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謝殊瞪圓了眼睛:“你從哪兒弄到的?” “不告訴你!” 他們一群人經常一起出動,聽虎牙安排,常常兩人一處,分頭行動,時間到了再回到原來的地方會合,一同回家。 虎牙每次都會帶著謝殊,偶爾不和她一起,一定是鬧了別扭。通常這時候謝殊找到的食物都比平常少一大半,虎牙回去的時候就會把自己那份分一些給她,兩人又和好如初。 其他人吵鬧著說:“虎牙定是看上如意了,每次都偏心!” “不許胡說!”虎牙紅著臉罵他們,他年紀最長,誰也沒他厲害。 后來取笑他們的伙伴少了一個。 謝殊問虎牙:“她去哪兒了?” “被賣了吧?!被⒀烂弊由系穆槔K,出神地望著遠方。 再后來伙伴們越來越少。 “也許下一個就輪到我了?!敝x殊挖山芋的時候對他說:“我娘肯定不會賣我,但吃的越來越少了,遲早我會餓死?!?/br> 虎牙摸摸她的頭:“不會的,有我在呢?!?/br> 謝殊并不是個悲觀的人,朝他笑道:“我說笑呢,我娘說我耳垂大,是享福的命。你放心,以后我有福享一定不會忘了你?!?/br> 虎牙拍大腿說:“難怪打狗的老頭說什么狗富貴烏鴉忘呢?!?/br> “什么狗啊烏鴉的!”謝殊忽然回味過來:“其實你脖子上戴的是狗牙吧?” 虎牙臉色爆紅:“胡說什么,是老虎牙!” 謝殊賊笑。 饑荒終于蔓延到了更遠的地方,山芋偷不著了,野菜全部挖光,連樹皮都給剝了。 謝殊聽別人說有的村子吃了人,嚇得一晚上沒睡好覺。 虎牙來找她,送了她一小包谷米,眼睛紅紅的。 “你怎么會有這么多米?”其實只是雙手就能包住的分量,但對那時的謝殊而言真的很多了。 “我平時攢的,本來想給小弟吃的,但他沒熬過去……”他抹了把眼睛:“我爹要把我賣了,這些米不給他們了,都給你!” 謝殊慌慌張張地推讓:“那怎么行,給了我,你家里人吃什么?” “他們自會拿賣我的錢去買!”虎牙氣惱地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又折回來,一把握住她的手:“以后等我攢夠錢贖身回來,一定會來找你的?!?/br> 謝殊垂頭盯著干裂的地面:“嗯?!?/br> 如果還有再見的那天…… 謝殊緊緊撰著那顆牙,問光福:“那個樂人呢?” “回丞相,公子已將樂人送去東籬門外,說要親自處置?!?/br> 謝殊臉色驟變:“沐白,快去將人追回!” 夏日多雨,一陣響雷剛過,瓢潑大雨就落了下來。 相府的人馬打馬直奔城門,馬蹄踏起雨水,四下飛濺,路人慌忙躲避,以為又出了什么謀反之類的大事。 往東籬門必過青溪,衛屹之剛到府門,正要下車,就見沐白冒雨率人打馬而來,直朝前方奔去。 “苻玄,跟去看看是怎么回事?!?/br> 謝殊坐在書房內,看著那顆牙。 謝冉若真除了他才是了無后患,謝銘光教她那么久,她仍舊沒有學到家。 只是那半包谷米的救命之恩,棄之不顧已是不該,又豈能反過來害他? 她展開一封折子,提筆寫了封奏折。 衛屹之握著書卷坐在燈下,苻玄進來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他擱下了書:“你看清楚了?” “是。冉公子帶那樂人出城,定然是要將他送走以保全丞相名聲??韶┫嗑箤@樂人如此上心,只怕外界傳聞是真的?!?/br> 衛屹之笑了笑,他從不信傳聞,只相信事實。 “你去跟丞相說,家母生辰在即,府中優伶之中獨缺擊筑者,本王想借那樂人入府演奏慶賀?!?/br> 十九章 兩年前吐谷渾犯晉邊境,衛屹之領兵出征,一戰退敵,大振國威。自此吐谷渾安分守己,與晉交好,年年來使,互通有無。 謝殊上疏皇帝,吐谷渾熱愛歌舞,來使更是多次表示出了對晉國歌舞的欣賞,今年不妨選撥樂官優伶送往其宮廷,以示友好。 皇帝心中納悶,這謝殊果真是喜愛上了伶人,連這種事情都cao心上了。 他沒什么意見,批了個準奏,人選就由謝殊安排。 衛屹之的要求自然被婉拒了,因為楚連就在送往吐谷渾的伶人之列。 名單出來那晚,謝冉跪在謝殊面前極力勸阻:“退疾違背命令是有不對,但丞相豈可心慈手軟,他日此人若成禍患,后悔晚矣!” 謝殊道:“你不必憂慮,我心意已決,就這么辦吧?!?/br> 謝冉抿唇起身,帶著怒氣出了門。 