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幾何心里一咯噔,睡意全無?!翱煺??!?/br> 花廳候著一位中年男子,相貌平常,著更夫裝,提著一個其貌不揚的大食盒。男子見幾何出來,雙手將食盒打開,露出幾份點心和中間隱藏的一個小鐵盒。 幾何揮手散了眾人,這是當初許顯純展示給她看的錦衣衛頭目傳話的絕密物件,有一個非常好聽的名字,玄冰寶盒。鐵盒上鑿有天干地支對應的文字,有專門用來開啟的文字規律。一旦出錯,鐵盒會自動毀掉內中物件,許顯純動用了如此寶貝前來傳話,一定是有相當緊急絕密的事情。 “大人千叮嚀萬囑咐,事情十萬火急,牽扯重大,務必轉給夫人一人觀看,哪怕是夫人府上的大人……”男人壓低了聲音。 “放心,只我一人知曉?!睅缀梧嵵貙㈣F盒接過。 “夫人將回信寫在信箋背面即可,小的在門外候著?!蹦腥斯?,小步退出了房間。 幾何小心將密件取出,那許顯純竟用了工整的館閣體書寫,橫平豎直,齊方端正,再清晰不過。幾何在心內苦笑,這是生怕她不認識字嗎? 許顯純在信中說,大同的雷神已全部研制完畢,且按原計劃已經完成了三次試驗引爆,均無差錯。監理和匠工紛紛要求回京面圣討賞,該如何是好? 幾何眉頭緊鎖,這事情也沒有旁人可以商量,只苦了許顯純在大同一力但當。她咬了咬牙,也照葫蘆畫瓢一筆一劃在來信背面寫上:務必壓住消息,勿讓陛下得知。對監理和匠工,只需說雷神的威力遠遠未至陛下所期,需繼續提煉雷石精純。本督會盡快調集金銀,以王恭廠名義下發封賞。一切拖延為上,拜謝。 將密信原樣封好,喚了來人送出。幾何揉了揉太陽xue,哀嘆諸事不順,都不令人省心,卻不想自己的右眼皮,卻突然跳了起來…… 自寧遠大捷后,王恭廠上下對廠督的崇拜已不啻于廟里的女媧娘娘。幾何在廠內一言九鼎,令行禁止,無半點質疑之聲。她有意放慢了新式火器的研制,將王恭廠的重心又回歸到仿制紅夷大炮這樣的慢功夫活兒里。 戴龍城一刻也未閑著,他暗中調集了大批燕雀門人進王恭廠受訓,然后派到全國各處成立火槍隊。同時,他借王恭廠為京師三大營供給火藥之便,迅速與三營將官打成一片,尤其是神機營,簡直成了戴龍城的貼身衛隊。 幾何懶得干涉這些事,就這樣默許燕雀門慢慢潛入了大明火藥局。她的心思都在那個叫熊三撥的歐邏巴人身上。徐仙傳來的消息沒一點亮色,那熊三撥矢口不提他身邊曾經有一個女人存在,他就在京城兢兢業業地游說人入教,也未見與人有特殊的來往。 在天啟六年的春天快要結束的時候,戴龍城結束了蟄居京城的生活,又要遠行了。 “你要去哪里?我也要去!”幾何剛過上了新婚燕爾蜜里調油的好日子,哪舍得放夫君離開。 “最多半年光景?!贝鼾埑菍櫮绲厍昧怂~頭一下,“為夫去江南教訓下倭寇……” “哼,你一山東官員,去江南作甚?”幾何嗤之以鼻,她可不吃這一套,“少和我打馬虎眼,老實交代,你要干什么去!” “哎呀,夫人英明啊,”戴龍城夸張地擰著眉頭,“不過……”他扒拉開手指,“夫人是想等三年與夫君歸隱江湖,還是只等一年就可以?” “當然是越快越好?!睅缀蔚裳?。王恭廠已步入正軌,完全可以供給遼東戰役,她可不想待在這里再被皇帝逼著擺弄雷石去! “那就乖乖地在京師等我,”戴龍城雙手拍向幾何肩膀,“放心,這次不比遼東,我沒有危險,很安全。