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天下水陸路程》是本寶書。幾何尋了閩浙商道,認真地讀著。原來從八閩到浙地,國朝有兩條通道。分別是分水關大路“大關”與仙霞嶺“小關”。她先看了大關記載,“衢州府西安縣上杭埠驛,……三十五里懷玉驛,玉山縣;九十里廣信府上饒縣葛陽馬驛;……下水三十里,武夷山;四十里興田驛,并屬崇安……二十里至福建布司福州府三山驛?!庇址诵£P,見寫著,“上杭埠,水。九十里江山縣;十五里清湖;路,十五里石門街,十五里江郎山;十里峽口渡;十里觀音閣;十五里保安橋;十里仙霞嶺,巡司。十里,楊姑嶺,十里龍溪口;……七十里葉坊驛,五十里建寧府”。幾何在地圖上比劃了一下,覺得這“小關”路線雖然中途沒有分水關大路有河口鎮這樣的大鎮,但也因此不要繞道贛地,可直接從仙霞嶺閩浙相通。有近道,為何要繞遠路?她又不是利用官驛勘合來游山玩水的差人?!鞍?!小哥,走仙霞嶺小關!”幾何果斷地吩咐了。 “好嘞!仙霞嶺小關!多謝道爺了!”車夫歡快地答應了?!芭尽钡囊宦曬R鞭聲后,馬車亢奮地加了速度。 一路順利。車到浦城后,幾何終于明白車夫為什么開心了,這仙霞嶺小關雖近,但國朝沒有驛道,所以這邊花費的銀子和傭金需要幾何另包。幾何不得不應著,心里卻心疼不已。但既然付了銀子,她索性在轎中垂目休憩,任車夫安排行程了。這一睡,身心俱輕松,迷蒙之間,竟上來了夢境……是那天的場景,戴龍城牽馬下山,她滿心嬌羞緊緊隨后,接著,他回過頭來,抱住了她,說——幾何,我喜歡你。 幾何驚醒,木然怔怔。細細回味夢境,更覺面紅耳赤。她這個欽犯居然喜歡上了捉她的錦衣衛!甚至連做夢都能夢到人家!天,這老鼠思貓的情節比她平素看的搞笑小說還要搞笑…… 說來,幾何也夠衰的。還未過“山甚險峻”那段路,突然就遭了暴雨。這雨原也不大,淅淅瀝瀝尋常得很。不只是她,官驛的車夫、同路的商賈沒一人把這小雨當回事兒的。沒想到過了晌午,天突然變了臉,雨兇猛地加了力道,持久地保持瓢潑傾盆勢。常行山路的人都知道,暴雨一久,便會有泥石滾落的危險,當下眾人如同瘋了一般,齊向前方開闊處沖去! 山路太窄,馬車倒成了累贅,坐車的人都下地插縫狂奔。也不知這小關道上怎么就突然多了這么多人,人擠馬搶的,比看皇帝出巡都熱鬧擁擠。幾何也怕死得很,看了下山形,果斷地棄了車夫,拼命往前鉆去! “隆??!”泥石流來了…… 劫后余生,狀況怎一個混亂形容。逃出生天的人們全都失了光鮮模樣,灰頭土臉,在山谷里狼狽喘息著。天黑了,雨也停了。沒被沖走的貨物凌亂地混壓在了一起,先休整過來的人正四處尋撿著有用的東西。幾何的褡褳掉了,裝衣物的行囊也不見了。那些東西都不值錢,她并不心疼,只是她在幸存者中尋了半天,也沒看到官驛的那個車夫。完了,下一個驛站到江山縣才有,她手頭連地圖都沒有,這之間,怎么尋路啊…… 所幸,人在經歷劫難后心思會柔軟,容易抱團。走此路的人大多都是一個方向,眾人一商議,也算是患難之交,當下很多就稱兄道弟,結伴前行了。幾何不想多生枝節,也不上去搭訕,只是不遠不近地跟著那些人。 上山的途中,能看到很多散落的東西,因為幾何來的不算早,待到她能挑揀的時候,稍值錢的東西早已沒了。書,沿途就剩下些破書了。