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人之自尊發乎天成,以宋璟之賢也不能免俗。其聽了此斷然之語,臉上頓時有幾分掛不住,心中也顫而黯然,他停頓片刻方才恢復平靜,臉上竭力擠出微笑道:“嗯,我不如姚公?何以為例呢?” “姚公理政,能夠時刻關注事態發展,若發現事情有變,當即有對策。其如此變通雖失于前瞻,猶不失于亡羊補牢,所以有‘救時’之稱。反觀宋令,遇事時有時失于前瞻,又不加變通,如此就失于呆滯。譬如眼前東、西二市同時罷市,姚公說什么也不讓事兒發展到如此地步,他早就有了應對之策?!?/br> 宋璟聞言大受震動,似自言自語道:“呆滯?哦,我確實有些呆滯了?!?/br> 齊瀚說話不給宋璟留情面,但其心中很欽仰宋璟的人品,遂微笑著寬慰道:“宋令其實不必太過灰心,圣上授您為相可謂恰當其時??!圣上倡言依貞觀故事行事,宋令一身正氣,理政之時以公心為要,這種風骨實為臣民應有的楷模,圣上定是欣喜萬分?!?/br> 宋璟此時徹底恢復平靜,笑道:“好呀,能得‘解事舍人’之贊,我此生無憾了?!?/br> 其實宋璟大可不必如此重視與姚崇的比較,他的丞相經歷實與姚崇緊密連在一起。后世每每盛贊大唐賢相時,往往前稱貞觀時的房杜,后贊開元時的姚宋,可謂青史留名。 李隆基的長考終于有了結果,就是罷去宋璟的丞相位置。 宋璟既罷,誰為繼任者呢? 李隆基有些拿不準,每當此時,他都會想起老臣姚崇。于是,姚崇很快被傳喚入宮,其被李隆基特準乘輿行走,如此就免了奔波之勞。 姚崇去歲初冬忽然得大病一場,其病痊愈之后,身子很虛弱,從此不入朝參拜,也不再入東宮教授太子。他今日雖乘輿行走至勤政樓前,僅行數步已然氣喘吁吁。李隆基見狀,急忙趨行數步上前攙住姚崇,將之扶入座中,然后歉疚地說道:“讓姚卿奔波至此,是朕不恤你了。早知如此,朕該登府拜望才是?!?/br> 姚崇歸于座上喘息片刻,調勻氣息之后說道:“陛下準老臣乘輿在宮內行走,已使臣免了奔波之勞,臣唯有叩謝皇恩。陛下,臣雖身子弱一些,然腦子不糊涂,身子并無痛楚,還能入宮拜見陛下?!闭f罷后,掙扎著要起身向李隆基叩拜,李隆基見狀,急忙上前按住他,并說道:“姚卿自今日始,今后見了朕不得叩拜,我們拱手為禮即可?!?/br> 姚崇只好拱手謝道:“老臣拜謝陛下隆恩?!?/br> 李隆基復歸座上,如此正好與姚崇面對而坐。他看著宮女為姚崇奉上香茶,并讓姚崇先喝上幾口,然后方才說話:“姚卿,知道東、西二市罷市的事兒嗎?” “稟陛下,老臣今日聽家人說過此事,然不知何因而起?!?/br> 李隆基于是將事兒過程復述了一遍,最后說道:“姚卿,你如何看此事兒?” 姚崇沉默片刻,然后緩緩說道:“這件事兒,是宋璟他們失于太急了。唉,惡錢積弊太久,豈是一朝一夕可以辦就的事兒?陛下,臣為相之時,也瞧出了惡錢之弊,然當時急事太多,就沒有招惹這件事兒?!?/br> “哦,你當時也知惡錢之弊?然你未向朕提起過呀?!?/br> “惡錢之弊,在于惡錢制作太劣,且由此讓鑄錢之人獲益。其對于國家而言,其實并無大礙?!?/br> “并無大礙?宋璟說起惡錢,恨得咬牙切齒,你怎么如此淡定?” “陛下,臣當時想呀,這惡錢雖粗劣,畢竟還是用銅錫之物鑄成,實有錢幣之功用。國家鑄造官錢不足,以此錢彌補,不失為一種途徑。當然,國家需加大官錢制造力度,使惡錢逐步退出流通,殊為正途?!?