而你……要答應我,無論發生什么事,都不要沖動,務必先保護好自己。如今朝廷多事,暗流紛涌,不要摻和朝堂上的派系爭斗,更不要與外界那些不相干的人有什么來往。有事找徐仙去辦,我會常給你書信的……” 戴龍城一走,府上又空了。 幾何又恢復了無聊的日子。不過,她謹記戴龍城臨行前的教誨,吩咐秦二和木香周知闔府門房小廝婆子丫頭們,因大人遠行,一切來客,恕不便接待。除了覲見皇帝,王恭廠她去的也少了,幾乎全權交代給了孫元化。日子很快邁進了五月,天,開始熱了。 五月初一黃昏,錦衣衛北鎮撫司提督許顯純,親自登門了。秦二哪敢攔錦衣衛,趕緊飛快去后院通風報信去了。 “廠督大人!”許顯純一見幾何,緊繃的臉瞬時垮了下來,“皇上非要看雷石,命下官親自押了些雷石進京!該如何是好?”他神情慌亂,就差沒捶胸頓足了。 幾何驚得一顆心差點沒從胸腔跳了出來?!斑\哪兒去了?運了多少?” “十來斤賞玩的,皇上命下官直接送到王恭廠的地下密室去,下官沒想到廠督您不在……”許顯純苦瓜著臉。 “快!去王恭廠!”幾何言畢已躥出了院門。 皇帝對雷石太好奇了。幾何在轎上哀嘆,估計是聽說雷神研制緩慢,這位陛下竟想瞧瞧原材料了…… 幾何心急火燎地跑入王恭廠密室,眼前的一幕,令她差點沒昏死過去。 ——雷石被隨意堆放在密室角落里,密密麻麻,一塊壓一塊! “快把它們分開!”幾何的話音都顫抖了,“小心點!快!” 眾人見廠督花容失色,也都煞白了臉,趕緊上前搭手,輕輕將雷石分散擺放。 幾何粗粗目測了一下,分散出的雷石也就十斤出頭的樣子,這才略略放下了心?!扒杏?,雷石一定要分開放,絕對不能將十斤的雷石全部擠壓在一起,否則后果不堪設想!日后這密室沒有本督的手令,嚴謹任何人出入!嚴謹任何人接近雷石!都出去吧,周知全廠?!?/br> 眾人聽訓稱諾,施禮退下。 “會爆炸嗎?”許顯純疑惑地望著那些奇怪的石頭,“就這些東西,能炸了地庫?” “地庫?”幾何無奈地笑開了,“整個王恭廠、半個北京城,都得陪葬?!?/br> “娘親啊,比紅夷大炮打出的開花彈還厲害?”許顯純滿臉都是難以置信的驚愕。 “一百個開花彈吧?!睅缀屋p嘆,“或者,更多……” “真的……寶貝??!”許顯純不住感慨,臉上竟無意閃過一絲陰暗的欣喜!他望向雷石的目光變的貪婪而癡迷! “許大人?”幾何無意捕捉到那一閃而逝的表情,心下不由一咯噔。 “哦,下官是在想……”許顯純趕緊恢復了常態,笑顏解釋道,“若是將此用于遼東……” “此言差矣!”幾何搖頭,步出暗室,“許大人怎么不想,若是這東西被賊人cao縱……” “是,是!廠督大人深思熟慮,下官愚不可及!”許顯純鞍前馬后,極盡恭敬。 幾何回府,一夜未眠。她滿腦子都是在想,翌日該如何使皇帝打消對雷石的興趣?昏昏沉沉似睡非睡地熬到了卯時,幾何就批衣起身了。 “木香,木香?”她喚了幾聲,卻沒聽見應答。卻是另一個小丫鬟快步跑了進來,“夫人是要起了嗎?” “木香呢?”幾何隨口一問。 “回夫人,適才大門口有人要見夫人,門房請木香姐去了?!毙⊙诀呤帜_口舌都甚是利索。 “誰啊,這么早?”幾何有些奇怪。 “說是戴府的二奶奶?!