幾何隨便一瞥,見都是些香艷的傳奇小說,又被水浸得狼狽不堪,也失了撿拾的興趣。只是,在一處山窩的拐角,她發現了一堆被“洗劫”的貨物。她探頭望去,是一堆不能再挑的破傘。嗯?這里面還夾有一個殘破的褡褳皮,里面是一本干干凈凈書——《天下水陸路程》! 這難道是她的東西?幾何興奮異常。她索性跳入箱中,細細搜來,可除了傘骨,什么也沒有了。說來,這本書的運氣實在是好,竟和賣傘的箱子跌在一塊,褡褳都開了,它卻既沒臟又沒濕。 管它到底是誰的,正愁沒地圖帶路呢。幾何笑著拍拍書頁,將其揣入懷中。 此去江山縣還有數十里,小商賈習慣步行,再沿途捎買些貨物??蓭缀文睦锸艿牧送讲叫量?,她苦熬著跟人行走兩天,腳底板就磨出了大泡。人不遭罪銀子遭罪,銀子不遭罪人就要遭罪。幾何痛定思痛,開解自己去鏢局雇了個代步車船。別人押鏢物,她押自己。又在客棧好好躺了一天,養足精神,這才出發。 清湖至江山縣,水路十五里。 “小哥也是走江湖的吧?”這鏢局的船夫可沒官驛車夫的高素質,路程漫漫無以打發,那一張嘴貧著呢,專撿離奇葷腥的事兒說。 幾何一直在忍著,權當他在說書。船夫問話她也不答,一路閉目裝睡…… “哎!就咱倆,直說了吧,兄弟您這道袍是偷來的吧?”那船夫還在鼓噪著,“偷的時候可得分清了,別偷全真派的,偷就偷正一派的,地位高,沒人管,還不耽誤玩女人!” 幾何無聲地罵了一句,繼續裝睡。 “您就別裝睡了!”船夫在前嘿嘿直笑,“說說話嘛!要不多悶!既然接了您的銀子,就算您是朝廷的欽犯,我也得給你送到江山縣啊,這是道上的規矩。您要是不理我,我一旦犯了困,把船給搖到……” “咳!”幾何趕緊抬了眼皮,皺眉正了身子。她實在是怕這廝嘴里吐出什么不吉利的話來。 “小哥您是打小關來的吧?遇到泥石流了?”船夫得逞了,話跟得更快了。 “兄弟您又不是六扇門的,打聽那么多干嘛?”幾何白了他一眼,終于開口了。 “您要是的話,說不定有發大財的機會呢!”船夫得意地晃著腦袋。 “命都差點沒了,發個屁財!破財還差不多!”幾何憤憤然。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啊,我可是聽說了,”船夫壓低了聲音,“有東廠人也打小關來,遭泥石流丟了東西,正四處懸賞呢?!?/br> “什么東西?”幾何暗笑,“等我爬上來的時候,值錢的早讓人拿沒了!還發財呢,黃花菜都涼了,發不到我頭上!” “那可不一定!”船夫咧嘴,“東廠要的是書。想那書啊,一般人才不會撿呢?!?/br> “書?”幾何很是詫異,“書還值得大肆懸賞?什么寶書?” “東廠人不說,只是收書。那書上肯定有道道,說不定是什么名冊,”船夫嘆氣,“現在魏監厲害啊,皇上親封的九千九百歲,東廠人底氣足,口氣也大,說只要尋對了書,要錢給錢,要官給官?,F在好多閑人都掉頭往小關撿書去了?!?/br> “要錢不要命啊……”幾何嘴上感慨著,心里卻開始嘀咕自己拾的那本《天下水陸路程》。是她的嗎?或是……難道這餡餅能掉到她頭上?她又擔心這船夫使詐誘書,所以在到達江山縣官驛之前,她強按捺住了好奇心,絲毫未碰褡褳里的那本紙書。 江山縣到杭州,也是水路。上了官船,幾何才放下心來。避開船夫視線,緊靠在艙壁逆光處,方小心取出了那本書。她上下左右抖著書頁,也沒抖落出什么東西來。大略一翻,書中如常,也無后加字跡,甚至連折角都沒有。