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你過去在冀察委員會活動,如果演藝協會查出來了,你的處境將很危險?!?/br> “我是楊先生介紹的,他們還沒理由懷疑我。何況天高水遠,他們暫時不會查到我的檔案?!?/br> “言談舉止千萬小心?!?/br> 傅淮錚笑了下,“嗯?!?/br> 由南到北,在公寓樓下停車時,蒲郁陷入了睡夢?;蛟S比起那位二哥,她對他多些信任,總是這么無防備。 傅淮錚熄了火,本來不想將人叫醒,可看她歪著頭睡得不舒服。心下徘徊片刻,輕輕抱著她下了車。 感受到身體半騰空,蒲郁迷蒙地睜開眼睛,“……二哥?” 傅淮錚一頓,“你看清楚了,是我?!?/br> “哦?!彼逍巡簧?,欲從他身上下來,“我睡糊涂了?!?/br> “你累了,我抱你回家?!?/br> 他們之間沒什么好說男女授受不清的,可是除了做戲之外,好像沒這么親密過。她確實累了,否則怎么會覺得他身上清淡的潔凈氣味讓人安心。 “你不吸煙對不對?” “怎么了?!?/br> “很好聞?!?/br> 傅淮錚低頭看著蒲郁淡妝相宜的臉龐,“都讓你少吸煙了,也可以很好聞?!?/br> 蒲郁倒是想聽,可繁雜的事務令人喘不過氣,尼古丁與酒精是不多的消遣。 不過,那之后蒲郁沒再去教萬霞打牌,也不與吳祖清私會。從來,她不主動提的話,二哥是不會安排的。 也許二哥是尊重她的意思??闪硪粋€角度來說,像是她眼巴巴湊上去的。她不愿再這樣了,她需要想清楚,這段關系到底是什么。 可巧,還沒過幾日,各懷心緒的二人在赫德路上碰見了。 “蒲小姐?!彼瘸雎?,似乎占據了主動權。 “吳先生,早上好。再會?!彼h首,抱著一個大的牛皮紙袋就要從旁邊走過去。 吳祖清低喚一聲,“小郁?!?/br> 蒲郁側身看他,“吳先生有何事?” “你拿的什么?” “前面巷口面包房剛出爐的,”蒲郁說著拿出一個蜂蜜面包遞過去,“我先生愛吃,所以老遠過來買?!?/br> 言下之意,她很久沒在這邊住了,只是路過。 “謝謝,我不吃這么膩的東西?!?/br> “我聽聞廣東人嗜甜?!?/br> “我應該講過,不鐘意甜食?!眳亲媲屐o靜看著蒲郁,“何況這么多年,早變本幫胃了?!?/br> 蒲郁淺笑道:“住久了,胃口理當改變?!?/br> 吳祖清禁不住問:“我哪里又惹到你了?” “那么天還霧蒙蒙的,你為什么來這兒?”蒲郁四下掃了一眼,冷然道,“清早便耐不住了來找我做嚜?” 吳祖清斷然沒想到蒲郁能說出這話,怔了下,“……萬霞找你麻煩了?” 蒲郁輕飄飄“欸”了聲,“原來你清楚怎么回事嘛。不過萬霞可沒找我麻煩?!?/br> “小郁,有什么事不能直接講?” “那你呢,有什么事你是告訴我了的嚜?!逼延糌W孕α艘宦?,“我們都有家室,就不要掰扯了罷?!?/br> 靜默片刻,吳祖清道:“我以為,講得很清楚了?!?/br> 是的,講得很清楚了,轉眼就和別的女人結婚,如今又和那女人說不清道不明。講得很清楚了,只是在床笫間才能瞧見他含情的眸。 蒲郁不是小姑娘了,食髓知味也惦念那份契合的欲望??芍辽?,在放任欲望的同時也可以學著攥緊心扉。 “二哥要是想我了,今晚來張記找我?!逼延粽f完徑直往靜安寺路的方向走了。 吳祖清沒有應答,亦沒赴約。他利用軍統的防線,在日本人眼皮下,讓乙組余下幾位同志安全撤出上海。 是夜,吳祖清找到了確證。組織要求萬霞對吳祖清此番行動進行密切監視與匯報。 來收的夜香(糞便)的工人里,有一位是韓先生與萬霞之間的“信鴿”,卷成小拇指細的信條藏在后院的排污口處。對上萬霞放在床頭柜的書籍,便可破譯密文。 吳祖清對組織的做法無怨言,換他也會采用這樣的手段來控制下級。亦不擔心組織調查,畢竟這么些年來他從無二心。 說實話,他反而松了口氣。如同出軌的男人找到了太太也有貓膩的證據。 只是,讓同志撤離上海的行動,可能引起軍統的懷疑。情報科向來敏銳,尤其是情報科總長傅淮錚,行事嚴密有章法,連低級情報也要親自過目。 出于這個層面,吳祖清終于主動了一回,卻是在張記。任何動靜困于封閉的衣帽間,他問傅淮錚有沒有功夫這么伺候你。 蒲郁聽了咬牙,不愿辯駁與淮錚清清白白。頂撞自身后而來,她手抵椅背沿,腦袋埋進懸掛的衣服里。珠片輕劃她的臉,仿佛深處有一個黑洞要把人吸進去。 答話時溢出些許低吟。近來淮錚忙著演藝協會的事務無暇他顧,我不才來同二哥廝混嚜。 巨浪洶涌而至,彼此皆有些分不清了,是利用還是呷醋,是紓解還是愛意。 事后理衣衫,吳祖清難得溫情道:“就要冬至了,上家里來吃湯圓罷,二哥給你包?!?