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王大將軍所言極是。王鈞若果然貼補了錢物,說不定也是公中所出。張嘉貞生怕王鈞被審時口無遮攔說出此事,由此在圣上及百官面前有礙他的清名,于是決意杖殺!” 王毛仲一拍幾案,案上的酒盞等物竟然跳了起來,其大聲言道:“張先生所言有理!想不到張嘉貞明似公正,暗實陰險,真小人也?!?/br> 張說既而嘆道:“然王鈞已死,則此事死無對證,我所說的終歸是猜測罷了?!?/br> 王毛仲率然道:“不妨。我覷準機會,須在圣上面前說出此事。張嘉貞實為無德無才之人,他如何能居中書令之位呢?” 王毛仲與張說在太原相對飲酒,崔隱甫、宇文融、李林甫也在京城中相對聚飲。 崔隱甫此前與他們二人私下交往甚密,他們今日聚飲,有慰崔隱甫之意。崔隱甫數盞酒入肚,臉上愁眉未開,長嘆道:“唉,我怎么如此倒霉?不好好做自己的御史中丞,跑到廬州去禁什么勞什子惡錢,卻撈了一個貶官的結果。哪兒像你們括戶有成,既得圣上贊賞,又對仕途有利?!?/br> 宇文融笑道:“崔兄確實有點饑不擇食了。我聽說宋璟起初想讓倪若水任捉錢令,孰料這家伙滑頭無比,竟然裝病不去。唉,看來還是崔兄事先沒有盤算清楚?!?/br> 李林甫衷心勸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崔兄大可沉寂一時,待風頭過去,圣上還會起復你的?!?/br> 崔隱甫舉盞祝道:“謝哥奴吉言,來我們再同飲一盞?!?/br> 崔隱甫飲后又復嘆道:“我事先非是未加思慮,當時以為惡錢泛濫,圣上決心禁斷,宋璟又是深惡痛絕,遂想順勢而成。孰料剛剛起步,圣上就改了主意,宋璟被罷,我也因之受累。你們說我使力太猛,因而得罪了權貴。你們當初開始括戶之時,不是一樣得罪權貴嗎?” 宇文融搖搖頭,說道:“這兩件事兒看似相近,其實大為不同?!?/br> “又有什么不同了?” “神龍年間之后,國庫日漸空虛,皇帝幾無現錢可用。我問你,當今圣上為何要依貞觀故事行事?哈哈,對了,圣上的本意就是想讓國庫豐盈?!庇钗娜谌绱嗽忈尷盥』膰?,可謂相對別致。人生遭際不同,由此思慮定式也不同,若讓宋璟來詮釋當今國策,其肯定會從儒家正義的角度來大加渲染。 宇文融接著說道:“行括戶之舉,在于有立竿見影之效果,如此國庫進賬不少,當今圣上焉有不喜之理?然禁斷惡錢之事呢?國家一時無法多造官錢,把惡錢全部禁斷,國庫能多收幾許?且同時使市面大亂,所謂得不償失是也?!?/br> “說到底,還是我選擇錯了?!贝揠[甫嘆道。 李林甫舉盞祝道:“崔兄不必如此哀嘆,你這次其實是代人受過,圣上心中如明鏡似的。我剛才說了,假以時日,圣上終歸還有起復你的時候?!?/br> 宇文融也說道:“哥奴說得不錯,崔兄就不必一唱三嘆。來、來,我們接著飲酒?!?/br> 三人將盞中酒飲盡,李林甫忽然凝眉說道:“圣上這一次有些特別呀,圣上此前例設一主一輔兩名宰相,此次為何又多了一個張說?” 崔隱甫說道:“聽說張說近來與王毛仲打得火熱,那王毛仲又是圣上面前一等一的寵將。想是圣上無法推卻王毛仲之請,由此就讓張說幫襯一下?!?/br> 宇文融覺得崔隱甫的想法太簡單,遂搖頭道:“崔兄之言差矣。當今圣上何等睿智,他的主意正著呢,豈能為了一個奴才的顏面所動?我想呀,圣上許是對張嘉貞不十分滿意,才會有了如此格局?!?/br> 崔隱甫道:“好呀,若圣上對張嘉貞不滿意,那么源公就有機會了?!贝揠[甫知道,源乾曜既與李林甫有拐彎兒親戚的干系,近來又因括戶的事兒對宇文融甚為親善,所以其心間倒是偏向源乾曜多了一些。 李林甫搖頭道:“唉,即使張嘉貞去職,源公也未必能為中書令?!?/br> “哥奴為何如此說?源公現為門下省侍中,其位已在張說之上?!?