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懷英小姐和藝妓們學來的是京都話,他們不懂才那樣說呢?!毙√锴行〗愕?,“還請不要放在心上?!?/br> “那我跟你學好不好?定然不能再教他們笑話我!” 小田切小姐低頭笑笑,道:“待我完成這幅畫,再作商量好嗎?” 蒲郁愣了下,理了理和服褶皺,調整回方才的姿勢。沒安靜片刻,又道:“怎么過去不覺得坐著是這樣難受的?!?/br> 小田切小姐溫柔地“噓”了一聲,一手端著調色盒,一手執畫筆,在支立著的畫布上涂抹顏料。 那邊廂,小田切信與傅淮錚在書房里談完事體,沿石徑小路往庭院走。小田切信慢慢停下了腳步,傅淮錚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白山茶與常青灌木擁攏草地一隅,蒲郁半倚半臥,赤裸的腳將將從和服下擺露出來。夕陽余暉在涂了丹蔻的拇指指甲上落下光點,如一尾人魚在海面躍出的粼粼波光。 小田切信斂睫,注意到撒在近處的木屐。俯身去撿,卻讓傅淮錚搶了先。 “懷英真是……教小田切先生看笑話了?!备祷村P拎起木屐便朝蒲郁她們走去。 小田切信悄然將手背在身后,踱步而往。 小田切小姐的畫兒還在初稿,但可以看出是日本傳統的重彩畫,融合了一些西洋畫技法。傅淮錚夸贊幾許,談論起畫藝來。 蒲郁抬手擋光線,仍不免瞇眼,“……誒,我可以活動一會兒嗎?” 小田切信走到她跟前,伸出手,“是否打擾你們的興致了?” 蒲郁搭他手起身,一時沒穩住重心,一時擔心撲上去太逾矩。腳后跟支撐著后仰,眼看快要跌地。 小田切信環住她的腰,將人一把撈了起來。 傅淮錚這才注意到,抬起手又落下,邁近兩步,責備道:“你看看,哪有一點閨秀的樣子?!?/br> 蒲郁不滿又委屈,囁嚅道:“什么閨秀,我沒爹沒娘,在大洋那邊野慣了?!闭f罷匆匆向小田切信道謝,小步跑到小田切小姐身邊去。 “你……”傅淮錚不忍多加責備,長嘆了一聲。 小田切信想了想,道:“淮錚,你來,我們談談?!?/br> 是夜,回到傅宅,傅淮錚道:“小田切很關心我們的婚事??此囊馑?,想收你為義女,以小田切家小姐的身份風光出嫁?!?/br> 蒲郁詫異道:“當真?” “你以為呢?”傅淮錚乜了她一眼。 小田切信真正的目的,當然是借機將蒲郁豢養于府中。較之他們的原計劃,蒲郁可以發揮更大的作用。 靜默片刻,蒲郁淡然道:“我該怎么表現?” “這種事,小田切不會出面,應該會讓家里的女人來游說。你該怎么表現就表現,切忌過火?!?/br> “我曉得了?!?/br> 號外報道兩廣事變之際,角落刊登一則公告,原奉系第二軍蒲參謀之懷英女公子入日本籍,更名小田切美代。 公告曖昧不明,若不知曉詳情,會以為蒲大小姐嫁入了小田切家。 時下吳祖清身在廣東,從官場飯局聽到這么個小小逸聞。 管物資調撥的小主任還說:“華北都成什么樣子了,這幫舊軍閥還出來添亂!” 旁人譏誚,轉而給吳祖清遞雪茄,“才從美國進口的,吳先生嘗嘗?” 剪去前端,用金屬打火機引燃,不待火烤均勻便吸煙。吳祖清道:“我俗人,不講究?!?/br> 旁人道:“不講究,都不講究!” 煙絲徐徐飄,繞懸頂雕琢花燈。二胡拉弦入耳,那么哀切。 入伏,天津日租界多了位喜吃冰的和服美人。不止喜吃冰,還愛打網球、游泳、翻閱西洋時裝雜志。 蒲郁是靜的,可大小姐不是。囿于小田切府,必須活成那么個人才教人不生疑。 府外的人,除了教授日語的先生,偶得會面的只有梅繪等女子。蒲郁問淮錚為什么不來,小田切小姐說美代與傅處長婚期將近,不見為宜??傻降资裁磿r候成婚,沒人肯給準信。 時間長了,蒲郁也發脾氣,事后又向小田切信賠罪。不由得假想,若以前那青幫太子爺沒死,她早成了金絲雀。 所幸,如今這金絲雀當得還算有價值。取得的情報源源不斷地送出府,而小田切信渾然不覺。 一門心思想馴服一個人的時候,就有盲點。 拿到時裝雜志新刊,蒲郁收到傅淮錚的訊號。重要任務,他們需要小田切信日前收到的軍事指令,以及一份特務名單。 蒲郁清楚,是時候了。 滂沱大雨之夜,蒲郁躲在廊下看書。小田切信悄無聲息地靠近,嚇了她一大跳。她忙將書藏在背后,埋怨道:“先生怎么這樣!” 小田切信說著表示歉意地話,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走了她的書。她慌張道:“不要看!” 