/br> 蒲郁嗤笑,“二哥,我們北方人吃餃子的?!?/br> 似乎有什么漸漸地消散。 年底,日方與汪這位理想的和談對手達成協議,汪以副主席身份代表黨國在越南河內發表叛投“艷-電”,舉國嘩然。 經高層決議,軍統大老板親自率員潛入河內刺殺汪一行人。次年三月,汪的秘書等身亡,汪卻在日本人幫助下逃出。欲以國府名義,在上海等地成立偽政權。 而這時的上海,叛投日本情報機關的中統、軍統骨干,建立的漢jian特務組織發展得如火如荼。因辦事處設在極司菲爾路76號,人們稱這幫漢jian特務為76號。[30] 76號大開殺戒,犧牲人員里,地下黨駐上海的韓先生赫然在列。 得知情報,蒲郁驚駭不已。一位赤-黨分子長期潛伏在身邊,而他們渾然不覺。 “現在管不了這么多了?!备祷村P眉頭緊擰,“情報科、行動科,還有原別動組部分人員的名單被供出去了?!?/br> 只有軍統骨干才能掌握如此龐雜的情報。 蒲郁攥緊了羊脂玉煙桿,“誰叛變了?” 第64章 “上頭組織了稽查組對內部骨干展開調查,其中有——他?!?/br> “還沒確定不是嗎?”她佯作鎮定。 “很快就能確定了?!?/br> 蒲郁決定在稽查組之前,把情況了解清楚。但二哥行蹤變得神秘,甚至打電話也沒人接聽。懷疑漸漸生根,她不得已生出一個下作的辦法。 “……堂而皇之稱作‘國民政府’,連青白-旗徽也不改!” 蒲郁哂笑道:“不然怎么誤導民眾?汪偽政府也是依附于日本人的傀儡罷了?!?/br> 吳蓓蒂長嘆一口氣,“重慶不斷遭到空襲轟炸,昆明的情況也不見得好。和阿令的書信完全斷了。小郁你說,世道為什么是這個樣子?” 蒲郁垂眸,笑了下,“怎么說起這些事來了?!?/br> “小郁?!眳禽淼俑鹕?,輕聲道,“你的狀況……不要吃那些中藥偏方了,也少吃‘她的友’這些西藥?!?/br> 可講來也喪氣,又道,“對方戴‘如意袋’也不一定能節育,目前還沒有萬全之策?!?/br> “桑格夫人過去講‘一個婦女不能稱自己為自由人,除非她擁有和掌握自己的身體;一個婦女部能稱自己為自由人,除非她能有意識地選擇是否要成為母親?!逼延籼谷坏?,“我只是還存一分幻想,否則就做手術了,近來知識女性不是在宣傳‘輸卵管結扎’嚜?!?/br> 吳蓓蒂一時無言。蒲郁接著道:“我來檢查的事,不要告訴二哥好罷?!?/br> “說什么哪,我有職業道德的。何況我主外科手術,要不是你我也不會顧其他科室的事務?!?/br> 醫院的往來者里卻是有耳目。 將將回到張記,蒲郁便從女工那兒得知,吳先生來過電話。蒲郁沒有打回去。她要的不是通話,而是見人。 大約他有要緊事,大約他有顧慮,張記打烊也沒見到人。 走出張記一段距離了,忽然有人高喊著“傅太太”追了上來。這隅稱呼她“傅太太”的不多,這人還帶著古怪口音。蒲郁下意識想到淮錚那邊,警惕地轉過身去。 來人果然是演藝協會的劇作家,說傅先生喝高了,他們叫了輛車送傅先生過來,可店打烊了。還好碰上了太太。 蒲郁朝不遠處的汽車張望,霓虹倒影在車窗玻璃上,看不清里面的人。她放不下心,在知道或許有詐的情況下仍毫不猶豫地走了過去。 傅淮錚像是真的喝醉了,半癱在座椅上。 蒲郁想著他不論是真醉了還是另有隱情,如果要回家,這劇作家說不定執意要相送。便向劇作家道謝,“辛苦了,我先生讓你們見笑了?!?/br> 劇作家看了眼昏暗的張記門店,道:“傅太太,我送你們回家罷?!?/br> “醉酒的人太鬧騰了,左鄰右舍看著呢。就讓他先在這兒歇一會兒?!?/br> 說罷蒲郁勾身探進車里,對傅淮錚半拖半拽。本就因別扭的姿勢不好發力,他還那么沉,她毫無辦法,輕拍她的臉,“喂,下車了?!?/br> 傅淮錚微微掀開眼簾,只看見那嘴唇一翕一合。他喉結滾了滾,發出略喑啞的聲音,“我喝多了,抱歉?!?/br> 見他真是喝多了,她可算安下心,“我扶你起來?!?/br> 傅淮錚尚存意識,配合起身,“到家了?” “在張記門口呢?!?/br> 好不容易將跌跌撞撞的傅淮錚扶到門口,蒲郁再度向劇作家道謝。汽車駛遠,又一輛車在路旁停泊。 他們沒瞧見。 傅淮錚壓著門,一手撐著旁邊的壁柜,艱難留住最后一分清醒。 “還能走嗎?”蒲郁關切道,“或者就在樓下坐會兒?我去廚房給你做碗醒酒湯?!?/br> 蒲郁試圖讓傅淮錚挪動些許位置,好去關門??伤氖謩偺饋?,就被他勾住了。 “懷英?!备祷村P說話時呵出清酒味道。 這得喝了多少清酒才能喝醉啊。蒲郁還沒說話,卻聽傅淮錚辯解,“來了位大人物,每個人都被灌了不少酒,我還唱歌助興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