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蒲郁閉上眼,浮現出二哥的樣子。 “我想誰,能想誰?”蒲郁咬了咬唇,放開了似的說,“這么多年,我期盼哪怕有一瞬間站在你身邊,可你只是一味訴諸要求,連一句入耳的話也肯不講。你的臥房住著什么人,讓我來這里,很多事,懷英不是不想問,是你說要留余地。你當真,當真對我有一點心么?” 傅淮錚沒想到蒲郁一點就入了戲,這些話像是真的說給誰聽的。 漫長的聲響中,傅淮錚輕聲耳語講情報,末了說:“第一關算是過了?!?/br> “一回洋相尚且說可愛,二回則令人生厭?!逼延舭脨赖?,“早知當初該向陳蕓打聽你們的事,也不至于使這樣的法子。他叫停宴席,當是厭煩我了?!?/br> 傅淮錚靜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你不懂男人?!?/br> 這是二哥說過的話,蒲郁感到壓抑,轉身攥住了傅淮錚的衣擺。 他垂眸,“叫停,是因為不高興了,不高興有人置喙你。他看上你了?!?/br> 蒲郁僵住。 傅淮錚拂開她的手,“還有,她犧牲了?!?/br> 房間重歸寂靜。 蒲郁看也未看清傅淮錚什么時候離去的,頹唐地靠在床尾。 原來那位扮成日本京都女子的大將,是陳蕓。 “在這兒不需要透露真名,出去后各奔東西,保密是第一要義?!?/br> 出來后各奔東西,戰死沙場。 沙場遼闊,夜不盡是相同的夜。 吳祖清裹挾風塵回到宅邸。推開門,恍然見熟悉的身影在梳妝鏡前摘首飾,再一看卻是文苓。 “你也有把心思寫在臉上的時候啊?!蔽能邿o不譏誚,打開手袋將一紙文件斜飛過去。 吳祖清沒有接,任其落在鞋邊,“這是什么?” “打開看不就曉得了?!笨磪亲媲宀粸樗鶆?,文苓上前來拾起文件,嗤笑道,“我念給你聽?” 吳祖清這才拿過文件,展開來看。 加密數字,譯過來是代號“無花”的情報人員接近了目標,目前一切順利。 “不高興了?”文苓道,“男人啊,自己說過的話,要記得:‘誰人說得準一世’?!?/br> 吳祖清只是掏出打火機燒了文件,借火引燃煙便丟開了。呵出薄煙,道:“還有什么要說的?” “劉司機說你又去赫德路了?!苯浿暗氖?,文苓不再避諱,“睹物思人成這樣了?” 局中局,打一開始便設計好了。他去見誰,都有完全的托辭。 第50章 在天津,小田切的名字不太為人所知。但實際是日本人掌控局勢,連一些關心時局的普通人也有耳聞。 小田切家族與偽滿洲國政權牽連甚篤,日本人有意侵占華北,便讓小田切信以在野的身份控制局勢。表面上小田切信沒任一官半職,實際卻是日本在華北方面的情報頭目。 他不需要像情報分子那樣奔波cao勞,一切的消息都會源源不斷呈上來。 “……之后兩人不歡而散,我送傅處長回了府邸?!瘪T副官說著標準的東京腔。 小田切信一時沒說話,呷了口茶,才慢悠悠道:“你下去吧?!?/br> “是?!瘪T副官告退。 廊外的庭院在夜色下看不清明,繁茂枝葉揉雜成鬼魅似的影。 小田切信負手而立,忽地笑了一下,“畢竟是年輕人啊,哪講什么禮數?!?/br> 經歷前一夜的“折騰”,蒲郁在房間里“郁郁寡歡”整日,吃飯也只讓人送到門口,不肯見人。 