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秦孝公急道:“快請!” 公孫鞅進來,叩拜于地:“微臣公孫鞅叩見君上!” “愛卿免禮!” “謝君上!” 公孫鞅起身,緩緩走至自己的座位,席坐于地,環視四周,見太子嬴駟、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監、國尉車英等幾個要臣個個正襟危坐,面色凝重??礃幼?,他們已候多時了。 秦孝公頭也不抬,話卻是說給公孫鞅的:“果然不出愛卿所料,魏侯以寡人不赴孟津朝王為名,欲興大軍!”不待公孫鞅接言,抬頭望向景監,“景愛卿,你來說說情勢!” 上大夫景監接道:“據微臣探知,魏侯欲分三路出兵,中路為大魏武卒一十二萬,戰車五百乘,鐵騎五千,主將公子卬,副將龍賈。公子卬將兵七萬,由函谷關;龍賈將兵五萬,鐵騎五千,由河西。左路為韓人二萬,兵出宜陽,主將是宜陽令唐秋;右路為趙人二萬,兵出晉陽,主將為晉陽令趙豹?!?/br> 不說韓、趙之兵,單是一十二萬武卒,亦足以令人色變。在場諸人誰也沒有說話,巨大的壓力使氣氛分外凝重。 孝公緩緩抬起頭來:“諸位愛卿,你們可有退敵良策?” 嬴虔“咚”的一聲將拳頭擂在幾上,嗡聲吼道:“狗日的魏人,河西之恥還沒雪呢,今日竟又欺上門來,真當老秦人是孬種??!” 嬴駟更是熱血沸騰,忽地站起身子:“公父,兒臣不才,愿引死士一萬先驅破敵!” 秦孝公斜他一眼,嬴駟喘著粗氣坐下。 孝公慢慢地將目光轉向國尉:“車將軍怎么看?” 車英拱手奏道:“水來土掩,兵來將擋。魏侯雖興三路大軍,但韓、趙兩國未必真心出兵,我們只要抗住中路,就有勝機!” 孝公微微點頭:“嗯,說下去!” “大魏武卒裝備精良,氣勢兇猛,長于野戰,硬拼于我不利。但魏人遠離國土,糧草不繼。反觀我們,庫滿倉實,眾志成城。只要據城堅守,不出三年,就可將魏人拖垮!” 孝公轉向景監:“景愛卿意下如何?” 景監應道:“微臣贊同車將軍所言。除去各城守備,我野戰之士不足八萬,且在武備和經驗上遠遠不及大魏武卒,因而不能硬拼。眼下敵強我弱,我若堅壁清野,據壘死守,虛與周旋,或可拖垮魏人!” 孝公眉頭略有舒緩,眼睛圓睜,重重地咳嗽一聲,不無威嚴地說:“諸位愛卿,寡人勵精圖治十個寒暑,為的是什么?為的只是一件事——雪河西之恥!六十年前魏人霸我河西,虜我臣民,欺我至今!六十年又是什么?是一個甲子!是一個輪回!六十年已經到了,寡人忍無可忍了!” 嬴虔、嬴駟、車英、景監四人異口同聲:“君上,我等誓死血戰魏人,收復河西!” 孝公大手一揮:“諸位愛卿,寡人意決,傾秦之力與魏決戰!” 十幾年來,在重大事件面前直截了當地作出決斷,這在秦孝公來說還是第一次。從終南山回來的路上,公孫鞅其實早已想好了御敵良策,但秦孝公并未向他征詢一句,顯然是在內心深處認為與魏國決戰的時機已經成熟。而這一點正是公孫鞅深為憂慮的。大敵當前,君心浮躁,則國家危矣。 此時,微閉雙目、始終未發一言的公孫鞅突然睜開眼睛,抬頭望向秦孝公,輕聲說道:“君上——” 孝公似乎這才注意到公孫鞅的存在,看他一眼,語氣中不無激昂:“愛卿不必多言。前番寡人為逞一時之快,未聽愛卿之言,的確追悔??蓯矍湟惨?,縱使寡人趕赴孟津,魏侯也必不容寡人。秦、魏勢如水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早晚都要有個了斷!河西七百里本是先祖穆公一刀一槍拼出來的,六十年前卻淪為魏土,老秦人無不視為國恥。寡人勵精圖治十數載,為的就是雪此大仇。寡人登基之日就已立下毒誓,河西一日不收回,寡人一日不瞑目!”轉頭望向車英,“車將軍,如何布防,寡人就交予你了。人、財需要多少,寡人就給你多少。其他諸位,太傅司糧草,上大夫司邦交,太子司丁役,大良造——” 秦孝公突然怔住,目光驚異地盯著公孫鞅。