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轎子里的空氣很壓抑,再不出點動靜,人都能憋瘋。幾何硬著頭皮,干干地先開了口。 “皇上說,想封我做驪國夫人……我知道這樣很不好,可怎么也推辭不掉……對不起,四哥,又給你帶來麻煩了……”她無措地搓手,話語喃喃。 “再不許說這樣的話?!贝鼾埑巧靵硪恢皇?,用力地握住她的柔夷?!澳阄曳蚱尥w,休戚與共,何來‘麻煩’一說?” 他的手心很暖,像暗夜里的湯婆子。幾何心頭一暖,輕輕將頭靠在了夫君的肩上,微微闔了雙眼。 “幾何……”戴龍城在靜謐中攬過她的腰肢,竟輕輕嘆了口氣。他沉吟著,踟躕著,猶豫著……幾何驚醒,直起凝望,雙眸相對。 “有些事一旦知道了,就不會忘掉?!贝鼾埑菦]有回避她的目光,反而清晰地、一字一頓地言語著,“會成為壓在你心頭上的一塊石頭,會成為你憂思的禍首、不快樂的源泉。我只想讓你每天都開心的生活,不想你為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徒添煩惱。幾何,再堅持最多三年,我就會把這一切都處理妥當。你只要守在我身旁,相信我,陪著我,就足夠了?!?/br> 幾何木然點了點頭,覺得心口似堵上了一團棉花,不能說,不能道,還得在嘴角強勾上三分笑。她壓抑著翻滾不平的心緒,抬手卷簾,向外望去。 雪,愈下愈大了。眼前的商鋪屋檐上、窗檻上都鋪滿了粉狀雪花,空濛的街上遠近莫辨,行人在雪霧里忽隱忽現。四周寂靜異常,似能聽到雪打在簾上的“撲哧”聲……疑心如同曠野滋生的暗火,一旦起了,就不會輕易地退下。 ——身邊這個人,該多了解下了。 戴龍城白日里很忙,據秦二說,這位山東承宣布政使司右參政大人最近正在大力結交京郊要員。幾何無心過問政事,趕緊托人將涂文輔請來。 “幫我查一個人,”幾何習慣了開門見山,“務必要秘密、再秘密地查,且絕不能說是我查的!” “您莫非想查戴大人?”涂文輔失笑,“瞧緊張那樣……” 幾何望了望四周,鄭重地點了點頭。 涂文輔瞬時沒了笑容。再三確定幾何不是在說笑后,他才輕了輕嗓子,緩緩講來?!按笕说纳硎?,當初九千歲差東廠專門查過。雖有異常,但沒有任何破綻。大人為戴舍人外室所生,生母早亡,六歲時回了戴府,再別無其他。夫人是懷疑?” 幾何咬了咬嘴唇,“我懷疑他不是戴家的人?!?/br> “九千歲也懷疑過,但……沒查到任何蛛絲馬跡?!蓖课妮o擰著眉頭分析開來,“這么多年,也不見大人和旁人有什么特殊的聯系。若是身份存疑,是什么遺孤遺后,在其長大之后,必定會和親人或仇家有刻意的接觸。大人雖創建了燕雀門,交往廣泛,但若說是‘刻意’交往……也只有信王爺了?!?/br> “信王爺?”幾何百思不得其解。一個天潢貴胄的王爺,做“親人”是不可能了;且那信王比戴龍城還小,當時才三歲不到,更不會是“仇人”吧? “戴家的親戚查過沒有?”她靈光一閃,突然想到一個突破口。 “戴郎中是孤兒,沒有親戚?!蓖课妮o卻笑著搖了搖頭,“夫人在戴府住了近兩年,哪見過有本家來往?您應該能感覺的到的,尤其是過年?!?/br> “可……”幾何將疑惑吞回了肚里,戴龍城分明說過姑姑……不過這些話,還是不能全說給涂文輔聽的。 “哦對了,差點忘了告訴夫人一個好消息,”涂文輔突然滿面春風,“陛下已經同意咱家的提議了,將袁崇煥升遼東巡撫,加兵部侍郎銜,其余將軍也有相應封賞?!?/br> “哦。涂總管收了軍士之心,居功甚偉啊?!睅缀螖D了一個笑出來。 “咱家還讓人彈劾了高第,將其罷官去職。如今繼任薊遼經略的王之臣,可是咱們的人?!蓖课妮o意得志滿,“如今北邊軍政兩邊都是咱們的人了,九千歲雖派了太監劉應坤、紀用出鎮遼東,監視袁將軍,但咱家瞧著袁將軍的脾性,呵呵,有好戲看嘍……” 草長鶯飛,春回大地。