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對不起有什么用?”這三個字是這個世界上最沒用的。 是啊, 對不起有什么用呢?傷害一分不少,痛苦一分不減, 孤獨和無助分毫不變。 最沒有資格說這句話的就是她。這一切都是她一手造成的。愛是她給的, 痛苦也是拜她所賜。 此時此刻她甚至沒有資格待在這里。 “我走就是了?!辫舐暽钗艘豢跉?,很努力很努力才說出這樣一句話。 她沒有拿傘,頂著毛毛細雨, 如游魂一般往山下走。 公墓統一建在半山腰, 她需要繞下山,走到墓園門口才能打到車回家。 她想走快一點, 她覺得很累很累,只想馬上回家好好睡一覺。關掉手機,拉上窗簾,一個人沉睡過去,最好永遠不要醒來。 可是她發現她根本就走不快。一雙腿仿佛灌了千斤鉛塊, 完全邁不開,每走一步她都覺得吃力。 她走得很慢很慢,步伐也不怎么穩,背影纖瘦孱弱,不像是一個人在走路,倒是更像一片浮萍在水面上飄蕩,漫無目的,更無所依托。 黑色長裙被風輕輕吹起一個角,里面蕾絲花邊一閃而逝,只捕捉到一抹刺目的白。 謝予安在墓前僵站了一小會兒,再扭頭往山下看,梵聲已經沒了身影了,她已經下了山坡,只剩下一個蒼茫虛無的黑點。 他囫圇撿起掉落在地上的黑傘,匆忙追了上去。 一直追到墓園外,梵聲還在打車。 墓園位置偏,出租車很少。她在叫車軟件上下了單,可卻一直沒見司機接單。 這么偏的地兒,很多司機都不愿意往這塊來。 她背著包,手里握著手機,臉色虛白,表情也是木訥呆滯的。她好像瘦了不少,全身上下沒不見幾兩rou。一個瘦弱單薄的身影,風一吹就倒。 這一刻謝予安更覺梵聲陌生了。從爺爺去世到現在,他從未正眼瞧過她。哪怕剛剛在爺爺墓前,她就站在自己邊上,他也沒仔細看她一眼。 當下仔細看,竟發現她變了不少。她以前也瘦,但不會瘦成這般皮包骨,該有rou的地方很有rou?,F在人瘦了,精氣神也垮了,整個人呈現一種病態的頹敗。儼然就是一朵接近枯萎凋零的玫瑰。 原來這段時間她也過得不好。 謝予安內心感到了些許平衡。在感情里,他尤其自私,他過得不好,也希望她過得不好。 可是她為什么會過得不好呢?分手明明是她提的,她還會痛苦嗎? 過了二十多分鐘,梵聲才打到出租車。 謝予安開車跟在出租車后面,一直等她到了小區,下了車,進了電梯,他才離開。 *** 那天從墓園回去,梵聲徹底地垮掉了,她提不起任何精力工作,也不想跟任何人說話。整日把自己關在臥室里,連一日三餐都不想吃。 祁儼見她這狀態委實不適合工作,就給她批了三天假。 這三天她過得就跟行尸走rou一般。 梵音因為工作需要到橫桑出差去了。得虧她出差不在家,不然她都得擔心死jiejie。 三天結束梵聲才勉強提起點精神工作。她覺得自己不能再這么頹廢下去了,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而這三天謝予安的狀況也同樣糟糕。謝老爺子的葬禮結束,他就病倒了。重感冒也不肯去醫院,整天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吃也不喝。 韓慧女士都要急瘋了,親自把電話打到梵聲這里,語氣近乎乞求:“梵聲,你去家里看看予安吧。整整三天了,他顆粒未進,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房間從里面反鎖著,我讓吳起把門撬開,拽他上醫院,可他就是死活不去。我請醫生上門,他也不配合醫生看診,還將醫生給趕了出去?,F在,他誰的話都不聽。梵聲,阿姨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才來找你的,你快去勸勸他吧,再這么下去人就垮了?!?/br> 一直以來,韓慧永遠都以優雅嫻靜的形象示人,何曾這樣害怕無助過。孩子一直都是父母的軟肋,這一刻她也只是一個可憐的母親罷了。 