傅淮錚說小田切信看上她了,不是對晚輩的親近感,是對女人的起意。宴席上,她是打算迷惑他,博取信任來著,壓根兒沒想到會有這么個結果。 也許,蒲郁是說也許,如此一來比“傅太太”的身份更有利。只是在這兒,難免想到蒲家故去的人。他們泉下有知,會不會怪罪她。 第三日下午,小雨停了,蒲郁吩咐侍從備車。 這些人說是傅淮錚安排的,實際是馮副官,是日本人的耳目。見蒲郁要出門,他們說得先問詢傅處長。 蒲郁橫眉道:“我蒲懷英在異鄉的時候要干個什么都沒人敢置喙,回天津來了,嗬!還要聽誰的命令行事了?” 侍從戰戰兢兢道:“蒲小姐,我們也是奉命辦事……還請不要為難?!?/br> “為難?”蒲郁旋即來到電話前,拿起聽筒,“我馬上打電話給淮錚!” “怎么,你們不是要問詢嚒,我這就打電話啊?!?/br> 侍從不敢再出聲,蒲郁又道:“還是說我要打給小田切先生才行——” 這時,聞訊趕來的馮副官大步邁進套房,頷首道:“蒲小姐是要出門嗎?” 蒲郁驚詫道:“誰讓你進來的?你們都這么辦事的,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馮副官退了一步,道:“蒲小姐要去哪兒?我送您?!?/br> 蒲郁深吸口氣,愣是說不出話的模樣,最后忿忿地拿起手袋走出門去。馮副官及侍從快步跟上。 不一會兒,蒲郁來到之前的茶屋。馮副官在前面領路,還建議道:“其實老板娘說了,和服不用歸還的?!?/br> 蒲郁一步跨上前,“用得著你教我做事?” “屬下豈敢?!?/br> 蒲郁哼聲,“馮副官可不是是我的屬下?!鳖D了頓又道,“你們不想讓我來這兒對嗎?小田切先生可以邀請我,我為什么不能來,又不是什么上不得臺面的勾欄院?!?/br> “蒲小姐切莫這樣說?!?/br> 過小橋至樓閣,不等馮副官去請老板娘,蒲郁徑直走了進去。 “梅繪,梅繪……”蒲郁朗聲喚。里間的幾個女孩探頭來看,頗為訝異。大約沒見過行事這般荒唐的千金小姐。 老板娘踏著小碎步來到前堂,腰上還系著圍裙。先向蒲郁積馮副官鞠了一躬,緩了緩氣息,問:“蒲小姐光臨敝舍,請問所為何事呢?” 蒲郁遞上和服包裹。老板娘客氣推卻道:“還請蒲小姐務必收下,之前的事,是我照顧不周到了?!?/br> 馮副官低聲復述,蒲郁聽了道:“哪有這樣的,都說了是我自己出差錯,你們還三番四次道歉。這衣裳我不能收?!辈挥煞终f地將包裹塞到老板娘懷中,“今天來也不全為這事,我想找梅繪玩兒?!?/br> 馮副官沒料到這一出,驚訝地看著蒲郁,不愿翻譯這句話。 可“梅繪”的發音是日語,老板娘略略聽明白了,回話道:“梅繪正在練習,蒲小姐不介意的話,請稍坐片刻?!?/br> 蒲郁乜了馮副官一眼,“她說什么?” 馮副官故意錯譯,道:“梅繪正在練習,沒法待客,請蒲小姐改期再來?!?/br> 不通語言,卻是察言觀色的好手,蒲郁心下冷笑,立即擺出不悅的表情,“有這么趕客的?請舞妓出局要多少花銷,我給錢就是了!”說著打開手袋,拿出一沓法幣。 老板娘一驚,忙問馮副官,蒲小姐是否誤會了。馮副官著實拿蒲大小姐沒法子,半真半假道:“蒲小姐想請梅繪作陪?!?