/br> “你們忘了,張說還與圣上有師生之誼哩,圣上登基以來,最愿用前朝老臣為相,如姚宋二人就為例證。源公近來政績無非括戶有功,其與張說的閱歷還差距不小,若說源公繼任中書令,我以為渺茫得很。你們若不信,我們且拭目以待?!?/br> 宇文融笑道:“哥奴年齡尚輕,其揣摩圣上的心思還是有獨到之處。嗯,我們且拭目以待,以此驗證哥奴的揣摩之功?!?/br> 李林甫嘆道:“宇文兄謬贊了。人間百物,以人心最為難測,何況是圣上的心思呢?二位兄長,愚弟不過隨便說說,千萬不可當真?!?/br> 且說政事堂到了姚崇、宋璟為相之時,幾近廢弛,因為只有一主一輔兩名宰相,有大事時二人聚在一起商議一回,更多的時候輔相遵令而行。張嘉貞既為中書令,不覺將政事堂議事的規制重新恢復,其原因既有三人為相的格局,也有張嘉貞心中認為張說曾為自己上官的緣故。 政事堂議事例由中書令主持,張嘉貞得知張說自太原返京后,即召集張說和源乾曜入政事堂議事。 張說昔日為相之時,這二人連郎官都不是,所以張說入堂之后,其矜持之色不自覺就顯露出來,二人并不為異,對張說頗多恭敬之色。 所議大事還是括戶及禁錢之事,禁錢已然廢弛,剩下的無非多做一些撫慰即可;源乾曜認為括戶之事漸做漸難,朝廷宜以寬恕為主,應將括戶初期的那些優惠措施不作日期之限,張嘉貞不敢定奪,須請皇帝示下。 張說在側并不插言,微笑著看著二人你一言我一句在那里議論不已,張嘉貞到了最后想起須讓張說發言,遂說道:“張尚書有何高見?” 張說斂起笑容,說道:“高見倒是沒有。然兵部剛剛接到朔方送來的一道急報,此事十萬火急,亟需奏聞圣上?!?/br> 張嘉貞急問究竟。 張說道:“朔方那里本有解琬鎮守,然去歲解琬忽然病故,朔方即由副使主持?!?/br> 張嘉貞道:“不錯,吾弟嘉佑任朔方軍偏將軍,我對朔方情勢還是知道一二的?!?/br> “張令知道朔方時下的情勢嗎?” “似平靜如常呀?!?/br> “怎么會平靜如常呢?當初默啜死后,那些突厥降眾就蠢蠢欲動,奈何他們忌憚解琬,雖暗流涌動畢竟未有動作。旬日之前,昔突厥降將康待賓忽然攜眾一萬人脫離朔方管轄而北走大漠?!?/br> “朔方急報說的就是這件事兒?” “正是?!睆堈f邊說邊將急報遞給張嘉貞。 張嘉貞將急報看了一遍,瞧不出其中有何緊急之處,遂說道:“他們走就走了,何必如此大驚小怪?” 張說知道張嘉貞的性子比較簡疏,行事時有些大大咧咧,他瞧不出此事的內中曲折,殊為正常,遂說道:“張令許是不知,這康待賓實為志大之人。他當初之所以歸附朔方,緣于他與默啜一直不睦。他今日叛我大唐北走大漠,定想有所為。我個人以為,康待賓許是看到默啜死后,突厥人群龍無首,他先入大漠聯絡突厥部族,再設法說服突厥降眾叛我大唐,然后領兵襲擊朔方,妄圖成就其在突厥人中的首領地位?!?/br> “張尚書有些危言聳聽了,他們不過一幫烏合之眾,沒有必要如此重視?!?/br> “張令昔日亦為軍職,當知軍情似火的道理??荡e現在正如萌芽狀態,須早將之扼殺于無形,所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萬一康待賓大勢即成,就要大費周章了?!?/br> 源乾曜看到張嘉貞擺著中書令的譜兒,在這里問三問四,有些看不過眼,遂說道:“張令,圣上何等睿智,他見了此軍情,定會有吩咐的?!?/br> 張嘉貞沉默片刻,又問道:“張尚書,若朔方形勢果然如此,兵部欲如何應之呢?” 張說決然道:“軍情火急,不可耽擱。請張令代奏圣上,由張說兼知朔方節度使前去鎮守,我或剿或撫,可保萬全?!?/br> 李隆基見此奏報,當即準奏。 張說臨行之前,特地抽出時間前往王毛仲府中辭行。 王毛仲大為困惑,問道:“張先生剛入京師,為何又要匆匆離京?