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吳祖清似是而非地笑了一下,“怎么不高興你了,阿福沒講我盼著你來?” 蒲郁走過去,將套著防塵罩的衣服搭在沙發背上,半倚一旁,“真的?” “嗯?!眳亲媲迩浦?,忽而抬手捏了捏她臉頰。 蒲郁抿唇,“不太好,對嗎?” 吳祖清停頓片刻,道:“看見街上的日本僑民了嗎?還有鬼一樣出現、消失的僧侶、浪人,愈來愈多,你不知哪些是有問題的。他們防線嚴密,不容易找到破綻?!?/br> “二哥的意思是,上海會爆發戰事……?” “戰事何時停過?!眳亲媲宓?,“日本侵略東北,在國際上引起了反對,境況緊張。他們要想轉移國際視線,勢必制造事端。目標可能在南方,數個通商口岸,其中上海是經濟中心,又緊鄰首府,最受矚目?!?/br> 蒲郁驚詫道:“真要爆發戰事……南方局部戰事分散了兵力,江淮水災讓政府財政幾近赤字,恐怕不好應付??缮虾D敲炊嘧饨?,日本難道敢同洋人打?” “日本人狡詐,就怕假意真做?!?/br> 好一陣,二人都沒說話。 自鳴鐘響了,蒲郁道:“二哥,我走了?!?/br> “好?!眳亲媲宓?,卻在蒲郁轉身時勾住她從沙發上抽離的手。 蒲郁回身,“二哥?” “走罷,慢走?!?/br> 過了一個月,蒲郁看報紙說蔣被迫下野。不曉得二哥他們是何情況,正想尋機會見上一面,便見文苓帶一位太太上門了,對方穿洋裙,說上海話。 文苓沒有過多介紹,只稱呼“楊太太”。楊太太要做一身旗袍,偏好素雅的小花紋。選料子、量尺寸的過程中,楊太太幾乎一直保持淺淡的笑意,很客氣。待離去時,楊太太躬身點頭,蒲郁才察覺出異樣來。 事后文苓道:“日本人?!?/br> 蒲郁驚詫,“完全沒看出來?!?/br> “我一開始也驚奇,日本人的上海話講那么地道,本地麻將也打得極好?!蔽能叩?,“孫仁孚的表弟媳,誰能想到孫家同日本人還有關系?!?/br> “孫副會長?” “前天我上孫太太那兒打牌,趕上楊先生夫婦上門拜訪。兩口子在日本結的婚,這會兒楊先生回來謀事做?!蔽能呷粲兴嫉?,“也是湊巧了?!?/br> “那二哥……?” 文苓瞥了蒲郁一眼,笑笑,“頂多再被小報罵兩句?!?/br> 蒲郁點點頭,“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不可外露,有什么自會找你的?!蔽能叩?,“晚上祖清請我吃飯,你也來好了?!?/br> 其實吳祖清沒有請文苓吃飯,不過是女人懂得女人的心思,成人之美。于是文苓臨時定了馬斯南路附近的一間飯店包廂,派人捎口信給吳祖清。 蒲郁估摸著時間來,文苓同吳祖清已在吃了。吳祖清不知道蒲郁會來,有點兒意外之喜,卻不顯露。 兩相問過好,吳祖清招呼蒲郁坐下,喚侍應生拿來菜單。明明是對蒲郁說話,卻看著文苓若有所思道:“想吃什么點就是,文小姐埋單?!?/br> 蒲郁一愣,隨即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了。 “難得請小郁下館子,我樂意埋單?!蔽能叩?。 實際蒲郁難得同二哥出現出入公開場合,勞煩文小姐肯給機會。 蒲郁一語雙關,“謝謝?!?/br> 點單后,侍應生離開,文苓接著說起之前的話題,“你知道么,調查科改組擴充了,科股劃分細密,簡直要成立特工總部的架勢?!?/br> “哦?”吳祖清將切好的香煎牛肋排放到蒲郁的盤中,接著道,“你消息這么靈通?!?/br> “哪兒靈通啊,這是早前的事了,他們還持有‘pass’證,可以在任何地方調動軍警,可謂為所欲為?!?/br> 平日里,除卻交給蒲郁事務,他們的密談是不會捎上蒲郁的。即是說,他們這會兒談論的不很重要。因而蒲郁以為可以插話,“什么是調查科?” 氣氛忽然有些奇怪,凝固了似的??芍皇且凰查g,令蒲郁無察覺。 吳祖清溫和道:“cc系在中央執行委員會組織部增設的情報部門,主要針對黨務,對外稱‘調查科’?!?/br> 知道她又要問了,他接著道,“你可以理解為派系,領頭人是陳家兩兄弟?!?/br> 蒲郁在報上見過他們的名字,“我以為派系主指……蔣、汪?!?/br> 文苓笑,“門道多了去了,不過粗淺來看這么說也沒錯?!?/br> “你們也是情報組織的?難道與調查科分屬不同派系?”蒲郁猶豫而謹慎道,語畢還是懊惱了。 “我們隸屬調查通訊小組,一個秘密的非正式部門?!蔽能哌€要說,被吳祖清一個眼神制止了。 之后沒再談論這些,實時戰況也不提,如普通市民一般,餐桌上只有名流緋聞、家長里短。 