哪有這么好運,想發財?看來還沒這個命啊。 幾何笑著搖頭,放松端坐下來,品著茶,欣賞艙外隔水人家。還有多少里?走了多少里了?她隨手又翻開了《天下水陸路程》,復查到閩浙商道之小關:“上杭埠,水。九十里江山縣;十五里清湖;路,十五里……”一翻頁,竟沒了! 緊接著,竟是兩頁空白。被水陰濕的地方還隱隱露出些沒頭沒尾的長串人名:“……高楊璉左光……周順昌繆昌期……” 幾何再往后翻,又是:“江郎山;十里峽口渡;十里觀音閣……”之類的文字。她來回比對了幾回,確定是中間多了兩張夾頁! 這書絕不是她原來那本!那本《天下水陸路程》的這一段她讀過,且記得很清楚,絕沒有夾頁!奇怪的人名字……她突然想到了鏢局船夫嘀咕的名冊!難道,這就是東廠丟的書? ——“東廠人底氣足,口氣也大,說只要尋對了書,要錢給錢,要官給官?!币坏┻@書就是失物,或許,她可以借東廠之力來尋母? 不管如何,多了個希望,就是個好消息。幾何妥帖地藏好了書,開始尋思正經事兒了。鄭一官為她寫的書信還在,讓她到杭州府西大街去找齊寶齋的掌柜,戴長云大公子。戴?她現在一看到這個姓就心生猜忌——怎么偏和那個該死的錦衣衛一個姓氏?不可能是那個戴龍城吧,鄭一官說此人近四十年歲,再說了,鄭一官也見過戴龍城,天下那么大,不就是同姓嘛,她也太緊張了。 順風順水,不足兩日光景,勘合的終點杭州就到了。杭州的冬天比晉江冷,出了船艙,小風一吹,幾何微微有些寒顫。她打聽了下當地驛官,知那西大街離水驛并不遠。思來想去,她決定還是不要穿著一身道袍去登門惹忌了,先尋處換了身女子的衣裳,才正式去齊寶齋投貼拜訪。 鄭一官說的不錯,內里的掌柜一聽到鄭一官大名,馬上就拖履而出。見了信箋,更是把幾何奉為貴賓。幾何不知鄭一官在書信中如何說的,反正那戴長云神秘兮兮地將她請到了內室,閉了門意正言辭的表起態來:“妹子就放心吧,一官的妹子就是我的妹子,你日后就住我家,花粉開支,婚嫁用度我都包了,我就是你嫡親的兄長!” 幾何一怔,“我……我是……” “哎呀!”戴長云激動地拍著大腿,“妹子呀,那些是你哥怕你在我家里遭人輕視編造出來的!今個只咱倆在,用不著端著!咱倆是自己人!那些話,留著到京師跟內宅人說去!” 幾何尷尬地咧嘴,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這個鄭一官,一拉一攏,他倒真會利用人心…… 在齊寶齋,幾何生平第一次享受了小姐的待遇。那戴長云為她置辦了好幾身衣裳首飾,還特意送了個伶俐丫頭給她。 “你哥哥說了,不想讓你受委屈?!贝鏖L云小聲嘀咕著,“木香那丫頭一直跟著家母的,是宅里丫鬟中的老人兒了,去年秋天才來了我這兒,日后你身邊有她在,凡事吃不了虧;這些銀票你拿好了,到了內宅,該花銷的地方別不舍得,在那群婆娘面前可別露了怯。我每年過年都回去,過幾個月,我都會拖人給你送銀子去的,別心疼銀子?!?/br> “這萬萬不可!”幾何可不想平白收他那么多的銀子。日后還得常住人家宅內,還是細水長流的好。 “哎!你不拿就是羞辱于我!我這條命是你哥哥救的,還請妹子給我個報恩的機會!”戴長云言語間頗有不快。 幾何訕訕低頭,不再推辭了。 “說來也真巧,”戴長云見她收了銀子,眉眼都笑開了,“我四弟從京師來浙地送貨,這幾日就要經杭州回返了,正好他可以一路護送你去京師。