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蒲郁撲似的跌跪在呢絨毯上,膝蓋將將觸著他的皮鞋。他復坐下來,手輕輕覆在她頭頂,指尖穿進鬢發發簾,將頭發撥至耳后別著。 已由不得她拒絕了。 事后,蒲郁借吳祖清的手起身,旋即落在他懷中。側坐著拿起邊桌上的銀煙盒,抽出一支煙來引燃。 各自吸著煙,她暫時沒去想整理半敞的旗袍前襟。他的手便探了過來。 “二哥?!彼@人饕不足。 可他只是在下緣掠過,繞上來握住了脖頸前的翡翠掛墜。 “在哪里買的?” “二哥對翡翠有興趣?” 吳祖清松開手,淡然道:“是一對罷?” 大抵,對他們來說戒指是無所謂的東西。其他成雙的東西則不一樣,太不一樣了。 “嗯?!逼延羝鹕?,扣上前襟的盤扣。 吳祖清忽然沒興趣追究了。也許是不敢深究,比起他來,她的先生能給她的多太多了。而他們呢,似情人非情人,唯躲在這僻隅偷歡。 “沒有打探的意思……”蒲郁出聲道,“就是覺得二哥今日心情不大好?遇上什么棘手的事了嗎?” “我的處境,你多少知道一些?!彼幪幉豁樞?。 “二哥要是有時間的話,在這里多陪小郁一會兒罷?!倍鄷f話,令人熨貼。 他們在寓所里待了一個下午,只談詩詞歌賦、風花雪月。讓人生出一種錯覺,還是多年前,他開始引導她典籍。那時,他還不知道她這么惹人惦念。 “小郁,如果有摩登機器能夠讓人回到過去,你想返回什么時候?” “嗯……”蒲郁思索著,“大約會回到二哥還在的時候罷,再放一次風箏也好?!?/br> 當然,她說的是蒲二哥。吳祖清牽了下唇角,說不出什么感覺。 蒲郁反問:“你呢?” “一九二八年?!?/br> 他們相遇的那一年。 蒲郁笑道:“原來二哥想再見十六歲的小郁?!?/br> 不是的,若時光倒轉,他一定不會在戲院門口搭那把手。 那是他罪惡的起始。 “在那之前,我會去香港找到一位吳先生,”蒲郁又道,“告訴他我長大后要嫁給他?!?/br> 當是玩笑了。 當下,露臺朝向外灘的復式公寓。背向的廚房炊煙裊裊,蒲郁把餐食接連端到飯廳桌上,朝外喊:“淮錚,吃飯啦!” 那邊朗聲應了,而后響起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傅淮錚邊資料便坐下來。蒲郁拿筷子敲了敲他的碗,“傅先生,吃膩我做的菜了是嘛?再看你不要吃了?!?/br> 傅淮錚立馬放下文件,拾起筷子,“不敢,懷英的廚藝恐怕是太太中最好的?!?/br> “少恭維我?!逼延舻?,“資料拿來拿去的,就不擔心不安全?!?/br> “當著你有什么不安全,一會兒就燒掉了?!?/br> 蒲郁邊動筷邊說:“我這兒有則消息。孫仁孚的表弟你曉得,楊先生同日本一些團體來往比較多。近來‘滿洲里演藝協會’要到上海來,楊先生受托替他們找日語一流的人作助理、翻譯之類的?!?/br> “你想我去試試?” 蒲郁玩笑道:“不是你說不能讓太太養你,得找份‘正經差事’?” 傅淮錚點點頭,“可我有點兒改注意了,讓太太養著也蠻好的?!?/br> “也不是不可以啊。只是你要學廚藝、洗衣服、做家務……”像是知道淮錚要說什么,蒲郁接著道,“請鐘點工不要想了,保密工作第一?!?/br> “難為了我這個少爺了不是?!?/br> 蒲郁一下湊近,狡黠道:“少爺,其實我這個消息讓你很心動罷?!?/br> 滿洲里演藝協會由日本特務控制,會中有的歌星、演員也是特務。傅淮錚當然是知道的。 可此時,他竟然沒間隙去思考這件事。蒲郁的明眸近在咫尺,還有潤澤的唇。 傅淮錚不著痕跡地側過臉去,動筷道:“是有些心動?!?/br> 第63章 其實傅淮錚就是肯學,也未必學得來蒲郁的廚藝,隨時令變化餐桌上也似有風景。 賞紅楓的季節到了,傅淮錚聽演藝協會的日本人說起。經楊先生介紹,傅淮錚憑流利的東京話和對日本文化的通曉,拿下了翻譯席位。 差不離的時間,距離張記不太遠的靜安寺在舉行廟會?;楹髱缀跖c組織失去聯系的萬霞,得以見到了韓先生。萬霞可以聲稱是來求簽的,司機在外等候也看不清情況。另外,這處據點為吳祖清所不知曉。 可謂費盡心思才選在了此時此地會面。 “萬霞同志,這段時間有什么發現嗎?” 萬霞有些緊張,“從觀察來看,他基本在書房辦事。他在書房的時候我倒是可以進去……可他不在的時候,家里的傭人很機敏,我隨時被盯著?!?/br> “也就是說,你還沒取得信任?” 韓先生緩緩道:“萬霞同志,感謝你為了組織犧牲部分個人情感。只有你才能勝任這個位置,繼續潛伏下去會有重要貢獻。但是——” “我會爭取到信任的?!北M管萬霞盡力掩飾,可還是讓韓先生瞧出了什么來。 韓先生笑了笑,“你不要著急。