公孫鞅緩緩起身,離開席位,徑直走到他的前面,叩首于地,聲音雖輕,分量卻重:“大良造懇請君上收回成命!” 孝公不無震驚:“公孫愛卿?” 公孫鞅的語氣越發堅定:“君上,微臣以為,就眼下而論,我們不能與魏決戰!” 公孫鞅以如此強烈的肯定態度表達意見,這些年來也不多見,眾人皆是驚駭。 孝公沉思有頃,緩緩問道:“依愛卿之意,寡人該當如何?” 公孫鞅一字一頓:“俯首求和!” 公孫鞅此言一出,場中頓時炸了。嬴駟火氣上沖,厲聲質問:“大良造,大敵當前,你不戰先降,是何居心?” 嬴駟的話音尚未落地,嬴虔的鼻孔里就嗡出一聲:“哼,是何居心毋須問他,我這雙老眼早就看得清清楚楚!若論耍嘴皮子玩心眼,此人沒個說的。若論真刀實槍到戰場上拼殺,此人只會孵軟蛋!” 景監面現不平之色,正欲說話,公孫鞅緩緩開口:“殿下、太傅息怒,容公孫鞅一言!” 嬴虔將頭扭向一邊,不屑一顧:“怯懦之輩,還能有何說辭?” 公孫鞅卻不睬他,只將目光望向孝公:“過去兵家孫武子有句名言,‘知可以戰與不可以戰者勝’。兩軍相爭,守要守得住,攻要攻得克!”目光緩緩移向車英,“就眼下而論,除一條處處可渡的洛水之外,我幾乎無險可守。請問車將軍,你有幾成把握據守三年?” 這個問題似乎誰也沒有想過。 車英遲疑一下:“大概五六成吧!” 公孫鞅緊追一句:“車將軍,究竟是五成,還是六成?” 車英沉思有頃,囁嚅道:“五成!” 公孫鞅復將目光轉向孝公:“君上,戰前僅有五成勝算,如此也能開戰嗎?” 被公孫鞅這一問,秦孝公也開始冷靜下來,眉頭緊皺,陷入沉思。 公孫鞅繼續說道:“明知不可以戰,硬要去戰,是匹夫之勇,是自取敗亡!君上,大丈夫立世,能伸能屈者方能久長。昔日勾踐臥薪嘗膽,方有大圖——” 嬴虔冷笑一聲:“公孫鞅,你只記得臥薪嘗膽,卻忘了臥薪之前,勾踐先有一戰!” 公孫鞅轉向嬴虔,微微一笑,反問他道:“太傅難道真的認為魏罃只是夫差之輩嗎?” 嬴虔語塞。秦孝公的眉頭越皺越緊,有頃,以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道:“諸位愛卿,御敵之事,明日再議!” 入夜,在孝公的寢宮養心殿里,秦孝公沒有絲毫睡意,皺著雙眉來回踱步。不一會兒,門外傳來一陣腳步,內臣走進來,跪下稟道:“君上,您要的物什,全齊備了!” 孝公略略一怔:“哦,拿進來吧!” 內臣拍手,兩個宦人各抱一捆稻草,一個宮女平端一只銅盤,盤中放著一只苦膽,三人魚貫而入。 內臣起身,引領他們走到墻角,指著冰涼的地磚:“鋪在這兒!” 兩個宦臣鋪好干草,內臣比量一會兒,親手將苦膽懸吊起來。 一切收拾停當,內臣讓三人出去,對孝公稟道:“君上,全都放置妥當了。所用干草是南方稻草,所用苦膽是南方最苦的水牛膽,就連懸膽所用的繩子和懸吊的高低,也與越史所載一絲兒不差?!?/br> 孝公擺了擺手,內臣退出。 孝公試著躺在稻草上,兩眼望著懸在頭頂的苦膽。遲疑有頃,他慢慢地將苦膽拉過來,放在唇邊,接著閉上眼睛,伸出舌頭,朝苦膽輕輕舔過去。 豈料舌尖剛觸苦膽,孝公就呼的一聲從稻草上跳起,大聲叫道:“來人!” 內臣急急走進。 一臉苦相的孝公連聲叫道:“水!水!水!” 內臣似乎早有準備,輕輕拍手,早已候在門口的宮女端著一只托盤快步走進,托盤上放著一碗清水和一碟黑糖。孝公接過水杯,連漱幾口,又挖一匙黑糖塞入口中,總算感覺好些。 內臣指著稻草和苦膽:“君上,老奴這就收走這些物什?” 孝公卻擺手道:“放這兒吧!” 這天夜里,孝公再也未能睡下,只拿眼睛望著那只苦膽。秦宮逢單日上朝,次日逢雙,不是上朝日。天剛放亮,孝公稍稍梳洗一下,不及用膳,即叫內臣擺駕大良造府。 公孫鞅平素就有起早的習慣,這日起得更早,因為他也一宵未睡,一直在琢磨如何使孝公改變態度。 秦孝公進來時,公孫鞅正在院中晨練,一把寶劍被他舞得上下翻飛,一片光影。孝公看有一會兒,脫口而出:“好劍法!” 