/br> “以卿所言,惡錢與官錢并行于世,其實無礙的?” “短期內應該無礙。陛下,百姓私采之礦及私家冶煉,例向朝廷課稅,則國家并未流失收入。一些人通過私采和私冶,獲益不少,然朝廷賦稅通過括戶等手段逐年增加,這些人手中之錢多一些,并非壞事?!?/br> “嗯,若使姚卿繼續為相,斷不會出現今日之局面。姚卿,朕意已決,欲罷宋璟之相位。朕今日喚你來,就想征詢你對繼任者的意見?!?/br> 姚崇聞言微微一震,很快恢復了平靜,微笑道:“嗯,臣算著宋璟的日子,也該差不多了,不知陛下屬意何人為繼任者?” 李隆基對姚崇的上半句話覺得很新奇,然未作理會,答道:“張嘉貞算一個,還有吏部尚書源乾曜亦為人選?!?/br> 姚崇微閉雙目沉默片刻,然后微笑道:“若論繼任者,臣以為陛下還忘了一人?!?/br> “卿試言之?!?/br> “張說。臣以為為宰相者,既要善于辦事,還要有大的胸懷。張嘉貞與源乾曜皆為忠謹辦事者,然他們在胸懷一節上就遜色于張說?!?/br> 李隆基知道姚崇與張說多年以來互有芥蒂,然此關鍵時刻,姚崇還舉薦張說,實乃“外舉不避仇”是也。他心中感動,贊道:“好呀,姚卿此舉,最足于彰顯卿之胸懷。朕此前也曾想過張說,然覺得此人過于世故,考慮事兒末節過多,就舍棄了?!?/br> “張說的毛病確實不少。然此人眼光識見,那是不差的。且他這些年來多在外任上磨礪,定會改一些性子?!?/br> “嗯,朕會好好想一下。姚卿,你剛才的那句話,朕實不解,怎么宋璟又到了時候呢?” 姚崇微微一笑,說道:“此話若說出,實為臣之大忌,臣不敢說?!?/br> “恕你無罪,請說吧?!?/br> “也罷,臣自知時日無多,所謂‘鳥之將死,其言也善’……” 李隆基打斷其話,斥道:“你好好說話,為何說出如此不祥之言?你身子骨有些虛弱,將息一段時日終歸會好起來,朕會時常向你咨以軍國大事,此等不祥之言不許再說?!?/br> 姚崇微微搖搖頭,心中暗想,我自己的身子,只有自己最為明白呀。 姚崇看到李隆基不高興,且發乎真情,心中就有了不少慰藉。他展顏一笑,目露狡黠,輕聲說道:“臣斗膽詢問陛下,若無此次惡錢事件,宋璟是否也一樣會被罷相?” 李隆基先是一怔,繼而溫言道:“姚卿老而彌辣,朕問你,你是如何瞧出朕之心思的?” “陛下開元年間以來,厘改前朝宰相多人制度,僅設一主一輔兩名宰相,臣將此制以六字概括:專任而不久任!” “專任而不久任?愿聞其詳?!?/br> “陛下此行,首要者擇相甚嚴,陛下針對時勢再考課個人脾性以有的放矢。譬如陛下任臣為相,那是瞧中了臣有濟時之用;任宋璟為相,那是瞧中了宋璟有教化楷模之作用?!?/br> “嗯,其次呢?” “人之稟性有長有短,待長處用盡,短處則彰顯,此期間約以三年為限。陛下用臣及宋璟,無非三年左右,此即為不久任是也?!?/br> 李隆基被姚崇窺破心思,心中油然升起了一股說不出的味道。他哈哈大笑,起身離案走到姚崇身邊,執其手曰:“知我者,姚卿也。你說得不錯,朕如此而行,確實有此考慮。所謂用人不疑,你身處相位,大可快意行事,大刀闊斧,然人皆有懈怠之時,朕此時就要收回權力了?!?/br> 君臣二人相對而笑,個中滋味只有他們心中自明。 姚崇辭退之時,李隆基叮囑道:“姚卿,你覷破了朕的心思,這番話兒卻不用再對外人言語?!?/br> “請陛下放心,這番話兒只會爛死在臣的肚中,將來僅會隨臣而去?!?/br> “瞧你,又說不祥之語了?!?