梵聲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阿姨,您先別急,我馬上就過去?!?/br> 掛完電話,她火速趕到了松原一號。 一樓客廳里,韓慧女士坐在沙發上,眼睛紅紅的,一看就是哭過了。 見到梵聲,她掩面而泣,“梵聲,你好好勸勸他,再怎么難受,自己的身體也得顧著。三天了,公司不管,自己生病也不顧,就這么干熬著,精神完全垮掉了?!?/br> 吳起把梵聲帶上二樓,一邊爬樓,一邊說:“梵聲小姐,老先生的離開對公子的打擊非常大。老先生彌留之際一直盼著你能回來,他想見你最后一面。老人家一直記掛著你和公子早年的那樁婚約,閉眼之前還一直遺憾沒能看到你倆結婚。公子也一直計劃著娶你,可惜還是出了這么多意外?!?/br> 梵聲和謝予安的那樁婚約,謝爺爺比任何人都要重視。他惦記了這么多年,也記掛了這么多年,這些年催過、罵過,無非就是想將婚約落實了。 可惜最終還是沒沒能看到。 臥室門被撬過一遍,新的門鎖還沒換上,如今門虛掩著,梵聲輕輕一推就開了。 房間里光線很暗,窗簾完全被拉死了,一時間什么都看不到。 整個空間了無生氣,似乎有什么東西在黑暗中一點一點枯萎衰敗。 她先走到墻邊把燈給開了。 一剎間,黑暗盡退,萬千星輝填滿房間。 謝予安一個人坐在飄窗上,面向窗戶,一動不動,跟雕塑一樣。 梵聲走近了才發現男人懷里還抱著一只鯨魚玩偶,是她送給他的那只。他的右手手指緊捏著鯨魚的魚鰭,手指也一動不動。 看到這只鯨魚,梵聲胸口一陣鈍痛,思緒翻涌。 他瘦得已經不成人形了,寬松的棉質睡衣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像是披了塊破布。天生的衣架子居然還有撐不起衣服的一天。 好幾天沒洗頭,短發凌亂,發絲泛油。雙目無神,眼尾透著點紅,脖子一片潮紅。 他應該是發燒了。 梵聲很想去探探他的額頭,看是不是發燒了。但是她忍住了。 “去醫院吧?!彼D難地開口。 聽聞聲音,謝予安也沒有抬頭,只是很淡很淡地說了句:“你來啦!” 他好像料到了她會來,他好像一直在等她。 “既然你來了,也省得我去找你了,趁著現在把該說的都說清楚吧?!?/br> 他說著就下了飄窗,坐得久了,剛一站起來時,他的身體明顯地搖晃了一下。 梵聲心一提,無措地問:“說什么?” 謝予安從地板上撿起他的西裝外套,從口袋里摸出一張泛黃的紅紙。那張紅紙折了兩度,折痕明顯,他小心翼翼地展開,逐字逐句說:“這份婚書爺爺妥帖保存了二十多年,臨終前才交給我。他一直惦記著咱倆的婚約?,F在爺爺走了,咱倆的緣分也盡了,這樁婚約自然也就沒有它存在的意義了?!?/br> 一樁婚約,兩份婚書,謝家一份,聞家一份。紅紙黑字,落款署名,這是老一輩人的講究。 梵聲手里也有一張,擱家里抽屜里好好鎖著。 兩位老人渴望親上加親,試圖將聞謝兩家的友好關系延續到小輩。初衷自然是好的??墒钦l都沒料到梵聲和謝予安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梵聲全身的血液往腦門上沖,她雙腿發軟,有些站不住。 周遭靜默了幾秒,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很低很低,“你要解除婚約嗎?” “沒錯?!敝x予安的視線越過梵聲,落在婚書上,“婚約立了,自然要解?!?/br> 梵聲痛苦地閉了閉眼,再睜開,“好?!?/br> 她以為她和謝予安就這樣結束了,婚約自動作廢。沒想到他竟要當面跟她解除。 這無疑是在打她的臉,赤|裸|裸地告訴她她是那背德之人,是她先背棄了他們的感情。 這簡直比當面分手還讓人難受,她幾乎能當場心痛得死去。 “梵聲,我從高中就喜歡你,我怕你飛遠,怕你離我而去,我不惜拿著這么一樁沒有任何法律效應的婚約綁著你。我知道你重信守諾,這樁婚約一日不解,你就不可能真正離開我。