如此一來,你這宰輔之身僅為邊將一名,豈不是名不副實?” 張說嘆道:“我為兵部尚書,當然要替圣上分憂主動請纓。只要邊疆穩固,使大唐無虞,個人的一點名聲又算什么?” 王毛仲聽后大為感動,數日后見了李隆基又大為感觸一番,盛贊張說能以大局為重,不慕虛名,實為忠節勤勉之人。李隆基也有同感,嘆道:“是啊,張說自開元初年被罷相之后,其意志并未消退,反而磨礪心智,竭誠為國出力。王毛仲,想起你在汴州向朕舉薦此人,可謂有功啊?!?/br> 王毛仲為李隆基的寵信之人,張說肯定不會向他全拋一片心。其口中所標榜與其心中所想,實為截然不同的兩件事兒。 朔方有事,張說身為兵部尚書自可薦一人前去主持,他為何如此主動請纓呢?張說其實看到,如今朝中的宰相格局以自己的位置居于最末,若行宰相職權到政事堂議事,皇帝滿意時首功當推張嘉貞,若皇帝責難時自己也有份兒。與其如此,自己干脆遠遠躲開,既與朝中之事無涉,又可建功一番。 張說明白,一個人無事可做時,其既無功勞也無過錯。張嘉貞時任主丞相,面對天下紛紜無比的事兒,他能將每件事兒辦得妥妥帖帖使皇帝滿意嗎?顯然不能!因為圣人也有錯謬的時候,何況張嘉貞那簡疏的性子,極易辦錯事哩! 一個人欲謀大事的時候,然眼前格局實無機會,還不如遠遠躲開靜觀其變。張說現在使的就是這一招兒:我沒機會,時光飛逝的過程就會有許多變數,如此別人犯錯就使我有了機會。 卻說武惠兒果然足月生下了一個粉嫩的男孩兒,是為李隆基的第十八個兒子。李隆基觀之發現此子繼承了自己和惠兒的體貌優點,生得秀凝無比,其龍心大悅,為之取名為瑁。 古時天子所執之玉,用于覆在諸侯所執圭之上,稱之為瑁。李隆基賜此子以此名,彰顯了此子的身份之貴,似乎要凌于其他皇子之上。所謂母以子貴,而此子之貴得于母寵,明眼人皆能窺知。 想起武惠兒此前生下的二子一女皆夭折,李隆基不敢怠慢,令高力士親自護送,將此子奉入寧王府中撫養。武惠兒在宮中將息二日后,因思念孩兒,被李隆基特準也入寧王府中。 李隆基自武惠兒出宮之后,倒也清心寡欲,未召其他嬪妃侍寢。其時已為深秋天氣,夜來星空深邃,涼意漸浸,李隆基忽來興致,令人取來譜紙,意欲譜曲一首。 李隆基于開元二年設梨園,由此招來了數人諍諫。李隆基雖未廢梨園,也知為君者多近樂舞之事于國不利,遂下詔曰:“自有隋頹靡,庶政凋敝,征聲遍于鄭衛,銜色矜于燕趙。廣場角抵,長袖從風,聚而觀之,寢以成俗。此所以戎奇志,夫子遂行也。朕方大變澆訛,用除災蠹,眷茲技樂,事切驕yin,傷風害政,莫斯為甚,既違令式,尤宜禁斷?!彼热蝗绱苏]約天下,自己當然不能沉迷于樂舞之中,如此宮中樂舞為之禁絕。趙麗妃有歌舞之長,其之所以漸漸失寵,大約也與此有關。 李隆基新得麟兒,又為寵妃所生,其心間就充滿了欣喜,觀夜色闌珊,秋意漸濃,他的那顆多彩多姿的心兒由此蕩漾起來,也就有了譜曲的欲望。 其所譜之詞為其一首舊詩,詩名為《過大哥宅探得歌字韻》,其詩為: 魯衛情先重,親賢愛轉多。 冕旒豐暇日,乘景暫經過。 歲里申高宴,平臺奏雅歌。 復尋為善樂,方驗保山河。 李隆基為此曲取名為《花萼相輝曲》,無非還是頌揚兄弟之義。其曲以琴音為主,間以笛聲為輔。李隆基按宮踏羽,口中輕聲哼哼,手中之筆快速錄譜。過了片刻,李隆基將筆一拋,大聲道:“成了!” 這時有人說道:“陛下又成新曲了?!?/br> 李隆基抬頭一看,就見王皇后笑吟吟地立在對面,想是自己剛才譜曲時過于投入,以致未察覺皇后進入,遂說道:“哦,皇后來了。朕剛才專注于譜曲,以致忘乎所以?!?/br> 王皇后依然笑吟吟道:“是呀,妾入殿之時見陛下專注譜曲,生怕打擾了陛下的興致,因而靜候一側。陛下,妾剛才親手淘了一盞波斯棗汁兒,請陛下嘗嘗?!?/br> 李隆基笑道:“好呀,朕正好有些口渴,呈過來吧?!?