/br> 第十八回 宰相新成三駕車 張說問兵朔方城 李隆基下詔罷宋璟的中書令之位,另授宋璟為開府儀同三司;張嘉貞被授為中書省中書令、源乾曜為門下省侍中,張說以兵部尚書兼知同中書門下三品。 李隆基之所以未聽姚崇建言,緣于他認可了宋璟的推薦。 那日李隆基將宋璟傳喚至“勤政務本樓”,說道:“宋卿,朕欲授你為開府儀同三司,就像姚崇當初那樣須五日一參,朕也會隨時喚你咨以軍國大事。你以為如何?” 李隆基如此開門見山,宋璟聞言沒有失落之感,反而如釋重負,起身拱手謝道:“微臣敬謝陛下關愛。臣自從被授為中書令以來,深知本人才疏學淺,生怕有負圣望,因勉力為之。今日去釋,大有卸除千鈞重擔之感?!?/br> 李隆基笑道:“如此說來,你為中書令之時,心中負擔甚重,還是朕不恤你了?!?/br> “陛下,臣固然才短智淺,然理政之時安其位,劬其勞,不敢有絲毫懈怠,只是有時結果會差強人意,卻不是臣之初衷?!?/br> 宋璟為人正直,說話時往往不顧及他人顏面,頗有魏征之風。然其理政之時,其辛勞程度又甚于魏征。譬如魏征理政之余,善于自行調酒,其以葡萄釀成的美酒成為當時長安一絕,而宋璟殊無愛好,其在衙中考慮的是公事,回府休息常常自行呆坐,依然思慮朝政巨細。 宋璟又道:“陛下授臣以開府儀同三司,此職秩甚高,臣愧不敢受。臣現在最想做的事兒,卻是到麗正書院修書?!?/br> 李隆基既然想以太宗皇帝為楷模,當然亦步亦趨。貞觀之初,李世民設立弘文館匯集天下學士,讓他們或辨史、或修書,由此有了“好文之君”的稱謂。李隆基在開元之初設立麗正書院,其大加搜寫,廣采天下異本,按“經、史、子、集”四部體制予以修治,李隆基為其命名為《群書四錄》,如今其書已成。 李隆基答道:“宋卿欲入麗正書院修書,當然可以嘛,此與授你為開府儀同三司無礙,此事就不用再說?!?/br> 李隆基既而問道:“宋卿既去中書令之任,你屬意何人為繼任者呀?” 宋璟心想,你既然罷我中書令之職,那么你心目中早已有了人選,遂直來直去說道:“陛下心中肯定已有人選,臣不敢妄言?!?/br> “嗯,張說如何?” “臣以為張說不可?!?/br> “有何不可?朕知道張說與姚崇互有芥蒂,卻與宋卿無礙。你如此說,肯定沒有個人恩怨?!?/br> “陛下如此說,讓臣心中很不舒服。凡為臣子,須忠君體國,不能以個人恩怨而遮目。多年以來,臣論事時皆對事不對人,陛下莫非不知嗎?” 李隆基無端地遭到宋璟直言相斥,心里雖不舒服,又想畢竟是自己找上門的話題,很快復歸釋然,斂容說道:“好吧,說說你的理由?!?/br> 宋璟道:“張說雖文名滿天下,又處事練達,智計百出,然此人機心太重,逢迎善變,不堪大用?!?/br> “然有人對朕說過,張說胸懷博大,有相者之風啊?!?/br> “其胸懷固然博大,然其中多為文士飄逸之風,如此就少了一分對人的敦厚與凝重?!?/br> “哈哈,宋卿認為張說實在不堪,你又屬意何人呢?” “臣以為張嘉貞可堪為用?!?/br> “嗯,卿試言之?!?/br> “張嘉貞為人平和,私欲無多,譬如他至今不愿置辦田畝和房產,是為例證。此人理政時又中規中矩,謹守本分,他若為中書令,定會依陛下之言謹慎理政,少有過失?!?/br> “人若中規中矩,就少了一些創舉。宋卿莫非看不出嗎?你與姚崇先后為相,朕對宰相轄內事體向無干涉,朕之所以如此,就是不想縛住了你們的手腳?!?/br> “如今已為開元九年,朝廷的大政方針皆有成例,為相者只要謹慎本分勉力理政即可?!?