聽到聲音,公孫鞅急忙收住腳步,見是孝公,吃了一驚,當即擲劍于地,叩道:“微臣叩見君上!” 秦孝公急走上來,一把將他扯起:“愛卿快起!” 二人走進府中,分主仆坐下,孝公眼望公孫鞅,緩緩說道:“愛卿,昨兒晚上,寡人嘗過了?!?/br> 公孫鞅一下子未能反應過來,愕然道:“嘗過什么了?” 秦孝公微微一笑:“就是越王勾踐曾經嘗過的東西!” 公孫鞅心中一陣感動,口中卻道:“滋味如何?” 秦孝公依舊微笑著:“前半夜苦不堪言,后半夜卻逐漸體會到苦中有甘!” 公孫鞅凝視孝公,知道他的態度已有改變,心里一陣高興,順口接道:“君上,苦后之甘,才是真甘哪!” 秦孝公斂起笑容,語氣沉重:“愛卿啊,寡人躺在一堆稻草上,通宵未眠,兩眼望著苦膽,耳邊回響著愛卿的話。天明時分,寡人終于想明白了。是的,現在看來,勾踐的運氣當真不錯,因為夫差居然給了他臥薪嘗膽的機會?!?/br> 公孫鞅不無激動地沉聲應道:“羚羊后退,為的是一躍而起。勾踐嘗膽,為的是夫差自焚!君上,眼下局勢,進一步,玉石俱焚!退一步,乾坤扭轉!” 秦孝公眼睛睜大:“你是說乾坤扭轉?” “是的?!惫珜O鞅鄭重點頭,“微臣敢問君上,秦國勵精圖治十數載,難道只為一雪河西之恥嗎?” 秦孝公低頭沉思,有頃,抬頭望向公孫鞅:“愿聞愛卿高論!” “君上,變法十年,我國有章法,民有余力,庫有積粟,士有斗志,如果真的與魏人開戰,正如車將軍所說,我或有勝機,未必真敗。君上若是只圖一時之快,我大可一戰,至于鹿死誰手,微臣實難料知。君上若是圖謀長遠,微臣以為萬不可戰。一旦開戰,我就必須一戰而勝,將魏人徹底趕往河東!” 秦孝公輕輕點頭。 公孫鞅侃侃接道:“君上,只要我們坐擁黃河天塹,東取崤、函,南謀武關,就可成為四塞之國,進可威逼山東,震懾列國,退可據險以守,安然無虞!” 秦孝公輕嘆一聲:“愛卿所說,正是寡人夢中所念哪!” 公孫鞅微微一笑:“只要君上后退眼前一步,這一切就不是夢!” 秦孝公目露驚訝之光。 公孫鞅態度堅定:“微臣確信,不出三年,非但國恥可雪,河西可得,黃河天塹可據,秦、魏之間也將強弱易勢,浮沉盡由君上主宰!” 秦孝公的神色由驚訝變為猶疑,繼而輕輕搖頭,苦笑一聲:“愛卿啊,你不要寬慰寡人了,既然是俯首求和,咱俯首求和就是!寡人想明白了,能低頭者方是真英雄。只是,寡人眼下尚有一慮——” “微臣愿聞!” “魏罃蓄謀已久,決意伐我,如今更是弓在弦上,不可不發??v使寡人眼下愿意低頭,只怕此人也是不肯哪!” 公孫鞅微微笑道:“君上放心,只要微臣親去,多送厚禮,想他不會拒絕!” 秦孝公大吃一驚,將信將疑地望著公孫鞅,許久,果斷地搖頭:“誰去都行,愛卿獨不能去!” 公孫鞅慢慢地斂起笑容:“君上?” 秦孝公的語氣略有緩和:“愛卿可否記得當年之事?那年魏相公叔痤力勸魏罃誅殺愛卿,魏罃未殺,聽說是追悔至今。愛卿若是孤身使魏,豈不是飛鳥投羅?再說,寡人身邊,也不可一日無卿??!” “君上放心,當初魏罃未殺微臣,今日更不會殺。再說,微臣也不是孤身一人。不瞞君上,微臣早已物色了幫手,只要此人在側,大事必成!” 秦孝公大是驚異:“幫手?他是何人?” “魏國上大夫陳軫!” 秦孝公趕忙搖頭:“魏國實權盡在白圭手中,陳軫不過是個徒有虛名的上大夫,連卿都不是,如何能成大事?” 公孫鞅微微一笑:“君上,此人爵位不高,志向卻大,早已盯上了白圭的相位,尋常卿位還難入其眼呢。這且不說,此人更是二目有障,只要瞄到名利,必是視物不清?!?/br> “愛卿是說,此人是個名利小人!” “小人用功,力可覆鼎??!” 秦孝公見公孫鞅說得如此有把握,只好點頭道:“愛卿一定要去,寡人不好再說什么。只是魏國不比秦國,寡人縱想幫你,也是愛莫能助??!” “君上放心,微臣自有分寸!” 秦孝公轉身對內臣:“庫中還有多少金銀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