天啟六年三月,朝廷下旨,擢升袁崇煥為遼東巡撫,加兵部侍郎銜,與劉應坤全權負責關外大小事宜。同時,大肆封賞有功內侍及王恭廠諸人。王恭廠從一個默默無聞的無名機構一舉變成大明朝最炙手可熱的神秘部門,一時間雞犬升天,烈火烹油。只是,廠督幾何的那個“驪國夫人”封號一直遲遲未下,據尚宮局女官說,是皇后娘娘動了中宮之儀在御前極力勸阻,皇帝一向敬重皇后,此事只得作罷。九千歲和奉圣夫人也罕見的附和了中宮一回,并沒替干女兒力爭封號…… 幾何雖心想事成,從此不必被架在炭火上烤,但心底里也著實納悶——不知她何處惹了皇后,或是做了什么事竟讓皇后如此厭惡?這位素有美名的賢后居然動用了中宮儀仗來阻撓她國夫人的封號!要知當初皇后責罰九千歲和奉圣夫人時都未如此大張旗鼓! 塵埃落定,將軍回防,作坊開工,御賜的夫妻團聚小假期也過去了。幾何抖擻精神,又恢復了家、大內、王恭廠三點一線的生活?;实垡琅f對他的木匠活兒情有獨鐘,信王自開牙立府后開始頻頻染指朝政,涂文輔正式與魏忠賢分庭抗禮,錦衣衛北鎮撫司許顯純前來王恭廠拜帖投靠大表忠心……風平浪靜,諸事順意,一切如常。 這一日晨曦初起,數鳥鳴于窗前,嘰嘰喳喳不停。戴龍城和幾何均從睡夢中醒來,見時辰尚早,也不愿起身,就在大被中耳鬢廝磨,絮絮細語起來。一來二去,溫香暖玉凝脂嬌娃的撩撥著戴龍城腹火升騰起了興致,他喘息著,三下五除二將幾何剝的如初生嬰兒般,襲香分股,就壓上身來。 “干嘛……”幾何紅潮上頰,嬌羞不已,聽著窗外漸漸多雜的聲音,百般推阻著,“不要啊……大清早的,叫人聽到了……傳出去……多不好……” “你別出聲不就行了,”戴龍城低聲笑著,肆無忌憚地撫弄著身下的櫻房椒乳,“怕什么,這不正合了說你的典故……金剛來了……” 幾何如同被蝎子蟄了一般,羞臊不已,當即掩面捂臉,扭過身去,自此一心向隅,打死也不肯承歡。戴龍城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這廂百般賠笑也無濟于事,正懊惱著,突然心頭靈光一閃,想起了一件可拿捏的絕好之事。 “哎——呦,”他躺回了原處,長吁短嘆,拖腔滑調,“為夫這兒有個好消息,娘子你想不想聽???” “愛說不說?!睅缀沃刂睾吡艘宦?,不予理會。 “既然娘子沒了興致,那就不說了?!贝鼾埑强鋸埖貒@著氣,“可惜為夫忙碌經年,尋遍天下,好容易將夫人交代的事情辦出了點結果……” “什么?!”幾何似吃了回春丸,當下無比驚喜地彈回了身,“是我娘的事嗎?” “哎呦……要起了!”戴龍城慵懶地伸了個攔腰,“堂堂朝廷命官,大清早賴床不起的與夫人說枕頭話,這要傳出去……” “四哥!相——公!”幾何無比綻放地撲了上去,扭動身姿,極盡諂媚,那聲音嬌媚甜膩的仿佛都能化了春風。 “為夫今日還有要事,先起了,你多睡會兒吧?!贝鼾埑钦垡膊磺扑?,肅著臉掀被起身。 “相公……”幾何死死抱住他的大腿,身形改扭為蹭了,“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就告訴妾身嘛,告訴妾身嘛……” “唉,為夫這陣子煩事過多,記性有些減退,”戴龍城拍了拍她的頭,邪邪地笑了?!爸劣谝粫r能記起多少……就要看娘子如何侍奉了,嗯?”說著,他好整以暇地躺了回去,頭枕雙臂,得意地朝她——揚起了下巴…… “愛卿還是略施粉黛的好,”朱由校在交泰殿一邊釘著床腳一邊隨口評價著,“像今日這般添些腮紅,顯得面若桃花,氣色絕佳?!?/br> 幾何今日幾乎是小跑覲見的,險些誤了伴駕的時辰。