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還有公事?!?/br> “哦……” 吳祖清指了指蒲郁手上的機器,“誰給你的?” 蒲郁道:“不是給我的?!?/br> 還好近處無人,否則這番對話怎么也耐人尋味。不過當事人皆無察覺,或者說當作無察覺。 像是緩解水面過于晃眼的波光帶來的躁動感,蒲郁問:“二哥有事要說?” “有東西要給你?!眳亲媲宓?。 蒲郁一頓,“現在?” “晚上?!?/br> 夜里,或許離開代表假期的結束、前輩將出洋留學,女孩們尤其多愁善感地談論起前途。同前輩們一樣,吳蓓蒂與施如令的志愿在藝術方向。唯有蒲郁沒參與話題,他們也不會強讓她參與,大約都默認了她的未來已是既定——裁縫的一生就是她的一生。 “前輩他們要去賓大,蓓蒂還在猶豫學校。吳二哥讓她好好考慮,到時找人給她寫推薦信?!笔┤缌罨氐椒块g,難得主動開口道,“我是沒有選擇的?!?/br> 蒲郁道:“阿令,你曉得我會全力支持你。張記的客人——孫太太你曉得吧?我可以托她的門路,只要你過了審核,有機會拿政府的補助金留學?!?/br> “你怎么不說拜托吳二哥?” “……倒也可以麻煩他?!?/br> 施如令淡然地笑了一下,“我再遲鈍也瞧出來了,早上天光未亮你便出去了,出去做什么呢?還要偷偷摸摸地回來,假裝睡著?!?/br> 蒲郁不語,施如令便接著道:“以前不懂事,曉得差距,但不明白那差距有多遠,如今看見了,我們與蓓蒂是不同的。你甘愿也好,一時迷了心竅也罷,那不是你該走的路?!?/br> 蒲郁佯裝懵然,“什么路?” “吳二哥有女朋友的?!笔┤缌畈辉赴言捳f得這么直白,此刻不得不說了,“即便沒有,你也不可能得到名分。小郁,你比我清楚,不是嗎?” 蒲郁當然清楚,聽到最親近的人把這話講出來,心下不太好受。她看著裙擺在地上投下的陰影,輕聲道:“我要說是甘愿的呢,你們不是宣揚自由戀愛嗎?” 施如令重復道:“你清楚的?!?/br> “你怎么肯定二哥是那樣的人?” “他對我們好,對你好是一回事,涉及到家族利益就是另一回事了。何況他是商人?!笔┤缌钣^察著蒲郁的神色,“你不會想成為我姆媽那樣的人?!?/br> 蒲郁忽地抬頭,“你以為我同二哥是交易?” 再講下去要起爭執了,蒲郁徑直離開房間,關門時道:“我出去走走,你收拾好行李先休息罷?!?/br> 時間還不算晚,命以洋名字的大道上霓虹紛涌,喧囂。路上的人大多講英文或廣東話,蒲郁能聽得個大概,仍然覺得陌生,這里的路走了許多遍,亦是陌生的。當一個人心里有家的時候,到其他地方不會生出歸屬感。原來她心里是有家的。 明明飯店離約定的鐘表行不遠,蒲郁卻花了好些時間才到。在施如令一席話后,蒲郁暫時不太想赴這個約。 每每在她以為得到了二哥的回應后,他表現得又那么似是而非。她承認,內心深處因此愈發懷疑自己的可恥、不當。 鐘表行門上掛著“打烊”的牌子,只留一盞燈照映玻璃柜臺。那些金色的、嵌有寶石的鐘表發出暗沉的流光,壁柜分割下的玻璃鏡面拓出一模一樣的另一個空間,空間里還有更深的空間。蒲郁推開門,仿佛驀地掉入一個巨大且繁復的匣子。 里屋的門簾背后閃出一道人影,請她進去,接著便消失了。 吳祖清坐在賬房先生的位子上,雙手交握,面前放置被銀色絹布蓋起來的物什,似乎等待客人來揭開一般。 蒲郁是不鐘意儀式的客人,直接問:“二哥要給什么?