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梁北戎方覺謹慎,道:“梁某確實未曾見過貴莊主,但相信凡是明理之人,都該清楚事態的輕重?!?/br> 無牙點頭,笑了,“可她不會讓你帶走莊內任何一個人?!?/br> 聽罷這番對話,白吟惜心中略略寬慰,雖然她不認為莊主能抗衡朝廷,可至少能保情之一時半刻的安全,或許還有逃亡的機會!她回望向情之,情之卻像壓根沒聽到他們的對話,一直都看著她,眸光若水,含情微瀾。 “吟惜,你說人的一生有多長?比走到天的盡頭還要長嗎?”情之輕聲問道。 “你的一生還很長,還很長?!卑滓飨阂种闹械谋瘺?。 情之笑了,笑得很輕,那樣的海闊天藍,笑容恰如少年般無拘無束地飛揚起來,“吟惜,你給了我很多溫暖。我一直在想,如果可以這樣一直擁有你,我當真什么都愿意付出啊?!?/br> 白吟惜微微一怔,他卻不再看她,只是緊緊地牽著她的手,望進那片雨幕。 “吟惜,我真的好喜歡你?!表汈?,他對著白吟惜抬起了杯子,笑容仿佛很燦爛,可她總是看不真切,那么近,卻看不真切…… “情之!”她急喚他,他卻一口將酒全數飲下。 “吟惜啊,你有沒有喜歡過我?哪怕只是一點點,有沒有想過要和我在一起?”情之溫柔地凝視她。 白吟惜無語凝噎,有很多話要說,但根本說不出來。只有淚水滾落下來,沒有聲音。 “為什么要哭?”情之的手撫著她的面容,他的手是溫暖的,他的手……還溫暖著。 “你不要這樣……情之你不要這樣……”她搖著頭,哭紅的雙眼那般無助。 “愿意陪我嗎?這一輩子陪著我?”情之又說,清澈如泉的雙眸中隱隱露出的,卻不知是期待還是絕望。 “你不要這樣!”白吟惜拉下他的手,大聲道,“你自己都要放棄嗎?!” 情之垂眸,目光落在她桌前倒滿了清酒的琉璃盞上。 “你若自己要放棄,沒人管得了你!”白吟惜也不顧禮儀了,粗魯地抬起袖子擦了把淚,見他盯著那琉璃盞,便一手端起,張口就要喝下去。 誰想入口前,情之卻奪過那琉璃盞,仰首喝下。 白吟惜愣了一下,呆呆地看著他。 “吟惜,山莊對抗朝廷,就如螞蟻撼樹?!鼻橹⑽⒁恍?,竟那般凄厲絕美。這個少年,不出幾年,定能擁有無牙那般的絕世之姿。 “吟惜,你保不住我,山莊也保不住我,如果那樣做,還會拖累你們?!鼻橹谒~前印上一吻,柔聲道,“我終還是不能讓你來陪我……” “喵——”黑貓忽然尖銳地一聲厲叫,白吟惜只覺得身上一重,情之竟斜斜地向她倒了過來! “??!”白吟惜腦中忽然“轟”了一聲,她甚至聽不見自己的叫聲,被情之帶到地上,掙扎著坐起來,抱住他。 黑色的血從他的嘴角淌了出來,襯得那張無風微波的臉龐更加蒼白。 無牙一驚,幾步上前,蹲在地上把過情之的脈,臉色微微一頓,垂下雙眸。 白吟惜只覺得心臟一陣抽痛,渾身血液都呼嘯起來,五臟六肺像受了擠壓,拼命想吐,頭一陣陣發暈,四肢也冰冷到麻木……她緊緊地抱著情之,撕心裂肺地尖叫,仿佛不這樣,就無法壓制住內心劇烈的悲慟! 她的眼淚落到了他的臉上,低低地嗚咽,痛到極致,喉間已然發不出聲音。情之半睜開眼,最后一次望著她,那般不舍,那般眷戀,直到眼神開始渙散,直到她的臉開始模糊…… “吟惜,對不起……原諒我,好不好?”他氣若游絲地說。 “情之你這個傻子!”白吟惜緊緊抱住他,低下頭貼著他的臉。 “可惜今生錯了身份……哪怕真是一醉山莊賣身的公子,我也能留在你身邊了,是不是?”情之的聲音輕得她幾乎聽不見,“是不是?吟惜……” “是,是!我原諒你,你不要死!”白吟惜嘶啞得說不出話來,全是大聲吼出來的,但那聲音又卡著,喉嚨很痛很痛,需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發出這一點點的聲音…… “謝謝……”情之的手輕輕拂過她的臉,微微一笑,在她的懷里死去,便是來世,也會記得這樣的溫暖。 人的一生有多長?比走到天的盡頭、海的深處還要長嗎? 而他的這生,就到這里了。 “吟惜,我在來世等著你,不是殿下,只是……情之……”最后一個音落下,他的手便無力地垂了下來,打到地上,發出了一個很低的聲響,仿佛打在了人的身上。 