/br> 對宋璟此類好認死理兒的人而言,最容易行極端之事。他若認為有理的事兒,可以不考慮皇帝的感受,不聽他人的勸阻而一味干到底;若遇日常中的許多事兒,他往往極端保守,可謂小心謹慎。 李隆基最終認可了宋璟的建言,于是授張嘉貞為中書令;然他對姚崇的建言也沒有忽視,就授張說為宰相職。 如此一來,李隆基就打破了自己自開元初年來設立一主一輔兩名宰相的格局,朝中有了三位宰相,顯示李隆基尚在觀望。 李隆基還將崔隱甫自廬州召回,將其降為侍御史,崔隱甫從而由一個四品官員降為六品職。 張嘉貞體會圣意,看到皇帝處置崔隱甫,遂下牒廢去禁錢限令。如此一來,一場轟轟烈烈的禁惡錢風潮無疾而終,惡錢又紛紛露出面目,罷市之事得以平息。 張說接到李隆基的授書之時,王毛仲正奉旨巡邊,恰在太原。 是日晚上張說隆重設宴,單請王毛仲。張說拿出皇帝授書請王毛仲閱看,王毛仲閱后說道:“好呀,張先生終于以宰相職回到京城,可喜可賀啊?!?/br> 張說道:“張說明白,若無王大將軍鼎力相助,我現在說不定還蝸居在哪一個邊鄙之州,王大將軍請受張說一拜?!睆堈f說罷,即屈膝跪倒向前俯伏,其吻又及王毛仲靴面。 王毛仲見狀大驚,急忙將張說攙扶起來,忙不迭地說道:“王毛仲何德何能?怎么敢受張先生如此大禮?張先生今后萬萬不能如此了?!?/br> 張說臉色平靜,衷心說道:“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王大將軍如此大恩,張說不知何以為報,只好拜禮以還了?!?/br> 此后二人歸于座中,當然是王毛仲坐在主席,張說殷勤勸酒,漸至宴酣酒熱之情勢。 王毛仲此時酒意已有七分,臉膛已被酒勁兒熏得通紅,其乜斜著眼說道:“張先生此次以兵部尚書兼知同中書門下三品,當然可喜可賀,畢竟還有點美中不足啊。那張嘉貞和源乾曜有何才干?他們如何能與張先生相比呢?” 門下省和中書省的長官,其職位當然要比兼知者的身份要重一些。王毛仲替張說鳴不平,張說聽著當然順耳。他當即附和道:“王大將軍所言不差,譬如中書令一職,其總揆百司,那是何等重要!張嘉貞昔日為門下省侍中還可勉強而行,他今為中書令,恐怕就有些差強人意了?!?/br> 王毛仲頷首道:“張先生既這樣說,那是不會錯的?!?/br> “記得皇帝帶領百官東巡之際,張嘉貞為京城留守,當時雍州主簿王鈞貪贓案發,張嘉貞奉旨勘問,王大將軍還有記憶否?” 王毛仲閉目想了半天,方說道:“嗯,好像有這檔子事兒?!?/br> “此事大有蹊蹺啊?!?/br> “有何蹊蹺?” “我聽說宋璟回京之后,對大理寺堂上杖斃王鈞一事大為不滿,曾責張嘉貞不問清楚以致草菅人命?!?/br> “好像有此事?!?/br> “我當時得聞此事之后,心里就打了個問訊:王鈞曾為張嘉貞下屬,一向對張嘉貞甚為巴結逢迎,此次王鈞犯事,張嘉貞本該周全維護才是,緣何如此無情無意,竟然當堂杖斃呢?” “是呀,此事有些反常?!?/br> “我于是留了心,輾轉打聽個中詳細。這一打聽,還真的探出些幽微來。哼,張嘉貞對外標榜自己不置房產與田畝,然他在京城中的住宅,卻是王鈞一手幫他購置和修繕。王大將軍請想,王鈞如此忙乎,說不定還要替張嘉貞貼補一些錢物呢?!?/br> “張先生的意思,那張嘉貞急于杖殺王鈞,意在滅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