沐白嘆氣,冉公子好不容易壓住的傲氣又給公子給激出來了。 謝殊早已派人去知會楚連,自己仍舊沒有去見他的打算,她在案后坐了一會兒,起身回房。 幾場夏雨一淋,花園里梔子花的味道全出來了,散在夜色里,香的撩人。 謝殊在那株花旁站住,嗅了嗅,忽然聽到樹后有人說話。 “楚連參見丞相?!?/br> 她怔了怔。 “丞相恕罪,小人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承蒙丞相賞識,特來謝恩?!?/br> 沐白覺得此人僭越,要去趕人,被謝殊攔下。 楚連又道:“小人無以為報,只能為丞相擊筑歌一曲,愿丞相安康自在,富貴永享?!?/br> 他隔著一叢樹席地而坐,擊筑起歌:“上山采薇,薄暮苦饑。溪谷多風,霜露沾衣。野雉群雊,猿猴相追。還望故鄉,郁何壘壘……” 燈火高懸,謝殊透過枝葉間隙看著他低垂的眉眼,多年不見,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莽撞少年。 那張總曬得通紅的臉龐如今白嫩俊秀,憨直的笑容變成習慣性的媚笑,摸慣了泥土的雙手只會伺候筑上絲弦。 故鄉不復見,故人難長留。 歌停,楚連擺筑在旁,恭敬跪拜:“丞相恕罪,小人有一事相求?!?/br> 謝殊聲音低?。骸暗f無妨?!?/br> “小人年幼時與一女子約定贖身后回去找她,可惜至今未能遂愿。如今小人即將遠離國土,再也無法完成約定,若有機會,還請丞相代小人將事情緣由轉告那故人?!?/br> “好?!?/br> “多謝丞相?!背B起身,隔著層層枝葉看了她一眼,垂眼離去。 她沒問故人是誰,他也不說明。 謝殊轉身對沐白道:“今晚的事不許泄露一個字?!?/br> 五月末,晉國遣樂官六人,優伶數十,往吐谷渾宮廷獻藝。 謝殊將那顆牙收進木盒,藏入箱底。 車馬駛出建康城時,伶人們都很哀傷,雖然以后日子會比現在好過,但將要永別故土,今生只能埋骨他鄉。 車隊里漸漸響起了哭聲,越來越大,最后被樂官喝止才停住。幾個歌姬忍不住低低哼唱起來,哀怨婉轉,連道旁路人都不忍再聽。 楚連坐在馬車最邊上,表情很平靜。旁邊有個伶人問他:“你家在何處?都不想家的嗎?” “荊州,八年前饑荒之后,早沒家了?!?/br> “啊,對不住……” 楚連望向漸漸消失于視野的西籬門,這半生顛簸,終于要去更遠的地方了。 那個人是不是如意? 如果是,那也好好告別過了,如果不是,就當是她吧。 他低頭看著自己捧筑的手,這雙手為了活命被無數人摸過、掐過、打過。饑荒的時候覺得為了生存已經做到了極致,等做了伶人才明白那些不過皮毛。 在最灰暗的歲月里,家人也一個個離開人世,他的支柱一個個倒塌,只有記憶里那張燦若春花的臉還能給他希望。 她一定不會嫌棄自己,所以一定要回去。 可是回去的路那么艱難,他似乎永遠攢不夠贖身的錢,也不敢托人打聽她的消息,怕又是一個噩耗,那連唯一一點希望都沒了。 如意,你如今怎樣?可已吃飽?可有穿暖? 若那丞相是你多好,不管是做男人還是做女人,起碼,你還是個人。 只不過今后你我云泥之別,就算你不嫌棄我,我也配不上你了。 他低頭擊筑,聽著歌姬們的歌唱,低聲相和:“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云旗。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伶人們出發半月后,謝冉拿著一封折子走入了謝殊的書房。 “伶人隊伍過寧州時遭秦軍攔截伏擊,全部被俘,當場盡戮?!?/br> “……”謝殊手里的筆掉到了地上。 謝冉始終冷著張臉:“這是剛到的快報,丞相可以去查,絕不是我下的手?!彼D身出去了。 謝殊從震驚中回神,拿起折子再三察看,確是事實。 怎么會這樣?怎么終究還是害了他…… 晚上回房,又經過那叢梔子花樹,她怔怔地站了許久。 茍富貴勿相忘?;⒀?,我是這世上最黑心的人…… 第二日早朝,丞相缺席。 皇帝深覺意外,謝殊雖然把持朝政,表面功夫一向做得好,從未有過不告而假。 很快謝府派人送了折子入宮,稱丞相忽然病倒,請皇帝恩準賜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