毙⊙诀邔缀蔚男惆l盤好,“木香姐說夫人不見客,她去回了?!?/br> “這個木香……”幾何苦笑,“你去跟木香說一聲,晾一晾就適可而止吧,畢竟是大人的二嫂,還是讓她進來吧?!?/br> 楊裕環跟在意得志滿的木香后面,滿臉都是灰蒙蒙的干笑。她身后跟著一個頭戴帷帽,以紗縵繞身的男子,手里捧著一把上好的古琴。 “嫂嫂來的好早,”幾何示意看座上茶,“可有什么事情?” “來晚了,怕您就進宮了……”楊裕環尷尬一笑,向旁一閃,身后那男子昂書闊步上前,將古琴放下,雙手撥開紗縵。 “夫人可想買此琴?” 幾何一瞥那男人相貌,差點沒將手中的茶杯摔掉——薩哈廉! ☆、鋃鐺入獄 她的心突然砰砰跳了起來,這個家伙,從來不按常理行事!竟大白天的,就登門了! “小的千里而來,一片真心,別無所圖。只想覓得知音,不知……”薩哈廉笑的人畜無害,“夫人可識得此琴?” 幾何攥著茶杯,掙扎了半晌,終于咬牙,揮手散了眾人。 “你還真信任本貝勒?!彼_哈廉見雜人退散,掀了帷帽,淡笑開來。 “就站在哪兒,別動!有話快講!”幾何冷著臉,拉開抽屜,摸出了新組裝的遂發手銃。 “呦!別沖動,”薩哈廉散著手,一盤腿,就地坐下了?!坝信笞赃h方來,何必劍拔弩張的?哎,自那日分別后,本貝勒可惦念你的緊,你過的還好嗎?想不想和我回大金?” “再想掠我走,做夢!”幾何咬著后槽牙將手銃上了膛。 “哎呦,這話說的好無情意!”薩哈廉委屈萬分,“上次可是你求本貝勒掠你走的……” “閉嘴!”幾何惱羞成怒,“廢話少說,你到底來干嘛?” “就是來看你過的好不好???”薩哈廉不以為然地聳肩,“還有,聽說大明皇帝弄了個什么秘密武器來對付大金……聽說是你,極力阻止它進京?”薩哈廉嘴角一斜,“為什么?” “貝勒爺消息很靈通啊?!睅缀熙酒鹆嗣碱^?!吧`涂炭,非我所愿。你滿意了吧?” “那……”薩哈廉笑的有些苦澀,“寧遠?” “寧遠我別無選擇?!睅缀谓財嗔怂脑?。 “那是因為戴大人吧?”薩哈廉話語幽幽,“只是,戴大人忠心的,并非當今皇帝陛下,而是另有其人。屆時幾何你……會做何選擇呢?” “貝勒爺,”幾何肅了顏色,做了個送客的手勢,“我之所以單獨見你,不是膽大妄為,而是……我認為……”她苦笑了一聲,“你有種朋友的感覺,并不是個壞人。北邊那些被俘逃出的明人都在傳誦你的好處,說你知書達理,溫良敦厚,非濫殺嗜血蠻人。我有做事和做人的底線,有些東西,我是不會碰的;但有些立場,我也不會改的。該說的我都說了,時辰不早了,我要入宮伴駕了,請回吧?!?/br> 幾何換好常服,整理妥帖腹稿,匆匆進了東華門。沒想到剛入宮門,兩旁一邊撲上來一個小太監,按頭的按頭,捆臂的捆臂,將她綁了個結結實實。 “放手!我乃王恭廠廠督!”幾何大駭,“瞪大你們的狗眼!快放開!” “王恭廠廠督?捉的就是你!”領頭的太監挑著公鴨嗓子,“王恭廠廠督上杉幾何,矯詔通敵,欺君罔上,罪不可赦!即刻緝拿查辦,送三司會審!” “胡說八道!”幾何惱怒了,“你們奉的是誰的旨意!我要見皇上!” “拖走!”這些太監才不和她啰嗦,當頭一棒,往早準備好的轎子里一塞,收工了。 幾何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刑部大堂。