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一直活蹦亂跳的丞相忽然病了,整個都城都展開了熱議。 有耳目聰靈的打探到之前被送走的伶人當中有謝相親選的那個樂人,于是繪聲繪色地推測出了一段故事—— 丞相看中了那個樂人,皇帝卻將這樂人送去了吐谷渾,哪知秦人兇狠,俘虜殺害了樂人,丞相聞訊大慟而病。 桓廷剛進酒家就聽見一群人在傳播這故事,上前逮著主使就是一頓踹。 “嘴碎的東西,丞相也是你們能妄議的?” 大家嚇得一哄而散。 楊鋸從里面出來迎他,目光落在他身后大門外,詫異道:“那不是仲卿的車馬么?他這是要去哪里?” 鑒于丞相好男風,很多大臣都不愿前去探視。有一部分想去探視的,怕惹人閑話也打消了念頭。 衛屹之卻在此時光明正大地去了相府。 愈發悶熱的夏日,謝殊房內門窗大敞,她側身臥在榻上,望著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衛屹之被沐白送入房中,剛好看到她的側臉,似日落后不久便已懸在天邊的皎月,不明亮,反而有些蒼白。 衛屹之在旁坐下,靜靜看了她許久,低聲喚了句:“如意?!?/br> 謝殊倏然轉頭,眼神從迷離中漸漸清晰:“是仲卿啊?!?/br> 她要起身招待,被衛屹之攔住。 “如意語氣悵惘,看來是心病,究竟出什么事了?” 謝殊笑了笑:“沒什么事,最近天氣反復,我有些cao勞,就這樣了?!?/br> 衛屹之搖頭嘆息:“你我兄弟,何必遮遮掩掩。如今外面人人傳是因那伶人之事,可是真的?” 謝殊垂眼盯著他衣擺上精致的繡紋,忽然發現對于自己的過去,知道最多的除了謝銘光外,居然就是眼前這人了。 真是意外。 “他是我幼年玩伴?!?/br> 衛屹之眼露詫異,很快又掩去。 “當初若非他贈了半包谷米給我,我根本熬不到謝家派人去荊州,也就沒有今時今日?!?/br> “那你又何必將他送去吐谷渾?” “為了博個清白名聲?!彼读艘幌伦旖牵骸翱傊砸蛭易运蕉??!?/br> “哪里的話,是秦兵兇戾,這一切只是意外?!毙l屹之沉默片刻,忽而道:“其實家兄也是這般在途中被秦兵俘去的?!?/br> 謝殊意外地抬頭:“什么?” “家兄衛適之,年長我十歲,我幼時體弱多病,還是他教我習武強身。他領兵戍邊,建功立業,本該功成名就,那年回都探親,經過交界巴東郡,遭了秦兵伏擊?!?/br> “那他現在……” “怕是不在了吧?!?/br> 謝殊還是第一次聽說此事,默默無言。 衛屹之伸手覆住她的手背:“看開些吧?!?/br> 謝殊低頭看著他的手指,點了點頭:“多謝?!?/br> 衛屹之告辭時已是滿街燈火,茶館酒家里時不時有歌姬淺吟低唱,也有人在繼續議論著丞相和那樂人。 當初他兄長出事時,也有人或幸災樂禍或扼腕嘆息地議論過。但他們只是外人,又如何知曉真正經歷的人是何種感受? 回到府中,他找出了皇帝賞賜的珍貴補藥,命苻玄送去給謝殊。 “郡王怎么忽然……”苻玄一時失言,及時收口。 衛屹之擺擺手:“去吧?!?/br> 二十章 覆舟山之南有地壇,是皇家藥圃,里面栽種了各種藥材,以供宮廷用藥。 謝殊養了幾日病后,獨自一人去了地壇,在那里擇了一小塊地葬了那顆牙,做了個假冢。 她孤身一人,卻用一件外衫裹了一大堆干糧美酒。幼年時虎牙為糊口奔忙,如今安息地下,她一定要好好供養他。只是為不給別人看出來,干糧都包好埋入地下,美酒都撒入土中,假冢也做得很小。 若確定他真死了,再給他起個大墳吧。 從地壇出來,忽聞覆舟山上傳來了錚錚琴音。她一時好奇,沿著山道走了上去。 時值正午,烈日炎炎,她仍舊中衣外衫齊備,直到此時行走在山間才感到一絲涼意。 上次和衛屹之見面的涼亭里坐了個人,散發敞衣,正在撫琴??丈郊澎o,只有他一人在座,連個伺候的人也沒有。 謝殊不喜歡音律,之所以過來也是因為聽到樂曲想起了虎牙,此時卻被此人的放浪形骸吸引了,忍不住走近了幾步。 那人聽到腳步聲,轉頭看來,斜眸一眼,不盡風流。 “咦,這不是丞相嘛?!?/br> 謝殊笑了一下,走入亭中:“王刺史怎會在此?” 王敬之停下撫琴,拿了旁邊酒盞笑道:“想來便來了,丞相可要同飲一杯?” 謝殊坐到他對面:“也好?!?/br> 王敬之已有些醉態,眼神都朦朧迷離起來,替謝殊斟酒時說道:“丞相似乎很喜歡我贈送的那樂人?!?