還要我找到這里來,神神秘秘?!?/br> 吳祖清察覺到她在“神神秘秘”留下的重音,心跡泄漏無疑:她討厭起他做事的曲折、復雜。 于是不同以往,他清楚地解釋,“家里眼多口雜,這里最放心?!?/br> “我要回家了?!彼行┩回5亟忧?。 “我知?!眳亲媲宄延粽惺?,“過來?!?/br> “是命令嗎?” 吳祖清頓了頓,“過來?!?/br> 蒲郁快步走到桌前。 “給你的?!眳亲媲逭f著揭開銀色絹布,一把小口徑的勃朗寧手-槍出現。 蒲郁記起很久之前的那個夜晚,他也說要給她什么的,最后給了一把鑰匙。當然還有別的——吻——他說是教訓。她問:“是‘禮物’嗎?” 吳祖清點頭,“那時就該給你的?!?/br> “可你當時很反對,為什么要給我?” “你該謝謝我救了你一命,應該講不止一命?!?/br> 蒲郁徹底弄清了,自始自終,沒有什么事是她爭取來的。這是一個圈套,早在戲院那時已注定入局。二哥不過利用戲劇的表現,把她徹底變成了自己人。 “也就是說,其實二哥是沒有猶豫的?!逼延艟従徣ビ|碰那把槍。 吳祖清看著她,“我確實猶豫過,畢竟這不是什么好差事?!?/br> “不,沒關系了,我人已經在這里?!逼延裟闷饦?,似細細看,“其實你不需要那么驗證我的,為了瞞過文小姐嗎?你們不完全是一邊的?” “你不該問?!?/br> “我可以問什么?”蒲郁與吳祖清對視,“回去之后,我還要練槍嗎?” “暫且放一放?!?/br> 蒲郁稍稍前傾,雙手撐在桌沿,看上去很有氣勢的姿態,實際心下發顫,“嗯,二哥,對你來說,我只是學生對嗎?” 那份煎熬她的所謂的余地,不要了。 蒲郁沒法等待他的回答,自顧自道:“我想要的才能稱之為禮物,二哥應該給我想要的?!?/br> 說罷,蒲郁傾身,落下笨拙的一吻。 她心存顧慮,欲迅速抽離??珊竽X勺被他扣住了,臉貼臉,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只聽見他說:“我不是教過你,忘了?” 管他怎么想的。她受到蠱惑似的,喃喃道:“一遍怎么學得會,好老師不吝賜教的?!?/br> 吳祖清吮住蒲郁的唇,不放開這個吻,同時撐著椅子的扶手半起身。他們含糊卻也洶涌地,彼此推扯到桌尾。悶響一聲,吳祖清背撞上墻,蒲郁攥著他的衣領,仰頭于他唇齒輾轉。 吳祖清必須認可蒲郁是得意門生,她成長速度驚人,數秒間已反過來用他的調子磨人。其實,他也是不嫻熟的。他們都在用本能像爭斗一樣去吻,沒間隙再去鉆營那些沉重的、縝密的思緒。 蒲郁旗袍下的曲線貼著扣子幾近繃開的襯衫,她的手在他耳畔打轉,唇也落下來到喉結。吳祖清克制著克制著,如浮動的塵埃指引,托住飽滿的臀一下抬上來跨在腰間。 就要過界了,蒲郁能感覺到。有什么摩挲著,氣息摩挲著,還有衣料之間極細微的聲音。她理應是熟悉的,在制衣間穿針引線的日夜,猶如奉佛那般寧靜;眼下全變了,耳朵蒙了水聲音也能穿透,且無限擴大,以至于震動她的發汗的后頸。 本來便沒有目的,因而漸漸剎住。蒲郁額頭抵墻,盡可能感受渺茫的涼意?!岸?,二哥?!彼裁匆部床灰?。 “這個回答應當很足夠了?!彼f。 第32章 蒲郁一行人回滬不久,吳祖清同蓓蒂也回來了。當日報上刊登:汪在天津各界歡迎宴會上言說,反對蔣以黨代政,以黨代民意機關,獨攬一切的做法,呼吁加強“中日兩國的親切關系”。 