/br> 李隆基伸湯匙將棗汁兒送入口中,連品數口贊道:“哦,果然是皮rou軟爛,有火爍水蒸之味,想不到皇后還有如此絕佳手藝?!?/br> 王皇后嘆道:“陛下國事繁忙,妾有心侍候,終究不敢打擾太多?!?/br> 李隆基聽出其話音里的怨懟之意,即是說自己對她有些冷落了。李隆基凝視王皇后那張熟悉的臉龐,忽然驚奇地發現,其眼角處已現出淡淡的紋路,心間頓時晃出一個疑問:皇后今年不過三十六歲,為何如此憔悴? 想起王皇后初嫁之時,二人皆為少年,哪兒懂夫妻房事之樂?他們朝夕相處,反倒是兄妹的情意多一些。隨著年齡漸長,二人夫妻情濃,再加上王皇后一家全力幫助李隆基走上皇位,則李隆基對王皇后又增添了一份敬重之情。 然而敬重之情難以持久,歲月的磨礪會使之褪色不少。王皇后至今色衰也就罷了,其成為皇后之后漸生的促狹之氣最令李隆基瞧著生厭。 今晚的王皇后明顯來時曾梳洗一遍,周身散發著李隆基熟悉的瑞腦香味兒,身上未著冠服,一頭長長的黑發僅用一只金釵籠住,其黑發垂及腰間與一襲露肩素色長裙相映,由此就多了幾分嫵媚。李隆基觀此心間暗暗一笑,頓生一些舒服的感覺。 王皇后果然說道:“秋夜漸涼,陛下似可早點安歇了?!?/br> 李隆基起身離案,上前執起王皇后之手,說道:“好呀,我們一同就寢吧。嗯,算來你多日未來侍寢了?!?/br> 王皇后聞言眼光迷離,其中終究難去幽怨之色。 一番云雨過后,王皇后透出幾分羞澀說道:“陛下,妾近日尋來一個偏法兒,據稱甚是靈驗?!?/br> 李隆基的手從王皇后胸間滑至小腹,觸手處覺得這兒少了武惠兒等年輕妃嬪的滑膩以及彈性,且稍顯粗糙,遂嘆道:“唉,你這肚兒為何難見動靜呢?你放心,你永遠是朕的皇后,何必如此費心勞力呢?” “不嘛,陛下只要肯賜雨露,妾心思定然能成?!?/br> 李隆基又輕嘆了一口氣,畢竟有些乏了,于是沉沉睡去。 武惠兒雖在寧王府照看孩兒,其眼線倒是蠻盡力的,第二日就將皇后主動找皇帝侍寢的訊息傳了過去。武惠兒聞言心急如焚,當日就撐著身體返回宮中。 孩兒固然重要,然與君王的寵愛相比,那是不可相提并論的。 李隆基看到武惠兒如此快就返回宮中,笑問道:“你在宮中,孩兒在大哥府中,你能放心嗎?” 武惠兒道:“大嫂夜不解衣,日夜候在孩兒身邊,比妾還要盡心。妾在那里,反而有些礙手礙腳,還不如入宮侍候陛下?!?/br> “好呀,明日你隨朕去瞧瞧孩子,也正好謝謝大嫂?!?/br> 武惠兒淺淺笑道:“大哥大嫂以全家性命相托,陛下豈能以一句謝謝了事?” 武惠兒此時明艷的臉上充盈著笑意,笑意背后隱藏著許多話語,既有孩兒健康成長的僥幸,又有如釋重負的欣喜。李隆基覷此容顏當然知道她的心意,遂笑道:“惠兒,讓孩兒入大哥府中撫養,朕這個想法還是很妥當的。嗯,孩兒這一次定能健康成長,你大可放心?!?/br> 武惠兒臉現惶恐之色,上前用小手堵著李隆基之嘴,急道:“陛下千萬不可說此滿話,妾……妾……妾心里哪里敢穩當了?” 李隆基心里頓時劃過一陣陰霾,心想自己威權天下,何以深鎖的內宮竟然養不活武惠兒的數個孩兒,那心中的怒火油然而生。 這日王毛仲入殿奏事,李隆基忽然若有所思,問道:“王毛仲,你以為皇后如何?” 王毛仲對王皇后一直很敬重,脫口說道:“皇后有母儀天下之風,奴才以為皇后很好。陛下為何有此問?” 人遇事時往往有向人傾訴的念頭,李隆基身為皇帝,也有是思。原來王琚在身邊之時,正是出于這種訴求,李隆基大小事都要與他商議。如今皇帝威嚴日重,李隆基身邊能夠隨便談說的人越來越少,除了高力士之外,也就只剩下一個王毛仲了。 王毛仲又繼續道:“惜皇后一直不能生子,有些美中不足了?!?/br> 李隆基接口道:“對呀,皇后有子成為太子,這皇后方才名副其實。嗯,朕有一個想法,不如廢了她,另立皇后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