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整整一個月,蒲郁在小田切信精神錯亂般的凌虐與安撫中度過。本就不豐腴的身體,漸漸削瘦。 同總局的聯絡線完全切斷,蒲郁很可能被放棄了。為了大局,總局不得不作出抉擇,而他們理應接受。 只是,心底還有個聲音。 “美代,不冷嗎?”小田切信如鬼影般自背后出現。 這回蒲郁當真嚇了一跳,忙把手從藍寶石掛墜上放到心口。卻是沒逃過小田切信的眼睛,他的語調冷了下來,“他不會來了?!?/br> “我……”蒲郁困惑道,“先生不是說淮錚出差公干嗎?” “你知道的吧?不要再自欺欺人了?!?/br> 蒲郁別過臉去,不語。 小田切信勾住她項鏈的鏈條,絞了幾圈又放開了,“我請梅繪過來好嗎?” “先生何必問美代,不都是先生說了算嗎?” 小田切信似乎心情不錯,任蒲郁的譏諷也沒有動怒。只是輕輕嘆息,轉身離去了。 午后,梅繪竟真的來了。在房間里待了會兒,梅繪提議去庭院散步??蓚蛉巳愿诤竺?,梅繪暗自苦惱。 蒲郁瞧出來了,試探道:“你有心事?” 梅繪佯裝講少女心事,帶幾分羞怯,耳語道:“他讓你想辦法同先生一道去北平?!?/br> 蒲郁也像是聽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掩面笑道:“真的?” “嗯?!泵防L悄悄在手上畫了兩下。 蒲郁愣怔。 這個他不是指淮錚,而是…… 二哥? 過了些時日,小田切信收到日本駐北平領事的電報。蒲郁原打算從小田切小姐那兒套話,可小田切小姐早得到警告,不能透露任何消息。 蒲郁只得犯禁,去書房翻看電報。事后遭到小田切信毒打、逼問。 蒲郁惡狠狠道:“你走了,我有的是機會逃出去!” 繞圈的短皮鞭再度落下,她側身躲開,皮鞭卻擦掛到臉。 小田切信也頓住了,頓下來查看傷勢。一道紅痕從下頜延伸至鬢角,不深,仍很顯眼。 小田切信喚人拿來藥膏處理傷口,又打電話請醫生。仿佛心心念念的寶貝碎了似的。 蒲郁心下冷笑。過去很少意識到,她也隨了張家女兒,有一副好皮囊。 醫生再三寬慰小田切信,只要好生養傷,是不會留疤的。 人們魚貫而出,房間安靜下來。小田切信撫摸蒲郁另一側完好的臉,柔和道:“你很久沒出門了,這次跟我去北平吧?!?/br> 蒲郁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 日方給小田切信安排了專機。但小田切信想到傅淮錚是杭州航校出身,寧愿多花些時間乘軍用吉普車去北平。 沿途風景愈陌生,蒲郁心下愈迫切。以至于產生了生理反應,數次叫停車嘔吐。 小田切信倒沒有不耐煩,還說蒲郁身子弱,到了北平去看看醫生。 這一瞬間,蒲郁起了殺意。 郊野黑燈瞎火,吉普車駛入北平才漸漸尋著煙火氣。忌憚愛國學生,日方沒有大肆宣揚這次宴會,小田切信和蒲郁下車時,只幾位便衣官差來迎接。 蒲郁作啞巴美人,露出公式化淺笑聽他們寒暄。轉頭瞥見不遠處的兜售麥芽糖的小販,對方有意避開視線,低下頭去。 “嘴巴泛苦,我想吃甜的?!逼延粜÷暤?。 小田切信不理會,蒲郁又說了一遍。各位都聽見了,有意討好小田切信的官差便打發秘書去買支麥芽糖。 蒲郁的打算落空,只得說不耽擱了。 宴會設在深巷里的四合院,據說是一位親日商人的家產。受邀的各路人自然也與日方利益至深。 小田切信向來不攜女眷出席重要活動,此回竟帶了“小田切美代”。他們多少聽過假義女真情人的緋聞,難免肯定緋聞是真,對蒲郁也百般殷勤起來。 小田切信與領事有要事相談,無法將蒲郁時時看顧在側。何況宴會警備安全,也就放任蒲郁自去交際了。 “小田切美代小姐?” 古怪的稱呼,蒲郁看了來人一眼,道:“您是?” “這個糕點很好吃的?!睂Ψ降娜照Z不太地道,把盛了塊蛋糕的碟子塞給她。 蒲郁想著該不會是愛國人士混進來投毒的,拿小叉子戳開蛋糕夾心。沒看見,但感覺到里面藏著紙條。 蒲郁吃了口蛋糕,蹙眉放下碟子,往廂房外走去。 紙條上寫著密語。 歸期已至。 