沒有人再說話,白吟惜喘著氣,只是緊緊地抱著情之,而無牙則在她身后抱緊了他。 天地間只剩下冰冷的雨聲,和黑貓低低的嗚咽聲。 貓落地是沒有聲音的,它輕踏著步伐,踱步到情之身邊,拱了拱他垂下的手,嗚嗚地叫。情之的掌心被它翻了過來,它埋下頭在他的掌中蹭來蹭去,很細很柔地叫著:“喵——喵——” 一個清脆的碰撞聲響起,那是玉石打在白玉階梯上的聲音。一只小小的玉兔從情之的袖子里掉了出來,裂開了一條細紋。 白吟惜已經哭不出來了,他的身體越來越冷,無論她如何用力抱緊他,都是枉然。 黑色的血凝固在唇角,那個如風般俊朗清爽的少年,已然逝去,再不會睜開那雙明亮的眼睛,微笑地喚她:“吟惜?!?/br> …… …… “不要生我的氣,你若是真喜歡他,我將他找來便是?!?/br> “情之無悔,情之愿意陪伴夫人?!?/br> “我是情之,夫人,我只是情之?!?/br> “你用不著賄賂他,我的錯我自然會去領?!?/br> “不準閉眼!看著我,現在給你快樂的人是我,不是他!他能給的我一樣能夠能你!” “吟惜,吟惜,愛我好不好?愛我?!?/br> “吟惜……” …… 紅樓香燈,笑顏開,低吟淺唱入眠; 相思未解,少年愁,情絲指尖繚繞。 花落床頭,鬢角凌亂,簾蔓暗香??; 千秋水月長天,輪回幾度過,煙消云散。 一杯清酒,一曲離歌,誰人心碎魂殘? 人生幾番,愛恨拂袖過,恍若云煙。 望盡天涯,唯有明月如霜。 番外:初情 她在我的心里,我在她的眼中。此一生,足矣。 一醉山莊里有很多出身高貴的公子,可是我一聽到高貴那兩個字就覺得可笑,一醉山莊里賣身的公子,哪里來得高貴可言,出身再如何高貴,還不是得伺候在女人的石榴裙下。 人販子把我賣入一醉山莊的時候,管事的曾經問過我的出身,我說我都不記得了,只記得父母都死了,管事的假惺惺地嘆了口氣,搖著頭說可憐。我低著頭,肚子里卻在冷笑,怎么會不記得,這樣的事情,怎么會不記得。 早在我少不更事的時候,我的親叔叔,也就是當今皇上,說我父親謀反。當時我父親是太子,天下人都知道,太子是未來的皇帝,于是很多人想不明白他為何要謀反,這天下,等老皇帝歸天后,不都是他的?所以,估計他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干嘛要謀反。 可這么個荒謬的理由,我那祖父卻信了,然后刺死了我的父親。緊接著我那性格剛烈的母親在殿前拔劍自刎了,縱然父親是帶罪的身份,但母親的忠貞倒一時也成了段佳話。 多么可歌可泣的愛情??!她一定是愛父親的,可惜卻不愛我。 沒人愛我。 之后我被一個老奴帶入了冷宮。在冷宮里待了沒多久,我那殺了兒子的祖父便病倒了,很嚴重的疾病。而更嚴重的是,他發覺他錯殺了他的大兒子,憤怒和愧疚將他那虛弱的身子磨得更加不經風,當真奄奄一息。 大約是他臨死前覺得自己去地下會無顏面對兒子,便留下一張所謂密旨,給他的心腹侍衛,說是要把皇位傳給我——他那尚不認得幾個字的長孫。后來我時常想,他大約是真的快病死了吧,不然怎么會留這樣一張密旨下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憑什么去和他重權在握的叔叔掙皇位呢?難道就憑他的那張狗屁密旨么?他果真是已經糊涂了,這哪里是他的救贖,分明是我的催命符! 如果沒有他這張密旨,也許我還能在冷宮里平安長大,等到了歲數,我那叔叔突然想起我的時候,為了表示對哥哥的愧疚,可能會賞我一個名義上的郡王做做,然后,如果我能安分守己,如果我的叔叔心胸夠寬的話,我可能就這樣活下去,娶幾個妃子,再生幾個孩子。只可惜,這一張荒唐的密旨,打破了我所有生的希望!虧得那姓薛的侍衛夠忠心,把我從冷宮中救了出去,代價是他兒子的性命和他的性命。 白豈并不姓白,他原本是姓薛的,是他帶著我逃出了京城,是他救了我的性命,可我知道他并不想救我,甚至還是恨我的,因為我的命是用他們薛家的幾十條人命換來的,而且還讓那偌大的薛家在京城破敗,最后只能隱姓埋名流落到蘭陵。 白豈他恨我,有的時候他喝多了酒甚至會來打我,其實我也恨他,恨他們所有的人的,恨那些所有自以為是的人。 可是,我卻又要感謝他,不是因為他救了我,而是因為,讓我認識了她。 