我修書一封,讓他帶回去給老太太,正合適了?!?/br> 弟弟?幾何心里一咯噔,“戴大哥,不知……府上如何稱呼,令弟何處高就?” 作者有話要說: 1、閩浙之間途經驛道:均來自明朝黃汴《天下水陸路程》,地名皆是明代稱謂?!短煜滤懧烦獭酚涊d了明代二京十三布政司水陸路程,各地道路的起訖分合和水陸驛站名稱。 2、由于仙霞嶺山道既險且長,屢有意外事件發生,運輸不夠安全,因此,在這一條商道上有商品運輸保險制度實行。明代的《商賈買賣指南》一書介紹客人從福州到浦城后,“凡泊舟先尋主家行主,照數主家遣人搬挑商量,一百斤工銀一錢,凡雇夫各有票照數挑至清湖縣某家留歇。與清湖主人驗收明白交卸。有自浦城至清湖凡五日路程,中二日,山甚險峻。雇夫已定,次日起程,至十八里有店,作午飯,每人半筒米與店主”由此可見,商人從福州到浦城后,可以和貨物分道而行。貨物交給浦城的行主,他保證將其運到浙江江山縣境內的清湖鎮,而商人空手過山,到清湖領貨。值得注意的是:當時人工價錢十分便宜,從浦城到清湖的五天山路,一百斤貨物的運費僅值銀兩一錢。 3、洪武七年(1374),《御制玄教立成齋醮儀文序》中,分僧為禪、教二徒,道為正一、全真二流。兩等道士的度牒不同,地位也不同。正一派偏得明室青睞,終明之世,其政治地位遠在全真之上。且天師世家世代相襲,賜封一品,統領江南道教,總領三山符箓,顯赫一方,與山東曲阜孔子世家并受朝廷重視,有“南張北孔”之說。還有,正一派道士,可以結婚~ 4、魏監,就是當時管東廠的那個著名太監。九千九百歲,魏忠賢是也。 ☆、冤家路窄 “唉,慚愧,沒什么稱呼?!贝鏖L云提及這個,底氣就不太足了,“我們商賈人家,就算家業再大,行走也受人輕視。家父曾捐了個中書舍人當,家父過世后,家里一合計,就出錢讓我這個長子接著做了。雖然是個資郎虛職,明眼人都看不起,但好歹也是個從七品官,也算是為全家頂梁了。我那個四弟就沒什么身份了,就是給家里幫襯下生意,南北跑跑?!?/br> “哦?!睅缀芜@才放下心來,不是錦衣衛就好…… 等待的日子,幾何玩遍了杭州。除了戴長云,眾人皆道她是個落難的番邦郡主,從上到下皆待她恭敬有加。丫鬟木香更是盡心盡力,如奉神明,服侍左右。不幾日,戴長云四弟差人報來了信兒,定在二月廿六日回京,先在大哥處休息一晚。 二月廿五日午宴,幾何著實打扮了一番。因為戴長云說了,要她拿出個番邦郡主的架勢來,落毛的鳳凰也是鳳凰,要習慣端架子,這樣才能不被京師家中那幾房烏眼雞給輕視了。所以,幾何進花廳的時候,正好聽到戴長云在夸耀“她”的身世。那言辭過分得很,天潢貴胄,金枝玉葉的,幾何覺得面上一燒,實在是不好意思此時邁步進去。 “這身份可靠嗎?”一個玩世不恭、吊兒郎當的男聲冒了出來?!澳莻€什么尼古拉是騙你玩的吧?” 幾何一呆,愣在了當場。這聲音怎么這么熟? “丫呸的,現在的騙子太多了,尤其是這南邊的人。這次小關那鳥經紀想誑我,從清湖到浦城的五天山路,一百斤貨物跟我喊了三錢,還一個勁兒說山路艱險這是最低價了。我說爺爺我常走這路,那人工價也就一錢銀,愿干不干,丫的他馬上就跑了。這不明欺外鄉人找不到門道?大哥你日后可得多長些心眼了,現在……” “這個肯定不是假的!”戴長云申辯了起來。至于他后面還說了什么,幾何一句也沒聽進去!