末了,文苓先一步離開,吳祖清開車送蒲郁回住處。 蒲郁較方才放開了些,試探道:“文小姐是cc系的嗎?” 吳祖清不知該說她敏銳還是執著,“想問什么直接問?!?/br> 蒲郁沉默片刻,道:“那么我想問,二哥究竟是哪邊的?” “你覺得呢?” 蒲郁看著吳祖清,不錯過任何細微表情,路旁的霓虹燈透過防風玻璃掠過他的鼻梁,一瞬恍神,她道,“還是說……不為蔣政府做事?!?/br> 吳祖清一下笑出聲,“你在想什么?” 蒲郁鍥而不舍道:“傾向右還是左,是保守派還是激進派?” 吳祖清睇了蒲郁一眼,淡然道:“革命派?!?/br> 當時蒲郁還不覺得,追問這些有多么幼稚、空洞?,F實,遠超名詞定義。 第33章 民國二十一年一月二十號,蒲郁清楚地記得這個日子。 蒲郁陪同師父、師母到公共租界東部的華德路辦事,附近的三友實業毛巾廠突然升起濃煙,接著一群日本浪人沖入警亭,砍斷電話線,刺殺阻擾的華人巡捕。 街頭人仰馬翻,師父躲避不及,遭誤刺一到,正中大腿動脈。蒲郁尚有理智地撫慰師母的情緒,撕下衣料簡單抱閘,忙送師父趕往醫院??蓭煾改赀~,傷口太深,還沒到醫院就咽氣了。 仍然,蒲郁沒掉一滴眼淚。她只是牙齒發顫,冷極了似的。 同一時間,商會理事坐席上的吳祖清被告知文小姐來電找。他出去接電話,沒一會兒,自然地回到會議室。 散會后,吳祖清同一群商人說走出辦公樓。文苓戴了條狐貍毛圍肩,皮手套上夾著煙,站在停泊的車旁,沖他們笑著揮手。旁人道吳先生好福氣,放任這對戀人離去。 冬日艷陽照在車窗玻璃上,晃人眼。 “還有個不好的消息?!蔽能邍烂C道。 吳祖清眼神一變,沉聲道:“你講?!?/br> “張裁縫也在那附近,遇害了?!?/br> 吳祖清略松了口氣,懸著的心卻是沒落下。對蒲郁來說,張裁縫如同親人一樣。這是她身邊最后的親人了。 文苓道:“這很可能是一個前奏,我們必須盡快破獲日方的軍事動向?!?/br> “我明白?!?/br> 明白有人此刻需要他,可眼前有最緊急的事。 二十三號,日本第十五驅逐艦隊四艘、巡洋艦“大井號”抵滬,第一等級別陸軍戰隊四百余人同時到達。 上海形勢危急,夜里上海各界的領袖共聚一堂,商討治安、對付暴動的辦法。吳祖清坐在孫仁孚旁邊,聽上座各位聲名赫赫的大人物發言,面上沒有絲毫撥動,卻是將手里的白玉脂煙桿轉了又轉。 不耐煩、不耐煩。 “聽聽他們怎么說吧。那個……”杜月笙開口,其秘書耳語提醒,于是接著道,“吳先生有何意見?” “鄙人愚見,眼下只能請各警備處通宵巡查,加強戒嚴?!眳亲媲迤鹕?,“在座各位——包括我,同日本人多少有利益牽扯,一時半會是討論不出什么的,這會不開也罷?!?/br> 孫仁孚悄聲勒令吳祖清坐下,卻見吳祖清微微欠身,戴帽離去。 情報小組的工作有些許進展,負責電訊聽譯的同事們截取到日軍情報,傳軍部以準備應對。 二十八日,日軍挑起事端,隨即向吳淞炮臺轟擊。戰事一觸即發。 吳祖清覺得不能再等了。 他組裝了兩把手-槍,穿上槍套背帶,套上西服外套。完全不理會文苓的憤怒,駕車超速開往公共租界。 弄堂寂靜,車輪碾壓路面石子的聲音尤其地響。在紅磚洋樓前剎住車,聲響停了。 為了留個家的念想,蒲郁沒有全退租,改租一間。對門、三樓都住上人了,這幢樓眼下有好幾戶人家。家家戶戶雖熄了燈,黑暗中卻有一雙雙眼睛、耳朵探動靜。 吳祖清不在乎了。 他輕輕叩門,一會兒,門開了。蒲郁頭上頂著毛巾,發稍濕嗒嗒的,表情錯愕。 “不讓我進去嗎?” “哦?!逼延敉碎_一步,讓吳祖清跨進屋里,“二哥怎么來了?” 吳祖清解開襯衫領口的紐扣,下意識摸了摸脖頸下的凹骨,“來看你?!?/br> 不大容易得到他一句解釋,蒲郁不曉得說什么好,四下張望,慌神道:“二哥要喝茶嗎?” “都好?!眳亲媲逋首幽沁呑?,卻是沒坐下。他叫住要去煮茶的蒲郁,“你……好嗎?” 蒲郁用毛巾揉了揉濕發,試圖蓋住眼睛,“二哥,我師父遇害了?!?/br> “你……” “不會有上次那樣的事了?!逼延裘Φ?,“涉及局勢,不能妄為,我曉得的?!?/br> 吳祖清微微蹙眉,“節哀?!?/br> “二哥……”蒲郁欲言又止,“我還是煮一壺茶好了?!?/br> “也好,坐下來說?!?/br> 屋子里只點了一盞油燈,昏黃黯淡。 蒲郁去暖爐上燒水,看著水要燒開了,從柜子上拿起大紅袍茶葉罐。茶葉罐彩漆斑駁,一看就用了很久。 情緒同爐子里的水一起滾,蒲郁忍著,忍著,還是抬手拍了拍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