那時候,我以為她和我一樣是這白府的外人,但后來知道,她是童養媳,到死也是白家的人。 她長我幾歲,當時我的身高才及她胸口,所以我總是仰視著貪求她對我綻放出笑容,仿佛那里有著一整個世界的溫暖。 自我父親被誣告謀反后,沒人再對我那么好過。她用一種帶著薄荷清香的藥膏給我涂抹身上的傷痕,她偷偷從廚房拿好吃的東西出來給我,她領著我玩耍,和我一起在后院沒人的地方養小兔子……那段時間,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曾經沒有,以后也不會再有。 她是我藏在心底的寶玉,是我傷口里的珍珠,縱然再痛,也美麗得令人炫目。 當她第一次來到山莊的時候,我就認出了她,看著她打著燈籠小心翼翼由遠而近,我只想轉身而逃!可是我的腳卻定在了那里,絲毫動彈不得,那一瞬間,我明白了一種叫做宿命的東西。 在她輕聲喚香惠之后,我便輕輕地走了出來。 我對她說:“是白夫人的嗎?香惠夫人請您后院去?!?/br> 這是多年以后我對她說的第一句話,百般滋味全上了心頭。 在看到她抬眸眼波流轉的一瞬間,我忽然有種感覺:我會沉醉在她的眸子里,萬劫不復。 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的興奮應該叫做害怕還是期待,我已墮落,何不讓她一起落入凡塵? 無夜他們在布一個局,我來開場,這一曲妙舞,由我引她入池,然后親手把她交到無牙的手上。我想我終究是自私的,只是想與她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哪怕身在懸崖。 無夜看出了我對她的感情,他雖然不解,可是卻也沒有多想,只是把它當做一個少年對于美麗女人的莫名迷戀,所以他明明看到了我在那桂花酒里做了手腳,可卻什么也沒有說,由得我去。 我想,他當時除了懶得和我計較外,更多的是不想無牙和她交過過深。聰明如無夜,他自是看出了她對無牙的吸引。他擔心無牙,于是更縱容了我。 時隔這么久,我還清晰地記得那夜的點點滴滴,我用卑劣的手段得到了她,她卻不知道,我又是如何將自己交付與她。與她纏綿,看著她在我懷里婉轉承歡,在我的身下忘記了無牙,我那蒼白的心竟像是被人填滿了,充盈了,快樂得仿佛回到了童年的那段時光……可我卻忘記了,她的眼里有著全世界的溫暖,我沉浸其中后,要如何再面臨失去她的嚴寒?我甚至忘了防備她,忘記了她或許還能認出我。 后來我問自己,那時候是真的忘記了嗎?或者,只是在欺騙自己?我懷著僥幸,懷著或許她什么都不知道的僥幸……可老天向來不厚待我,她還是起了疑心。 那時候,我心里除了恐慌,竟然還有著一些驚喜:她果然是還記得我的,她并沒有全忘了我!我為自己的瘋狂的念頭感到害怕,可對她的感情卻越來越壓抑不住……這樣于我,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不出意外,我陷進去了,無論自己愿意還是不愿意。 我為了她感覺得罪了無夜,惹怒了無牙,我為了她甘愿淪為這一醉山莊中賣身的公子??墒?,縱然我抵死掙扎,她還把愛情給了別人——那個從一開始就以欺騙為目的男人。 不是沒有猶豫過,不是沒有心痛過,反而痛得太厲害,傷得太徹底了,才會連心都死了。這是我的選擇,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我想和她在一起,永遠都不分開。 這些年來,我雖在山莊做著無夜的書童,卻也暗中經營著自己的一些勢力。這事,整個山莊就莊主一人知道。我不敢說自己的力量能夠報仇,但至少我必須保護自己。 莊主說,我必須靠我自己。 其實我不知道她的目的,大約是利用的多一點,可是我不反感被她這樣的利用,畢竟我在山莊,本身也在她的庇護之下。 我找了一劍封喉,讓他幫我在白家找密旨,適當的時機,可以殺死白吟惜。 殺白吟惜,是件容易的事,但我清楚自己下不了手。找他,不過是為了不給自己留后路。除了她,沒人善待過我,包括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