她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下,然后趕緊回頭,跑! 那個戴四弟的聲音她太熟悉了!化成灰她都認得!戴龍城!絕對是戴龍城??! “小姐!”木香在她身后大喊起來?!靶〗隳趺戳?!” “小姐?郡主!”戴長云的聲音也隨即跟了上來。 幾何無處可逃,只能又跑回了房間,當下她只能插上門,如熱鍋螞蟻一般團團轉。怎么辦,怎么辦?真是天堂有路她不走,地獄無門她偏來投!那個戴龍城不是朝廷的錦衣衛嗎,怎么又成了捐官沒身份的弟弟? 苦思冥想,幾何還是認命了。逃又逃不走,躲也沒處躲。她突然有了一個絕妙的方法——反正見過她真面目的就只有這個可惡的戴龍城了,既然央求不了他,那就拖他下水!若是能潛入這家伙京師的家中,也算是將他拖下了賊船了!這樣日后東窗事發一損俱損,拉上他全家墊背,她就徹底安全了! 如此,只剩下一個問題了:從杭州到京師這一路,她一定要隱瞞住自己的身份!幾何主意一定,便火速吩咐木香去準備了幾套面紗。要密實的,越擋光越好,越遮體越好。因為要和年輕男子同路,回避循禮點好。還有,這一路,她也不打算和戴家四爺有直接交流了。有什么需要,木香就做中間傳遞話的人吧。木香聞言,滿目都是崇敬,這金枝玉葉就是不一樣啊,克己守禮!當下脆生答應,立即照辦。 幾何又上路了。不過這一次的旅程輕松多了,除了不能當眾開口說話。 京師與杭州之間,有大運河直通南北。上了船,直往北走就是。幾何有事只是低聲吩咐木香,那面紗必須是隨時從頭蓋到膝,保證讓人看不出身形來。幸好這是冬天,越往北走越要穿的暖和,再加上幾何日本郡主的特殊身份,沒人對她古怪的行為多嘴質疑。那個戴龍城估計猜破頭都不會猜到,他要抓的人,此刻就在身邊。 “哎,你們日本人都這樣打扮嗎?”終于有一日,在艙內吃飯時,戴龍城憋不住話了,“像你這樣吃飯多麻煩??!”他笑著開始套近乎,“要不我背過臉去,你好好吃飯?” 幾何緊張,停住了進食的動作。 “我不是壞人,”戴龍城很正經地放下了飯碗,“你信我大哥,也該信我??!這到京師還有好長時間呢,你總不至于就打算不和我說話了吧?十年修得同船渡嘛,咱倆也算是上輩子有緣分。來,看看我給你尋了個什么好玩意解悶……”他從袖里掏出一個軟布袋子,興奮地坐到了幾何身邊。 幾何繃直身子,胳膊都顫抖了。 袋口的繩子被慢慢解開了。 幾何不敢太靠近戴龍城,只能抱著碗筷偷偷用眼瞄。木香聞言湊了過來,好奇地將脖子伸的老長。 那布袋可真軟,料質似活水流動般。咦,不對!這里面裝的是—— 一個吐著信子花花綠綠三角頭軟體動物從囊中探出頭來,木香“啊——”的一聲,恐怖萬分地倒在了地上…… 幾何愣了。她清晰地看到這蛇被拔了牙,根本就沒什么殺傷力。想她在晉江潮濕之地隱居數年,豈能怕這再常見不過的東西?不對!幾何突然反映了過來,她不應該這樣鎮定!這戴龍城沒安好心! “嗯……”她似強按下想尖叫的沖動,扔下碗筷,捂臉閃人! 從此,幾何有了很強的戒心。那戴龍城絕對沒打什么好主意,他暗地里有小九九!可是同舟共濟,冤家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 “上杉郡主啊,你看這魚撞船了!”戴龍城笑著沖她招手。 