/br> 老板娘請蒲小姐把錢收起來,忙親自去叫梅繪過來。 “沒你的事了,你走吧?!逼延魧︸T副官道。 馮副官不語。 蒲郁好笑道:“我花錢讓美人作陪,可沒你的份?!?/br> 馮副官適才無奈道:“蒲小姐,我沒資格對你說教。但不論你以前怎么行事,這里有這里的規矩,不便如此?!?/br> “什么不便啦?”蒲郁道,“難不成茶屋的人見不得錢?我可沒半點兒屈辱人家的意思,‘蕓者’賣藝為職,我花錢理所當然?!?/br> “蒲小姐是真心想請梅繪——” 蒲郁不耐煩地打斷他,“不然讓我成日看你們的臭臉嗎?” 馮副官握拳于唇邊悶聲笑了會兒,點頭道:“那么我在外面等,請蒲小姐放開了玩?!?/br> 蒲郁嘀咕道:“用得著你說?!?/br> 其實蒲郁隱約曉得,茶屋有茶屋的規矩。就像過去的長三書寓,先由熟人介紹登門,一來二往做滿價錢了,才能開出局票請倌人們赴宴。 誰讓蒲大小姐就是這樣的個性。 廿余年從未這般恣意,如今嘗到滋味,也漸漸入了這角兒的戲。 少頃,老板娘再度出現,說梅繪在準備了,請蒲小姐先去房間,還問蒲小姐是否要在這兒吃晚餐。 蒲郁看了天色,道:“上些茶點便好。有勞了?!?/br> 這回的房間就在一樓,中間兩扇障子門拉開,廊臺延展出去,一賞庭院早春之景。 等梅繪的時候,蒲郁無意識地哼唱之前聽過的《衹園小唄》的調子。察覺到動靜,她收了聲。 雖說時間倉促,但梅繪從頭至尾一點兒不顯凌亂,仍是酒席上那個楚楚動人的女孩子。 蒲郁心道,這便是“蕓者”的涵養。 梅繪有幾分羞怯,“蒲小姐笑什么?” 蒲郁展顏道:“高興啊。見好景,見美人,不高興嗎?” “蒲小姐說笑啦?!泵防L掩面笑,而后欠身問好,在一側跪坐下來。 蒲郁來這兒,不能說全無目的。之前的酒席,梅繪確幫小田切在試探他們,但更多是看春子的眼色行事。想來梅繪等初出茅廬的舞妓,與時局無甚瓜葛。 蒲郁沒有利用梅繪的必要,但指不定以后梅繪能派上用場。他們的術語管這叫“下閑棋”,事先籠絡人心,布下棋路,總是沒錯的。 梅繪怎么也是風月場里的人物,自然會反過來慰藉客人。蒲郁心底留了道門,仍感到難以言喻的放松。 難怪男人們要尋花問柳。換了女人也一樣,臨走時還有幾分不舍。 “那么,蒲小姐請常來看梅繪吧?!泵防L笑吟吟道。 蒲小姐果真常去茶屋,有時還請梅繪出局。逛商鋪、吃小食,并非男人們冗沉的酒席,梅繪也很樂意作陪。 當流言蜚語散播開,事情傳入小田切及各路人士的耳朵里,傅淮錚作出才知曉的樣子,稱必須好好管束未婚妻,強行將蒲郁綁回宅邸。這還不夠,除卻重要工作,傅淮錚讓蒲郁一刻不離身。 蒲郁不僅脫離了全方位的監控,還名正言順進入了社交場,同那些個太太、千金們往來。時人紛紛在背地里編排,說蒲大小姐把自個兒當美國人,什么不會打麻將,要打撲克牌。錢沒地兒花似的,吃穿極盡奢侈,到哪里都給大把小費。 “……好不容易學會幾句日語了,他們還笑話我說得不地道?!逼延粝蛐√锴行〗惚г沟?。 蒲郁結交的朋友不多,對小田切小姐獨一份親密。不論小田切小姐真實想法如何,礙于其年長許多的堂兄小田切信的顏面,也得接受這位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