這次找你來,主要是有幾個要點向你交代。我重申一遍,他們內部肯定也是有好的分子的,但這個‘好’或許不是對組織來說的。明白我的意思嗎?你接觸的這個人,是善于偽裝,甚至攻心的?!?/br> “請組織放心,我不會動搖立場?!比f霞也是對自己說。 “很好?!表n先生起身道,“之后的由其他同志和你說?!?/br> 韓先生出去后,一位女同志步入暗室。 不像孫太太對婚姻關系的荒涼認知,讓對愛情還很向往的萬霞感到困惑與抗拒。這位女同志從心理學入手,細細講戀愛與婚姻生活。 萬霞與吳祖清即使是愛戀關系,起初也很難論平等。他們的懸殊在于年齡,年齡帶來的經驗,還有在社會所處的位置。 何況他們不是戀愛關系。萬霞的質問、要挾,只能對吳祖清起到反作用。 好在,這樣真實的反應對潛伏工作反而有利。只是不能將人愈推愈遠,往后要過渡到和緩的狀態,再談論感情。 近來,吳祖清稍感順心了些。那個鬧騰的女孩不見了,萬霞慢慢恢復到婚前的樣子。二人也就能坐下來吃餐飯,或者閑話一會兒。 “你想和蒲小姐學麻將?”聽聞萬霞的話,吳祖清抬眉道,“蒲小姐牌打得很好嗎?” 他怎么會不知小郁的牌技。這兩年,她不必再假意輸給太太們,贏的時候比輸的多。 萬霞斟酌道:“應當還不錯罷?我想請她到家里來,不賭錢。當然前提是她愿意的話?!?/br> “你們兩個怎么打?” “可以請蓓蒂小姐她們呀,或者你有空的時候?!比f霞試探般地喚了聲,“二哥?!?/br> 原來萬霞不是要找小郁的麻煩,而是想對他示好——大度地請小郁到家里來,給他們制造機會。 這很古怪,即便娘家人授意了什么,以萬霞的妒忌心不會做到這個地步。前后種種蛛絲馬跡,幾乎要揭開萬霞的面紗了。但需要最后的確證。 “隨你的意?!眳亲媲暹@樣回答。他忘了駁回那聲“二哥”,之后也不好駁回了。 不知萬霞怎樣向蒲郁進行游說的,蒲郁答應了,隔三差五來吳宅打一個鐘頭的牌。 蒲郁有時八點鐘,有時七點鐘到。并不常見到二哥。他有很多應酬。 有回吳祖清得閑在家,上牌桌來。桌上還有一位是不用值夜班的蓓蒂。她和萬霞完全不親昵,一句“二嫂”也喊得別別扭扭。她比蒲郁大一歲的,可這個年紀了有些地方還像小孩子一樣。 其實不要緊,蒲郁聽見萬霞稱呼“二哥”,心下才覺得刺。 白晃晃的燈照在麻將桌上,米黃底面的麻將牌翻來覆去受擺弄。前任吳太太在舊宅的光景闖進蒲郁腦海中,然后生出萬霞與吳祖清親昵的幻象,就像手牌一樣打得稀爛。 “你沒在狀態?!眳禽淼俚?,“我也沒在狀態,應該是忙累著了?!?/br> 一桌四人談不上忙碌的就只有萬霞。 蒲郁笑道:“你當然忙了,我們閑人就指望每晚過把牌癮?!?/br> 吳蓓蒂知道蒲郁的用意,也自知理虧,不再發難了。 “蒲小姐不會故意輸的罷?”吳祖清出聲緩和氣氛。 “許是了,”蒲郁玩笑道,“又不賭錢,沒滋味?!?/br> 萬霞該想到,他們有別的方式私會,什么麻將教學完全是出于情面應承下來的。頓感自討苦吃,面上佯作平靜道:“那還是賭個什么好了?” “好啊?!眳禽淼賿咭曇恢?,指了下蒲郁脖頸上的絲巾,“不如就這些小物罷,我隨身也帶著一個香盒?!?/br> 蒲郁笑道:“你想要嚜,我給你便是了?!?/br> “贏來的才有趣呀?!?/br> 接著了打兩圈,蒲郁把絲巾輸給了蓓蒂,又設計使蓓蒂的香盒落到萬霞手中。萬霞拿到小姑子的珍愛之物,以為這是一種友好表示,藏不住笑意。 蒲郁忽然覺得自己忒沒勁。這種關系忒沒勁。就像不相信二哥與文小姐只是同事一樣,也不相信二哥與萬霞什么都沒發生??扇f霞與文小姐不同,如無暇白瓷。何況萬霞對二哥是有心的,讓人不忍給予傷害。 最后一圈,蒲郁大胡,隨口要來吳祖清的羊脂玉煙桿。 她說:“多謝吳先生割愛,我當妥帖收藏?!?/br> 汽車停在宅邸前院,傅淮錚親自來接。蒲郁在眾目之下挽著傅淮錚離開了。 “不舒服嗎?”他余光瞥見她側靠在座椅上疲倦的模樣。 她啟唇只說正事,“近來地下黨很活躍?替日本做事的掮客四處找人,竟問到我在青幫的線人那兒了?!?/br> “我正要和你說這件事?!备祷村P正色道,“日方借演藝協會展開活動,誘捕抗日人士,其中有地下黨重要分子。雙方較量上了,地下黨的乙小組已支離破碎?!?/br> “太不謹慎了?!逼延舄q豫道,“我們不該幫助他們嗎?” “狗咬匪,中統樂見其成,處處限制我們不讓我們插手?!?/br> “這幫cc,什么時候了還守著業績。日本人今天斗地下黨,明天還不就是我們,他們cc能逃過?” “我也這么想,就是為我們也得扳倒這個演藝協會?!备祷村P道,“方案我呈上去了,看重慶方面怎么決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