聞得皇帝的溢美之詞更是羞愧難當,她臉上哪里是涂了腮紅,分明是……那個該死的戴龍城,竟“逼”她學著那春宮畫冊施展“武藝”,直直折騰了她一個早上……白日宣yin,浪聲嬌做,她在府里的端莊名聲算是徹底葬送了! 整整一日,幾何都魂不守舍。她的心里被那個好不容易從戴龍城口中撬出來的消息填得滿滿——她的娘親,終于有消息了!上??h賦閑在家的徐光啟大人出了舉薦信,那個一直和她娘親在一起的傳教士熊三撥,來京城了!戴龍城為保險起見,安排當初在京郊燕雀門總部和她有過一面之緣的徐仙一路專門護送,兩人昨日就進京了,就住順承門旁的秘色軒! 草草應付完手頭差使,幾何結束了覲見,拔腿就向宮門飛奔而去。太好了!兩年了,終于有娘親的消息了!幾何恨不得馬上就能出了宮門,叫上快馬,向秘色軒飛去! 傍晚的夕陽很美,暖暖的余輝把影子拖曳的長長的,天空的落霞映在青色的石階上,看上去像是琉璃般晶瑩璀璨。幾何在乍暖還寒的春風中小跑著,覺得眼中景色無比的美好,直到——迎面碰上了……信王。 華庭空曠無遮,幾何躲也無處躲,避也避不開,瞥了眼自己身上的內官常服,當下只能屈膝行禮,“下官見過王爺?!?/br> “免了?!毙磐鯕舛ㄉ耖e地緩緩走來,金冠紫袍,玉帶銀靴,冷峻的面容,配上再冷淡不過的聲音,“咦,原來是廠督大人???” “王爺,王恭廠有急事,下官要過去一趟,就此叩別了!”幾何快速將話說完,收了禮就想跑路。 “哎?”信王左臂一展,不懷好意地冷笑開來,“這好不容易才見上一面,廠督大人連敘舊的時間都不肯留給本王么?” “這……呵……”幾何心下突突,一頭冷汗,絞著衣角,僵著笑容,也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廠督大人……好像很怕本王???”信王慢悠悠地踱著步子,笑的趣意十足,“難不成未入王府,心中有愧,怕本王強占了你不成?” “王爺!”幾何羞的滿面緋紅,“天子腳下,還請自重!” “嘖嘖,”信王不屑地彎了嘴角,“忘我大德,思我小怨,沒想到廠督大人竟也是個忘恩負義之人?!?/br> “下官何處受恩,還請王爺明示!”幾何怒火中燒,就差沒怒目相對了。 “明示?”信王輕笑,“廠督大人,能知你心中所想,且真心幫你解憂的,唯有本王啊。拒絕國夫人的封號,阻止雷神入京,連戴龍城都知道來求本王,怎么,你這正主,卻絲毫不曉?” 幾何大怔。腦海里突然將所有事情串聯到了一起,信王——張皇后?信王——許顯純? “還有,你一定要早日明白一件事——這一切的主宰,是本王。連你,也是本王的?!毙磐踉谒呡p輕留下一句,大笑離去。 幾何心頭一震,扭頭望去,卻見那信王昂首闊步,頭也不回,漸漸消失在殿角飛檐,走入那耀目的金光中…… 順承門秘色軒。 幾何下了馬,凝望著客棧那金漆匾額,卻好一陣猶豫不前。頗有些近鄉情怯,不敢問人的扭捏之態。正躑躅著,忽聽得馬車鈴響,一寬輻大車停在了客棧門口。 小二殷勤地上前打簾,打轎中走出的,竟是一體態魁梧,紅毛碧眼,白面黑衣的歐邏巴人!幾何瞥著那似曾相識的面容和胸口那偌大的十字,心頭猛然跳動了起來——熊三撥?! 那紅毛傳教士輕車熟路地進了客棧,踏踏上了樓梯。幾何行至賬臺前,從懷中摸出了一排大錢?!罢乒竦?,打聽個事?!?/br> 客棧掌柜瞧幾何一身鮮亮的內官常服,相貌俊美,聲調尖細,馬上堆上了一副菊花般的笑容,“想問什么公公吩咐就是,小老兒一定知無不言!” 幾何窘迫地咳了一聲,也不欲點破,“剛才上去的……” “歐邏巴來的紅毛,傳什么圣教的,昨個才到?!闭乒竦狞c頭哈腰。 就是他!幾何心頭一喜,“可有同行之人?住哪個房間?” “有!就住在天字……”掌柜突然目光一亮,低聲笑道,“就是剛進門的這位小爺!” ☆、雁杳魚沉 幾何回身一望,見徐仙正哼著小曲,興沖沖地提著一打書稿邁進門來。 “夫人?”