/br> 謝殊愣了愣:“怎么說?” “看你眉目之間神色郁郁,定然還在惦念他吧?!?/br> 謝殊不由心生佩服,一個半醉的人還能察言觀色,這些世家子弟真是厲害。 “算是吧?!?/br> 王敬之根本不安慰她,反而哈哈大笑:“那這么說,丞相你是真有龍陽之好了?” “真真假假,又有何分別?” “自然有分別,以后我與丞相相處可得把握好了,千萬不能被人瞧見?!?/br> 謝殊酌一口酒:“你醉了?!?/br> 王敬之又放聲大笑,笑完忽而一頭栽倒在石桌上,徑自睡去。 謝殊錯愕無比,左右環視,真的只有他們倆在,是要放任他在這兒睡著,還是扛他下山? 她起身戳了王敬之一下,他忽然驚醒,迅捷地握住她的手,繼而一愣,又連忙松開:“平常跟家人打鬧慣了,丞相見笑?!?/br> 他看著謝殊的眉眼,一手支額,口中低吟:“芙蓉半開傾城色。丞相若是女子,我定要上門求娶,哈哈哈……”笑完又伏桌大睡。 謝殊搖搖頭,不管他了,自己下山去。 上山時還是烈日炎炎,下山時竟已烏云密布,不一會兒便落起雨來。 謝殊走到半道又返回,將那件用來包供品的長衫蓋在了王敬之身上,免得待他醒了說她不近人情。 回到謝府,沐白正帶著一大群人要出門,見到她,急忙迎了上來:“公子可回來了,你獨自出去可嚇死屬下了,屬下正要去尋你呢?!?/br> 謝殊勉強笑了一下:“我這不是回來了嘛?!?/br> 沐白看她情緒低落,連忙拿別的事來轉移她注意力:“對了,公子讓屬下去查的事情已經查清楚了,寧州那邊并無秦兵俘虜晉人之事,那份快報應當是假的。還有,冉公子的確調動過府內兵馬?!?/br> 謝殊眼神一亮:“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br> 謝殊長長舒口氣,沒想到自己真猜對了。 她目前給謝冉權力有限,邊防快報只會直接遞到她手上,那日卻是謝冉送來的,難免惹她懷疑。 伶人是謝殊親手挑選的,謝冉無法在隊中安插人手,一定是打算等伶人隊伍出了建康再派人去除了楚連,再用一封假快報做借口。 不過謝冉確實有本事,那份假快報做的簡直天衣無縫,謝殊派人去查時心里已經信了。 “府中人馬可有出動?” “只調動了數十人,屬下已派人去追,按他們的行程,最遲后天就可返回?!?/br> 謝殊點點頭:“很好,去傳我話,將我給冉公子的印信收回來。還有,今后府中人馬直接聽命于我,任何人無權調動?!?/br> 沐白見她神情冷肅,不敢耽擱,趕緊去辦了。 謝殊回房沐浴更衣,回到書房時已經神清氣爽。 其實她是存著私心的,無論她和虎牙是否相認,外界已風傳她寵愛虎牙,以后他肯定會卷入很多是非。吐谷渾來使說過他們國主十分愛聽擊筑,可惜本國內無人擅長,她在給虎牙安排去處時便想到了這里。 在樂舞不盛的晉國,伶人只是玩物,去了愛好歌舞的吐谷渾,他們至少還能算個藝人。 虎牙一定和她一樣,并不在乎在哪里,只要能活下去,能活得好就行。只有當初在死亡邊沿掙扎過的人才能看淡其他,眼里只有存活。 她忽然想起那顆牙,當時是悲傷,現在想想就覺得傻氣了。 算了,回頭還是刨出來吧。 沐白從流云軒離開后,謝冉就對著窗戶默默站著,半天沒動一下。 他并沒有做錯,半點也沒有。當初幼年好友前來探望他,不知怎么得知了他的真實身份,居然轉頭就出去散播,多虧謝銘光及早發現才杜絕了后患。 這世上除了自己,誰也不能相信,有把柄就該盡早斬草除根。 八年前的荊州根本就是人間煉獄,什么事都有可能發生。謝殊既然有把柄在別人手上,豈能心慈手軟?整個謝家都還要靠他,他自己也還要靠他! “怎么伯父偏偏就選了你?!彼o緊握著窗框:“難道我押錯人了?” 待到下次休沐,謝殊支開沐白,又溜達去了地壇。 丞相來一次可能是一時興起,來多了就奇怪了。藥圃里的宮人發現丞相來了兩次,每次都是在同一個地方,而那地方居然是特地僻出來試著培育rou蓯蓉的,頓時心思就微妙了。 “rou蓯蓉不是壯陽補腎的嗎?” “好男風也要壯陽?我還以為丞相那樣的,是下面那個呢?!?/br> “作死!丞相身居高位,豈能在下面!” “誒?說得也有道理?!?/br> 謝殊出了地壇,忽然瞧見有人跨馬而來,月白胡服,英氣勃發,不是衛屹之是誰。 左右無人,他打馬上前,俯身笑道:“如意臉色好了許多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