堂中央端坐著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左都御史——傳說中的三司會審,竟早為她備下了! 再往旁邊一瞧,許顯純竟立在公案右下,見了她,眉眼都是鄙夷。 幾何心里咯噔一下,連呼不妙。她緩緩從地上爬了起來,有條不紊地抖了抖袍擺上的浮灰,腦海里卻拼命搜及過往,翻江倒海,惶恐萬千。 “上杉大人,”刑部尚書楊寰輕咳一聲,“錦衣衛北鎮撫司提督許顯純大人參你矯詔、欺君、通敵三大罪,你可認罪?” 堂前早有公差抬來一桃木條案,上面擺著供犯人畫押的案卷,還有呈堂物證:一個鐵盒子。 玄冰寶盒?!幾何右眼反射性跳了數下。她終于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了!原來許顯純這廝早就設下圈套,誘騙她寫下阻止運送雷神進京的文字!如今矯詔和欺君大罪的物證,就是她寫在密信之后的回復! 幾何大恨,當下怒目相指,“許顯純,是誰指示你?” “本官一心為國,忠君不貳,看不慣上杉大人您深沐皇恩卻膽敢欺君罔上,”許顯純仰著大鼻孔,正眼都不屑瞧她一瞧,“本官乃堂堂錦衣衛北鎮撫司提督,還用人指使么?” “你……”幾何心內天翻地覆,誰?誰在背后布局陷害她?魏忠賢?難道這位九千九百歲上次被皇帝訓斥后惱羞成怒,近期偃旗息鼓蟄伏起來就是為了趁她不備反咬一口?不至于啊……可若不是他,再會有誰呢?她沒有將人得罪到非置她于死地的程度吧…… “尤其是,”許顯純意猶未盡,“今日一早,錦衣衛發現上杉大人竟然私通北狄!我們抓捕了相關人犯,且人犯已招認,于上杉大人私相授受的金人就是金國貝勒,薩哈廉!” 幾何像被針扎了一般瞪大了眼。 “帶人犯!”楊寰一拍驚堂木。 幾何的心都要跳出胸腔了。難道……薩哈廉被抓了?!那她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一陣殺威棍點地,面如死灰的楊裕環被拖了上來。 “此人犯供認,金國貝勒薩哈廉經常出入戴府,為金國購置硫磺等火藥?!痹S顯純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幾何只覺眼前發黑,這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楊裕環!她一進詔獄,竟連八百年前的壞事都招認了! “今晨雖讓金賊薩哈廉逃脫,但上杉大人通敵之罪昭然于世,望三司秉公斷案,不負陛下重托!” 許顯純的話令幾何心下略松,沒有抓到薩哈廉就好。眼下以刑部尚書楊寰為首的三司均是魏忠賢忠犬,若是魏忠賢刻意害她,她認不認帳都是一個結果,更何況鐵證如山……“本督要見陛下!”她大喊起來,“本督參許顯純污蔑上官!本督有權遞狀直達圣聽!” “你……”許顯純氣急。 “以下犯上!目無尊長!”幾何跳腳,“在三司大堂上居然敢直呼本督為‘你’?!” “我……” “還敢不自稱‘下官’?!許顯純你膽大包天,當三司大人們都是聾子嗎?” 三司大堂雞飛狗跳,亂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