所以十年前你拿著婚書前來謝家退婚,我果斷就拒絕了。這十年來我也一直在不斷努力,我總想著有朝一日能夠落實它?!?/br> “爺爺曾經笑我天真,靠著這么一紙不具備任何法律效應的婚約我又能夠綁你多久。我告訴他,我想綁你一輩子。我們謝家出情種,認準了一個人,那就是一輩子?!?/br> “可惜在你眼里這樁婚約它不過就是長輩早年的玩笑而已,你從未真正重視過它。就像你也從未重視過我一樣,十年的感情說不要就不要了?!?/br> “我以前覺得我非常了解你,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誰比我更了解你了。事實上不是。我好像從未了解過你,你狠心得讓我覺得陌生。我不知道是不是你變了,變得讓我不認識你了。你突然跟我提分手,我想過很多很多理由,我甚至懷疑過你和祁儼??蓻]有一樣理由能夠說服我。你毅然決然地要跟我分手,我想你大概是真的累了,厭倦了我,你不再愛我了。沒有什么感情能夠經受住時間的考驗,十年太長了,我們朝夕相處,發生了太多太多事情,或許愛真就給消磨殆盡了?!?/br> 說到這里,男人停頓了下,他的胸腔微微起伏,深深地呼了口氣。一下子說這么多話,他明顯感覺到難受。 他還在生著病,脖子、耳根全部泛紅,氣息明顯不順暢。 他做了個吐納的動作,繼續將余下的話說完:“愛應該是彼此的安全網,而不是束縛對方的韁繩?!咀ⅰ考热辉吕铣扇涣嗽蹅z,那就放手。都是成年人了,我們都體面一點,犯不著這樣痛苦的,拖泥帶水的耗著,到頭來傷人又傷己。我也不想讓我的愛成為你的負擔。所以聞梵聲,我今天將你歸還人海,放過你,也放過我自己。從此以后,橋歸橋,路歸路,你我再無半點瓜葛?!?/br> 說完他毫不猶豫地將那張泛黃老舊的紅紙給撕掉了,一口氣撕成好幾片,狠狠往空中一撒。 紙屑一點點飄到地上,散落各處。 總歸是在一起十年,總歸是愛過一場,他們應該當面好好道別。他不是梵聲,他這個人一向追求完美,不喜歡敷衍了事。他不想老了回想起來后悔。 他們的故事始于婚約,今日終于婚約,不算皆大歡喜,但也算有始有終。 第50章 第50根繩索 首發 每個字, 每句話,他的停頓,他的語氣, 他的轉折, 這些統統都化作一把把刺刀狠狠地扎進梵聲的胸膛。這樣還不算,這些刀得很深很深, 它還要在皮rou里攪動幾下, 看到心尖的血一點一滴流出來,直至淌滿地面。 梵聲已經快痛死了,全身痙攣,止不住發顫。 謝予安如此平靜地說出這些話,跟之前埋怨、歇斯底里的模樣判若兩人。熱情和期待不復再見, 沒有愛, 甚至連恨都沒有了。他好像終于認命了,不再苛求自己, 正式和過去道別了。 這也意味著他真正放棄梵聲了。 “最怕在乎的人突然變了口氣, 那種感覺就像全世界的人都不要你了?!薄咀ⅰ?/br> 從現在開始就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將該說的一股腦說完,男人不再逗留,轉身就走。步伐堅定, 態度決然。 梵聲眼睜睜地看著房門合上, 從外面傳進他嘶啞滄桑的聲音,“吳起, 送我去醫院!” 窸窸窣窣的說話聲,鐵門開門的聲響,汽車的引擎聲,隱隱約約可以聽見一些。沒過一會兒,這些聲音徹底遠去, 整棟別墅重歸寂靜。 人都走了,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梵聲再也堅持不住,雙腿一軟,重重地栽倒在地。 她已經不會哭了,一個人在心痛到極致時是哭不出來的,眼角干澀難耐,卻一滴眼淚都擠不出來。 沒有什么能比心愛之人當著你的面親口說放棄你更虐心的了,比起現在她之前所受的那些痛都不過是皮毛。 她癱坐在地上,將碎紙片一片片撿起來,再找來膠帶,一點一點粘起來。 還好謝予安撕得不算碎,不然這張婚書她拼都拼不起來。 她帶著這份破碎的婚書離開了松原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