幾何尋思了下,畢竟沒撕破臉皮,還是硬著頭皮走了過去。她依指引俯身過去,卻沒想驟然風起!幸得那面紗又沉又長,她一壓便收了下來,沒出紕漏。 “看這兒!”戴龍城興奮地近身指點著,那胳膊——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一下變了方向! 幾何的面紗被生生扯了下來?。?! 戴龍城呆滯了。 ——幾何的臉上竟還纏著一道窄窄的細紗…… 幾何沉穩地將拽落的面紗接了過來,不動聲色地轉身,回艙了。 動了手,這梁子就算結下了。從此公不理婆,婆也不理公,倒也少了不少事。幾何暗暗瞧著那戴龍城上躥下跳地處理戴家沿河商務,倒是將他內里的精明看了個仔細。 “去呂宋使費要這么多銀子?你當我腦瓜子癟了不成?來,坐下算算?!贝鼾埑菙]了袖子,左手拿著算盤,右手夸張地比劃著指頭,“引稅就不說了,這是死數;先說水餉:一丈八尺的船,六艘。朝廷的規矩是一丈六尺的船征銀五兩,每多一尺,加征銀五錢;朝廷又規定,往東洋比去西洋的船只減十分之三,我們又可以減去十分之三;再算陸餉,你去邊上繞了圈,載回來六船胡椒、蘇木,這些每百斤征銀二錢一分六厘。好的,我知道,去呂宋的船朝廷還單有加征餉,每船要征銀一百二十兩?!贝鼾埑亲炱ぷ佑挚煊掷?,手打的算珠噼啪直響,說到興奮處,一腳還踩到了木凳上,“但是,你要明白的,朝廷的意思是呂宋那邊被弗郎機人占去了根本沒什么貨可回載了,所以無陸餉可征只能加征附餉了。弗郎機人從北亞墨利加那里掠來了大量的白銀,買起貨來爽快又大方,你這次用陸餉替了加征餉,是好處全占到了,虧卻一點也沒吃,所以,在我這里再撈一筆就太不厚道了,列入使費是萬萬不可的,這些全部下來沒有那么多的……” 一通長篇擺出來,對面那人徹底暈菜了。 這一路上風平浪靜,波瀾不驚的。只是,船行到德州府界時,突然多了個插曲——船漏水了。 還好,這水漏得很慢,給了幾何他們不少棄舟上岸的時間。即便如此,眾人也狼狽得很。尤其是幾何,不只是繁瑣的衣袂拖水,還有個累贅大面紗……在下水淌往內岸河時,她簡直在水中動彈不得了!那水好急,怎么她站不住了!誰來拉下??! “上杉親娘??!你那面紗再不拿開就送命了!”戴龍城沖她氣憤地大吼著。 幾何聞言驚恐萬分,當下死死捂住臉,拼命搖頭。 “鳥日本女人!”戴龍城突然閃到她身邊,攔腰一提。幾何悶呼一聲,發現自己被這人抱在了懷中!她下意識掙扎兩下,卻被他咬牙切齒地厲聲吼了回去,“別動!再動爺爺給你扔水里喂鱉!爺爺對你那長相沒興趣!” 幾何不動了,隔著面紗呆呆地注視著這男人。陽光撒在他那俊俏的臉龐上,如玉山朗朗,如珠玉盈光。那纖密的睫毛,抿起的唇角,甚至連眉心蹙起的褶皺都那么的帥氣……她的臉瞬間紅了,心跳也驟然加速了!這一刻,她忽略了所有危險,所有隔閡,她能聽見自己的心在大聲喊——她喜歡上這個男人了!不管了,就是喜歡上了! 離岸很長,幾何不說話,靜靜地任由戴龍城抱著,倚在他的胸膛,揪住他的衣襟,滿身都是幸福。真好。有人依賴的感覺真好。這感覺,就像小時候父親溫暖的懷抱…… 水面折射的波光讓她微微閉上了眼睛,似夢,如幻。他的胸口起伏,一步,又一步。她突然想,若他不是錦衣衛,她也不是鄭幾何,那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