,靠上來問道:“大良造有何吩咐?” 公孫鞅神態悠然地指著窗外:“樗里疾,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 “回大良造,我們已入魏國地界,這兒是河西陰晉!” 公孫鞅并不答話,仍將兩只眼睛盯著窗外,陡然瞧見一輛滿載糧食的牛車停在路邊,一個穿著黑衣的老人和一個穿著藍衣的小伙子正在歇腳。公孫鞅喝住車子,跳下車來,走到老人面前,深揖一禮:“請問老丈,您是老秦人吧?” 老人打量他一眼,抬頭望望旗子,見上面寫的是一個秦字,起身還禮,微微點頭。 公孫鞅指著車上的糧食:“老丈,您這車糧食要送哪兒?” 老人還沒說話,身邊的小伙子接道:“是送軍糧,君上就要興兵征伐了!” 公孫鞅望他一眼,故意說道:“天下尚未太平幾年,你家君上又要征伐何人呢?” 小伙子朝他的旗幟上掃一眼,湊近公孫鞅,小聲說道:“你是秦人吧!看你也不像壞人,索性告訴你吧,聽說君上是要征伐你們秦國,你得當心一點,不要住在城里,最好搬進山里去!” 公孫鞅哈哈大笑幾聲,轉向老丈:“請問老丈,此處是何地界?” 又是不待老人答話,小伙子急急接道:“這兒是陰晉!” 老人咳嗽一聲,朝他白了一眼,緩緩說道:“回官人的話,六十年前,我們都管這個地方叫寧秦!” 公孫鞅點了點頭,朝老人深鞠一躬,扭身走向車邊,邊走邊對樗里疾道:“你方才聽到了吧,老丈說,這個地方不叫陰晉,叫寧秦!” 身為老秦人的樗里疾當然知道這個名字,點頭說道:“是的,小時候就聽家父說,這兒在過去是叫寧秦!” 公孫鞅語氣堅定:“六十年前,它叫寧秦,要不了幾年,它仍然會叫寧秦?!?/br> 樗里疾眼睛一眨,恍然悟道:“大良造是說,我們要收回河——”突然意識到說走嘴了,趕忙收住話頭,環視左右。 公孫鞅微微一笑,跳入車中,車子再次轔轔而動。 魏國宮城坐落于安邑城中心略偏北,經過文侯、武侯和惠侯三代國君的精心構筑,看起來富麗堂皇,與魏國如日中天的國勢恰相映照。 在魏宮后花園里的一塊草地上,魏惠侯輕移腳步,將一柄寶劍舞得上下翻飛,呼呼生風。毗人小心翼翼地候在一邊,眼光隨著魏惠侯的劍影移動。魏惠侯的寶劍越舞越快,毗人的眼睛似乎有點趕不上趟,伸手揉了幾揉。 魏惠侯停住步伐,作勢亮相,收劍。 毗人又揉一下眼睛:“君上,今日所舞較昨日又快許多,老奴眼拙,方才都看花了!” 魏惠侯呵呵一笑,將劍插進鞘中,故作神秘地說:“來,寡人告訴你一個機密!” 毗人受寵若驚,急忙附耳過來。 惠侯略頓一頓:“如果你只能看到劍光,看不見寡人,三軍就該出征了!” 毗人囁嚅道:“可——老奴方才已經看不到君上了!” 魏惠侯略怔一下,又是一笑:“是嗎?這么說起來,三軍是該出征了!” “君上,真還應上了!龍將軍剛從河西回來,正在偏殿候見!” 魏惠侯驚喜道:“快,宣他書房覲見!” 毗人答應一聲,走出去傳旨。候于一邊的兩個宦官上來,服侍魏惠侯換過衣服,走向御書房。剛剛坐下,毗人就引領河西郡守龍賈走進書房的院子。聽見聲音,魏惠侯急忙起身迎出門外。 龍賈見狀,只好在院中叩下,口中叫道:“末將龍賈叩見君上!” 魏惠侯疾步上前,一把拉起龍賈,關愛的目光將他上下打量一番,緩緩說道:“幾個月不見,龍愛卿就瘦了一圈!” 龍賈不無感動地望著魏惠侯:“君上,您也瘦了!” “是啊是啊,國事家事,亂七八糟的全都碼在這兒,咱們君臣二人,想發福也是難??!” 龍賈眼中濕潤,聲音略帶哽咽:“微臣賤軀,死不足惜,君上龍體,千萬要保重??!” 魏惠侯笑道:“保重,保重,咱們君臣都得保重,世間還有許多大事等著咱們呢!走,屋里說去!” 二人走進書房,宮女沏上茶水。二人坐定,魏惠侯熱切地望著龍賈:“龍愛卿,這次召你回來,不用問你也知道是為何事!” “微臣也為此事求見君上!” “不瞞龍愛卿,寡人此番伐秦,雖說勝券在握,可愛卿知道,寡人并不魯莽。愛卿駐守河西多年,熟知秦人。寡人實意問你,此戰可有幾成勝算?” 龍賈遲疑一下:“微臣難以預知!” 魏惠侯心中咯噔一沉:“難以預知?愛卿是說,此戰并無把握!” “君上,若是十年前伐秦,微臣可有八成勝算;五年前則有六成,眼下,微臣只能把握五成!” “五成?”魏惠侯大是震驚,“這——幾年不交手,秦人難道成了神兵不成?” 龍賈的語氣不無憂慮:“君上,拋開其他不說,微臣只說一點,十年前之秦以馬換糧,今日之秦以糧換馬;十年前之秦有地無人種,今日之秦有人無地種。君上,對于有人無地種之國,不可輕伐??!” 