他一見幾何,很有些手足無措,“大人說……夫人酉初才得空,我……我出去搜小說了,一時忘情……” “無礙,我也是才來?!睅缀斡X得這徐仙著實直白的可愛,“快帶我上去吧,會一會那熊三撥?!?/br> 徐仙爽聲應諾,三步并兩步躥到了幾何前面,他一邊引著路,一邊講著一路上與熊三撥聊過的話題,熊三撥說他一直和一個造地雷的女人在一起,熊三撥說他們在大同府待了很多年…… 幾何聽的心都要跳出胸膛了,“他沒說那女人姓甚名誰?現在何處?” 徐仙搖頭,“他說那是他和那女人的秘密,他要為朋友保守秘密。我也不知老夫人姓氏容貌,也沒法打聽?!?/br> 天字一號房,幾何終于與朝思暮想的傳教士熊三撥見面了。 “熊教士,還認得我嗎?”她雙手去了冠帶,散下了一頭秀發,“五年前,在南洋,您搭了我家的船……” “哦!”熊三撥瞠目結舌,夸張地大叫了一聲后,竟慢慢搖起了頭,“這位小姐,您可能認錯人了?!彼f話的腔調還帶著明顯的歐邏巴味兒。 “我想,您就算是化成了灰,我也不會認錯的?!睅缀蔚淖旖禽p輕一勾,“當年是您把我的娘親帶走的,她現在在哪里?” “哦!小姐,我聽不懂您說的話!”熊三撥將頭搖的像撥浪鼓,“我不認識您的娘親,我是個四海飄的傳教士,才從上??h過來!” “她娘親就是和你一起去大同的那個女人!”徐仙急不過,上前插了口。 “徐公子,您在說些什么?”熊三撥瞪大了眼,“什么去大同的女人,我怎么聽不明白?” “你……”徐仙噎住了,“你忘記了嗎?你跟我說過,那女人很厲害,會造地雷!” “沒有!”熊三撥聳肩,“徐公子您在夢囈吧?” 徐仙呆滯了,幾何也愣住了。 “夫人!”徐仙轉過臉來,差點沒剖心明志了,“我沒有撒謊!他絕對說過……” “好啦,”幾何按下了徐仙揮舞的手臂,遞給熊三撥一個燦爛的笑容,“熊教士初來京師,舟車勞頓,想必還未休息妥帖。在下王恭廠廠督是也,日后會常來打擾。告辭了?!?/br> “廠督大人慢走?!毙苋龘苊问质┒Y送客。 幾何連拖帶拽,好容易將激動的徐仙給拉了出來。 “五年前我見過他,就是他?!彼龜Q著眉頭,百思不得其解,“你說……他一個傳教士,為什么要撒謊呢?” “鬼知道!”徐仙恨得呲牙裂嘴,“他奶奶的,紅毛也會翻臉不認人!等天黑偷偷將他綁了,用錦衣衛的那一套家把式給刷一遍!不信他不說!” “別沖動,”幾何沉思,“幫我好好想想,關于我娘,他都說過什么?” “他說……”徐仙絞盡腦汁地回憶著,“他和這個女人一直在一起,找一個東西?還替她轉過書信?” “然后呢?” “沒了?!毙煜煽隙ǖ負u頭,“他整日里一門心思就是勸我入那個圣教,其他的話不多,真煩死人了?!?/br> “他怎么突然就變了呢?”幾何輕輕嘀咕著,甚是頭疼?!八y道接觸過什么人?”她突然心中一閃! “我……今日沒跟著他……”徐仙郁悶地低下了頭,“他說要去京師貴人家中去轉一轉,勸幾個人入教。我就去西市搜稿子去了……奇怪了!好端端地怎么突然變卦了!” “多調些人手來,這幾日好好看著他,”幾何嘆了口氣,“就這一條線索了,千萬別斷了??此己褪裁慈藖硗?,是什么人給他灌了迷魂湯……” 戴龍城回府聽了幾何的復述,也覺得很納悶?!靶旃鈫⒋笕嗽跁派?,也提了你娘的事啊。這個熊三撥……”他輕輕扣著桌面,沉默半晌方語,“幾何,你別急,凡事皆有原因。既然人已到了京城,就不怕他不松口。這件事我來辦,你先去找個畫師,畫一幅娘親的小像?!?/br> 幾何也沒有旁的主意,當下頻頻點頭。 翌日,戴龍城很早就離府了。幾何放任自己多瞇了一會兒,卻不想木香輕輕走了進來?!胺蛉?,錦衣衛來人求見,說有位許大人……吩咐務必等您一個人的時候,送呈東西給您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