身后有動靜,蒲郁把紙條撕碎揉進盆栽底下,若無其事地轉身。 “美代小姐,是哪里不舒服嗎?”小田切信的下屬問。 蒲郁抹了抹唇角,“嗯?!?/br> “先生吩咐我送您先去飯店休息?!?/br> “不用,我等先生一起?!?/br> 若去了飯店,蒲郁不可能脫離小田切信的掌控。既然信能傳進來,蒲郁也能出去,機會只在宴會進行時。 方才轉悠時,蒲郁下意識觀察了四合院的警力布局,偏門封閉了不讓人靠近,只得三人輪守。 甩開總在附近監視的侍從,同時吸引偏門警衛的注意力。從偏門爬上房頂,沿胡同里連成線的屋脊,便能安全逃離。 蒲郁回到鬧哄哄的廂房,趁身旁的男士不注意,順走了他的金屬打火機。很熱似的,支起窗戶吹風,取下了皮草披肩搭在窗欞上。 火勢蔓延,等人發出驚叫聲,蒲郁悄然靠近了偏門。 “快去救火呀!” 兩人急忙去了,留下一人守門。蒲郁佯裝斥責,快步上前,“還杵在這里作甚!” 警衛正回話說“有命令的……”忽然眼前一閃,蒲郁取下發簪抵在他脖頸動脈處。 小田切信為避免狀況,不準蒲郁戴任何可以傷人的器具。因而發簪尾實則是圓鈍的,要傷人不知得費多大勁兒。 待警衛察覺到這一點,蒲郁已奪下了他的槍。 要殺人很容易,但在日本人的宴會上,這么做會生出禍端。蒲郁不說話,拿槍口危險警衛卻步,迅速攀上院墻,再一躍跳到房頂上。 赤腳在瓦礫上打滑,蒲郁保持平衡去碰屋脊線,不小心丟了槍。 那警衛正大聲宣揚,瞧見槍順著瓦礫落下,趕忙去撿。砰砰槍擊響起,蒲郁只管往天際的白玉盤跑去。 和服窄幅礙事,她蠻橫地拆下腰帶,任前襟大敞。風吹起衣擺,如披身長袍飄揚起來,烏發散落,如薄云掠過皎月。 光亮蔓延開,方方整整的京城在她腳下。 第52章 警衛追了上來。方才遞紙條的青年躍上平行的屋脊線,只警告意味地開槍。 “看到前邊兒那堵白墻沒?跟那兒跳下去再往東拐!”青年追上蒲郁,快言快語道。 “你呢?” “您甭管!過來,快!” 蒲郁來不及思索,猛地跨至平行的屋脊線。青年在后面護著她,換彈匣再接連開槍。 到白墻前,蒲郁順著瓦礫滑下去,輕巧落地。腳底是磨破皮了的,如今她似乎感受不到這些小傷小痕的痛。 照青年的話,拼命跑出去,在胡同口東拐。 險些和人力車夫撞個滿懷。 “姑娘,去哪兒???”車夫道,“我走長生殿,順路送您一程?!?/br> 尋常車夫見到蒲郁這鬼樣子當避之不及,這位還說胡話,看來也是同事。蒲郁二話不說搭上車,終于能喘口氣了。 人力車細輪飛速轱轆,要擦出火花來似的。少頃,急促剎車,蒲郁朝前仰,只聽得車夫道:“姑娘,就是這兒了?!?/br> 蒲郁不太明白此刻的心情,信口玩笑,“長生殿到了?” “法源寺?!?/br> 前街寂靜,過朱門才知這是座香火繚繞的古剎。大多樹枝光禿禿,幾顆高聳的松樹尚存綠意。 經過禮佛的殿宇,蒲郁拉攏前襟,別開視線。 殿前小僧上前,淡然道:“施主留步?!?/br> 蒲郁停下腳步,微垂眸,“小師傅,煩請讓我借此處避風雨?!?/br> “且同我來?!?/br> 小僧引蒲郁來到香客免進的內院,什么也沒再說便離去了。 蛛網般的樹影下,石燈映朱墻。戴帽著布衣長褂的男人站在那兒,就像寺里的景物一般,沒有聲息。 無論看過多次,仍迷人的眸眼,如深潭。她望不到底。 蒲郁挪了一步。傷口碾過冰冷的石板,凍得人不想再往前。 “小郁,過來?!彼€像從前一樣。 蒲郁緩緩搖頭。想說話,可喉嚨噎住了,發不出聲。也或許,一顫動,就忍不住嗚咽。她是破碎的,殘片四分五裂埋藏在深處??掌つ乙彩抢仟N鬼相,不敢見佛,更不敢見二哥。 吳祖清走了過來,取下圍巾想給她戴上。很熟悉,他的動作與氣味,仿佛他們只分別了一會兒而已。 等圍巾纏繞在脖頸上了,她才回過神來,僵硬地扒拉圍巾,好似這東西扼住了呼吸。 “戴著罷,不冷么?”吳祖清說著看見了蒲郁藏在和服底下的腳。他怔了下,便蹲下去捂住那雙滿是泥濘與傷痕的腳。 看二哥的反應,該是完全不曉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