書上滿是日文字,小田切信戲謔道:“美代能看懂嗎?” 把書翻開來給她看,偏偏是插圖那一頁。風俗畫,或稱之春色圖,畫的下等武士與游女于屏風前狎昵。 蒲郁咬唇說不出話,面色難堪。 “誰給美代這本書的?”小田切信頓了頓,狀似困惑,“為什么一個人偷看呢?” “……我沒有?!逼延纛澛暤?。 小田切信恍然大悟般,“啊,美代思念什么人嗎?” 蒲郁艱難道:“請先生把書還給我?!?/br> “說起來還未問過,美代做過這樣的事嗎?” 他怎會不知,故意問,故意步步逼近。 蒲郁退到墻上,盯著看不見影子的地板。 “美代這個樣子,和平常不一樣哪?!毙√锴行诺氖志従徛湓谄延趑W角。 狂風呼嘯,雨打屋檐,如刀鋒急墜。 “簌——”傘面收攏,傘端指向地面,在樓道里劃出蜿蜒水跡。 吳祖清把傘掛在二樓拐角扶手上,繼續往上走。 推開閣樓的門,油燈微光下,赫然見住在一樓的作家韓先生。 吳祖清反手掩門,上前道:“我時間不多,還請長話短說?!?/br> 韓先生點頭道:“祖清同志,組織上有新指示了。國際-共產致電,要求我們與蔣就共同抗日進行和談。上海方面必須即刻停止對抗,你能否爭取一定的支持?” 吳祖清思索片刻,道:“那之后,我完全不能插手黨的案子。如果要換取他們的支持,恐怕只能暴露我的身份?!?/br> “你在他們中的位置很重要,這么做得不償失?!?/br> “組織的意思是?” “‘船夫’是個棘手的人物,不能爭取,便不再具有價值?!表n先生道,“你且試一試,若要行動我們再碰面?!?/br> 陌上花開蝴蝶飛,江山猶是昔人非。[28] 是謂——花蝴蝶。 第51章 電閃雷鳴,小田切信在藥物作用下昏睡過去。蒲郁拿他隨身攜帶的鑰匙,潛入書房中的密室。雨夜過后,小田切府一派安寧。但機密文件加密發報出去了,一旦傅淮錚他們展開行動,小田切便信會察覺。 蒲郁沒把握全身而退,可為了讓傅淮錚的風險降到最低,仍得尋出路。也就是說,設計一個替死鬼。 沒有比馮副官更合適的人選了。 馮副官是小田切信安插在傅淮錚身邊的耳目,除之有利于局面。何況,正因為小田切信對馮副官的信任,使之成為小田切信之外與蒲郁打照面最頻繁的男人。 像小田切信這樣的男人,習慣了掌控一切,獨占欲會引起強烈的妒忌心。對蒲郁來說是一把可以利用的利刃。 傅淮錚獲悉蒲郁這一計劃,略感沉重。那個不懂男人的小郁,竟能玩轉男人的心了。 當然,這是必須的、理所當然的轉變。 二人里應外合,制造馮副官對蒲郁圖謀不軌的蛛絲馬跡。 九月,夏意還未完全褪卻。紅軍取得駐西安的東北軍(前身為奉軍)的支持,正式簽訂共同抗日協定。日方極其不滿,四面八方向南京方面施壓。 之后蔣飛抵西安,下達軍事指令。張學良表示反對,建言北上抗日。兩相爭執,戰事懸而未決。 天津方面,小田切信暗中cao作,加劇冀察委員會中的派系內耗??偩指邔右喔鲬研乃?,不過在對抗日本特務這件事上態度相當一致。 行動以雷霆之勢展開,捕獲大量重要日本特務。 是日,蒲郁似對事態一無所知的閣中金絲雀,在餐桌上談論天氣。待傭人通報馮副官來見,蒲郁作欣喜狀,道:“馮副官給我帶什么來了嗎?” 小田切信掩藏不悅,問:“美代很想見到馮副官?” “他是淮錚的副官嘛……” 下半句話還沒說完,蒲郁便被小田切信拽著起身。在座的小田切家眷驚詫極了,卻不敢出聲。 “先生?先生,我說錯什么了?——疼!你放開我!” 小田切信將人拖到房中才松手,“說說,馮副官都給了你什么?!?/br> “先生是知道的呀。糖果、小玩意、雜志書刊……”蒲郁委屈道。 “這么說,那本書也是他給的了?” “他……”蒲郁道,“我想都是淮錚的意思??墒窍壬?,如今美代,美代的心意你是知道的?!?/br> “以后馮副官不會帶東西給你了?!毙√锴行帕滔逻@句話,命人傳馮副官去書房談事。 蒲郁再見不到馮副官了。 同時,傅淮錚在派系斗爭中出局,革去了警備處處長一職。小田切信派人去“請”傅淮錚,可還是晚了一步,尋遍天津也找不到蹤跡。 壓力、疑心、怨恨,統統出在蒲郁身上。和服底下是觸目驚心的傷痕。 “先生,你知道美代在想什么嗎?” 面對如此乖順的蒲郁,小田切信尚有一分疼惜。蒲郁便是吃準了,試圖把疼惜變成不舍,變成活命的機會。 蒲郁跪著湊近,攥住男人和服腰帶,怯生生抬眸,“要是我沒回天津就好了?!?/br> 不是的,想的當然是,萬幸淮錚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