魏惠侯低下頭去,陷入沉思,許久,抬頭望著龍賈:“愛卿,我不伐秦,秦必伐我!今日之秦已經如此了得,再過十年,我大魏又將如何自存?再說,長弓既已拉開,不可不發!寡人向來一言九鼎,豈可中途而廢?” “這——”倒是龍賈無話可說了。 “你看這樣如何?”魏惠侯略頓一頓,緩緩說道,“寡人再加五萬精兵予你,舉傾國之力,一鼓作氣壓向秦人,先使其失去還手之力,再奪其府庫為我所用!” 龍賈點了點頭:“此戰既成定局,微臣自當全力以赴,即使肝腦涂地,也在所不辭!” 魏惠侯語氣堅定:“龍愛卿,寡人不要你的肝腦,只要你押著秦公,凱旋而歸!” “微臣遵命!請問君上何時發兵?” “寡人昨日親至太廟求卦,說是丁丑日午時,宜征西!” 龍賈驚道:“丁丑日?就是后日了!” “正是!丁丑日午時,寡人親去轅門祭旗,為將軍壯行!” 龍賈起身叩道:“微臣與三軍將士恭候君上大駕!” 龍賈正欲告辭,毗人走進來道:“君上,上大夫有急事覲見!” “宣!” 陳軫急急進來,叩道:“啟奏君上,秦使公孫鞅來朝!” 魏惠侯略感驚愕:“公孫鞅?這個時候,他來干什么?” “看樣子,像是求和來的?!?/br> “求和?”魏惠侯陡地一怔,旋即冷笑一聲,“陳愛卿,你去告訴公孫鞅,就說寡人沒工夫聽他扯閑,讓他省點力氣,回家迎戰龍將軍吧!” 龍賈略微遲疑一下,跨前奏道:“啟奏君上,微臣以為,君上不如一見,聽聽這個公孫鞅是何說辭!” 魏惠侯沉思有頃,點頭道:“好吧,龍將軍既有此諫,寡人權且見他一面!陳愛卿,你去知會公孫鞅,讓他明日上朝,見識見識我大魏威儀!若是所言稱心,寡人或可留他一條活命!若是不稱心,寡人正好拿他祭旗!” 翌日凌晨,公孫鞅帶著覲見之禮,和樗里疾一道趕至魏宮。此時,上朝的鐘聲已經響過兩遍,魏國大夫以上官員正在陸續趕來。在宮門兩側兩箭地外的拴馬場上,人喊馬嘶,一片喧囂。 因要召見秦使,原本氣勢雄渾的魏宮這一日更是不同尋常,門口守衛士兵比平時多出兩倍,槍戟林立,氣氛森嚴。 上朝鐘聲響過三遍,文武朝臣開始走進宮門。因無旨意,公孫鞅等只能在宮門外面候旨。不到一刻鐘,果有傳旨大夫走出宮門,在臺階上沿朗聲宣道:“君上有旨,宣秦使公孫鞅上殿覲見!” 樗里疾的目光投向公孫鞅,神色緊張。公孫鞅從袖中摸出一只錦囊:“你拿上這個,若出意外,可開此囊!” 樗里疾雙手接過錦囊:“下官遵命!” 公孫鞅一個轉身,昂首走向臺階,與傳旨的見過大禮,低語數聲,向下招手。樗里疾示意隨行人員抬上禮品,步上臺階。一行諸人走進宮殿大門,越過兩道內門,方才走至正殿。傳旨官進去,不一會兒,里面傳出毗人的唱宣聲:“宣秦國使臣公孫鞅覲見!” 公孫鞅只身走進大殿,遠遠望見魏惠侯高坐龍位,左首站著公子卬、龍賈等數員武將,右首站著太子申、陳軫、朱威等數員文臣。 公孫鞅伏地叩拜,朗聲說道:“秦使公孫鞅叩見陛下,祝陛下龍體安康,萬壽無疆!” 公孫鞅話音未落,滿朝震動,皆以驚異的目光望向魏侯。盡管早已禮崩樂壞,但“陛下”一詞仍然十分敏感。 公孫鞅此語大出魏惠侯的意料。沉思有頃,魏惠侯震幾喝道:“公孫鞅,你是真的不知禮數呢,還是成心要做亂臣賊子?” 公孫鞅微微一笑:“陛下何出此語?” 魏惠侯冷笑一聲:“公孫鞅,你不要巧言令色。寡人問你,‘陛下’二字只能用于參拜天子,豈能由你胡亂稱呼?” 公孫鞅侃侃說道:“陛下,公孫鞅并非妄言。天子即天之子,天之子當然應是君臨天下、號令諸侯的天下明主。以今日天下而論,陛下威勢足以號令諸侯,德才足以君臨天下,為何當不得‘陛下’二字?” 魏惠侯吃不準公孫鞅的話是故意奉承呢,還是另有目的。不過,無論如何,此話聽起來入心。魏惠侯眼珠一轉,身子微朝后仰,緩緩說道:“嗯,看來你是不知禮數了,寡人暫且不予計較。說吧,你不遠千里而來,不會只為叫這一聲‘陛下’吧!” 公孫鞅心中已經有底,納頭又是一拜,抬頭說道:“陛下圣明。公孫鞅受秦公委托,特來向陛下問安。秦地雖然貧瘠,所產不足掛齒,秦公仍托微臣向陛下貢奉土特產少許,望陛下不棄!” 魏惠侯不動聲色:“哦,是何土特產?” 公孫鞅朝門外大聲叫道:“為陛下晉獻貢品!” 恭候于殿外的隨行秦人聞聲走進,將幾個大大的禮箱抬進殿里,禮箱上面的“秦貢”二字奪人眼目。 抬禮箱的剛剛退出,又有十名秦女款款走進殿中,在惠侯面前跪伏于地,齊聲叩道:“民女叩見陛下,恭祝陛下龍體安康,萬壽無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