原來,在七月十五日,汪便搭“加賀號”赴日本長崎,離開了香港;七月二十三日,再改名易姓搭“長城丸”抵塘沽(天津轄區)。 至于先前那個在牌桌上透露汪藏身香港的女士,蒲郁再沒在孫太太的牌桌上見到。據說是惹了事,到鄉下躲債去了。事實上,文苓說那人死了。其背后的人與香港方面聯系密切;發現風聲走漏,先一步出手切斷了線索。 政壇風云變幻,商界名流表面噤若寒蟬,私下卻議論不斷,以謀求穩妥的出路。洪流中,人們都不想站錯陣營。 這邊蒲郁呼吸裁縫鋪的塵氣,那邊吳祖清籌建新的工廠。機械制造廠開業剪彩當日,蒲郁在馬路對面遠遠地看,吳祖清穿著她做的駝絨大衣,在人群中盡顯卓絕風姿。 身邊站著的人不是她,沒關系。 蒲郁能做大衣了,這個冬季因此多掙了好些工錢。蒲郁把錢匣子拿給施如令看,施如令并不做聲。 蒲郁道:“不是告訴你了嚜,學校的事我打聽好了,妥當的?!?/br> “小郁,你為我cao心太多了?!笔┤缌钫f了這話,壓抑多時的情緒傾然而出,泫然欲泣,“我、我們……” “我明白?!逼延粑兆∈┤缌畹氖?,亦如當初施如令第一次握住蒲郁的手。那時一切都是嶄新的,沒有消解不了的隔閡。 “再不是從前了?!?/br> “阿令……” 過了好一會兒,施如令道:“我準備到北平去,考那兒的大學?!?/br> “哦,北平?!逼延艟従忺c頭。 似乎就是從這兒開始,日子變得喑啞不明。蒲郁把一對里剩下的那塊翡翠當掉,謊稱攢下來的工錢,給施如令作往后的費用。 怎么送施如令上火車的,怎么望著吳蓓蒂搭乘的跨洋的輪船消失的,不記得了,記得的只是連綿不斷的雨。 民國二十年八月,江淮大水,南方動亂。 蒲郁收到從天津寄來的信,信封濕潤,信箋上的筆墨也洇開了。施如令說她考上了北大歷史系,蒲郁打心底高興。 九月,或許道賀的回信還未送到,駐東北地區的日本關東軍制造暴力事件,借此侵占奉天。 奉天事變(九一八事變),至江橋抗戰失敗,東北三省全線失守,上海救國聯合會在《申報》發表稱:黑省馬軍,孤軍抗日,效忠疆場,張學良未能撥援。 市民聯合會致電國民政府,指責張學良坐視日寇侵略東北,辱國喪地,放棄職守。全國學生抗日救國聯合會亦電請政府,嚴懲張學良,克日出兵。 “這個冬,不好過了?!睆埐每p看著版房的窗欞,嘆息般道。 蒲郁喚了聲“師父”,卻是不曉得說什么。 旁邊的小于師傅道:“趁天還沒黑,你給吳先生把衣服送去?!?/br> 蒲郁神經一緊,“哪個吳先生?” 小于師傅笑,“馬斯南路那位?!?/br> 來到吳宅,蒲郁將新衣交給傭人何媽,還未來得及說話,何媽便高聲道:“先生,小郁師傅來了!” 蒲郁忙道:“不好打擾吳先生的?!?/br> 一陣腳步聲響起,小廝阿福上前道:“小郁師傅,你可算來了,先生盼著你來的?!?/br> 阿福接著道,帶點兒戲謔,“我可提醒了,你上回做的西褲開線了,先生不大高興?!?/br> 張記的師傅、吳宅的傭人都是這么個態度,蒲郁擔心這么下去總會引來麻煩??赊D念又想,同二哥到底有什么關系?還停留在那個吻。那是只屬于他們的秘密。 他們不常見面,見了面,在人前不近不遠。旁人怎么咂摸也無從證實,頂多道他們交情匪淺。 蒲郁從何媽手里拿回衣服,走向二樓偏廳。吳祖清坐在沙發上,茶幾上放著一瓶洋酒、兩樽玻璃杯,煙灰缸里的煙蒂是文苓常買的牌子。文苓來過,談了事情。 蒲郁也不問好,徑直道:“二哥不高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