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王毛仲聞言大為震驚,急忙跪倒在地,連連叩首,說道:“陛下萬萬不可呀。王皇后已經被立十余年,天下知聞,皇后又無過錯,若輕易廢之,天下肯定動蕩,乞陛下三思啊?!?/br> 李隆基想不到一個身邊的奴才竟然如此愛戴皇后,就在那里沉思良久,繼而說道:“朕不過隨便說說而已,你何必認真?起來吧。嗯,此話僅我君臣二人的私話,出去后不得亂言?!?/br> 王毛仲此時的頭上沁出了一層冷汗,就再叩首道:“請陛下放心,剛才的話兒奴才只會爛在肚子中,不敢泄露一字?!?/br> 二人沒有想到,武惠兒在此殿里布下的眼線,還是原原本本將剛才的對話稟報給了她。武惠兒聞言又喜又惱,喜的是皇帝終于有廢皇后之心了,惱的是王毛仲這個奴才竟然如此維護王皇后,遂將王毛仲恨在心中。 張說尚未行到朔方,康待賓果然發動了攻勢。他此時已有突厥兵三萬余人,其帶人向南攻略,接連攻破六座小城。張說得知后心急如焚,帶人加快行進速度,以求早些趕到朔方城。 這日黃昏,張說一行風塵仆仆抵達朔方城。朔方節度副使率人前來迎候,這其中就有張嘉貞的弟弟金吾將軍張嘉祐。 張說稍稍梳洗一下,然后草草一飽,即升帳召集眾將議事。 節度副使扼要講了一遍朔方的駐守情況,對康待賓不屑一顧。他認為朔方城固若金湯,再給康待賓幾個膽子,他也不敢領兵再犯。 眾將聞言,也深以為然。 張說臉色凝重聽完稟報,說道:“康待賓已攻破六座小城,你們以為他不敢來攻朔方城嗎?” 節度副使道:“他決計不敢!康待賓昔為突厥降戶,對朔方了如指掌,他明白若硬攻就是以卵擊石!” “了如指掌?對呀,你如此說康待賓,可謂說到了正點上?!睆堈f贊罷副使,既而又面對眾將道,“你們想過沒有?康待賓如今逃入大漠之后,旬日間其下轄人眾就從一萬人升至三萬余人,何其速也!他聯絡了本族之人后,下一步就會找拔曳固、同羅諸部進行聯絡,朔方下轄有突厥降戶六萬余戶。你們想一想,若康待賓將這些人裹挾之后,朔方城還能安穩嗎?” 節度副使不以為然:“那康待賓昔日不過為一降戶,他有如此大的能耐嗎?” 張說道:“他是否有能耐,觀他近一段的作為即可窺其端倪。諸位,默啜死后,突厥人一盤散沙,這康待賓瞧準了這個空隙,妄想填補默啜昔日的位置,其野心不小啊?!?/br> “若果如是,張大人計將安出呢?”節度副使問道。 “嗯,本人已然想好了。明日,我僅帶二十人出去辦一件事兒,你們須謹守本位防止康待賓來襲?!睆堈f想了一下道,“唉,那數萬突厥降戶很是麻煩,須防止他們與康待賓暗中聯絡?!?/br> 節度副使道:“這數萬降戶居住分散,實在無法全部監視?!?/br> 張說頷首道:“我知道,如何處置他們?確實需要一個穩妥的法子?!?/br> 由此過了兩月有余,張說很穩妥地辦好了朔方的事兒。 他那日帶領二十騎悄悄入了塞外,第一站到了拔曳固所部,第二站到了同羅所部。張說見了拔曳固,單刀直入說道:“康待賓可曾來貴部聯絡過?” 拔曳固回答來過,且他本人正在猶豫。 “此等事兒,你為何還要猶豫呢?默啜由你親手所殺,他們將你恨之入骨。他現在來聯絡你,無非想連同一體對付大唐。待他勢強之后,他們就會找你報默啜之仇了!” 拔曳固其實心如明鏡似的,知道本部須取得大唐的庇護,否則就難于保全自身。他馬上誓言聲聲,向張說大表忠心。 同羅非突厥族人,一直頗受突厥人的盤剝和壓榨。張說既為宰相之身,又是兵部尚書,其親入同羅部落里申言保護,同羅人當然喜出望外,堅言不與康待賓聯絡。 散去這二路康待賓的潛在盟友之后,張說又開始琢磨散居朔方的突厥降戶,苦思處置他們之計。他這日忽然想出一計,當即向李隆基上奏疏一道。該奏疏的主要內容是奏請將河曲的五萬余降戶遷往許州、汝州、唐州、豫州等地,使朔方之地變得空蕩無人。 這并非張說想出的妙法兒,其實貞觀年間滅掉東突厥之后,魏征就建言將突厥人遷往內地,實為同化之意。然李世民未用魏征之計,采用了溫彥博的辦法,即讓他們到河曲一帶居住,使他們逐步改變游牧方式成為耕種之農,如此就成為了大唐與大漠之間的藩籬。 不料此法實行近百年后,由張說奏請,李隆基核準,終于采用了魏征的初議。 遷居之事非一朝一夕可為,張說既然啟動遷居,就派出專人催辦此事。他此時心中,還在思索著如何與康待賓接戰的事兒。 張說這一日得知,康待賓攻破了銀城之后,又向連谷進攻。他當即集合起馬步軍一萬,自己親帶五千馬騎出合河關馳援連谷,令節度副使帶領步軍也隨后掩殺。 張說敢于以少對多,緣于他知道康待賓雖號稱擁數萬之眾,其下轄皆是倉促聚在一起的烏合之眾,若與訓練有素的官軍相遇,根本不是對手。 五千馬騎旋風般地殺奔連谷城下,此時城里人正在憑城堅守,與突厥人形成了僵持局面。此五千馬騎到城下之后,頓時改變了戰場態勢,頓將攻城的突厥人殺得無招架之力,康待賓招呼手下人退出一里地,方才扎住陣腳。 康待賓驚魂過后,再觀來襲唐兵不過數千人馬,他立刻又來了勁兒,大呼道:“敵寡我眾,只要上前與他們貼身纏斗,唐兵焉是對手?大伙兒上??!” 張說見狀,馬上改變方略。他將人馬分為兩隊,一隊主攻,另一隊掠陣,絕不與突厥人貼身纏斗,繞著連谷城池轉著圈兒與對手周旋。 時間就如此被消磨著,日光過了中午,既而太陽西斜。張說如此有耐心,目的就是等待自己的五千步兵出現。 節度副使終于帶領步兵出現在視野里,他們手持盾牌卷地而來,當其與突厥人開始接陣的時候,張說大聲喝道:“放號炮,令城中守軍開城門出擊!” 突厥人由此大敗,開始向后退卻。張說不依不饒,命馬騎不得脫離,步兵隨后跟進掩護。 日落之前,突厥人星散逃遁。唐軍俘虜三千人,其中包括其首領康待賓。俘獲康待賓的別將立功心切,看到康待賓在那里孤身無援,遂趕上前去揮刀一砍,如此就取得了康待賓的首級。 大捷的消息傳回京城,李隆基聞訊大喜,當即下詔旌揚,并賜張說實封二百戶。 唐軍收兵返回朔方,張說抽出大多兵力去強行遷徙那些突厥,以加快他們遷徙的步伐。相對來講,張說較前一陣子要閑暇許多。 這一日,張說與節度副使在帳內說話,張說問道:“那個張嘉祐到底怎么樣呀?” 節度副使鬧不清張說與張嘉貞的關系如何,不敢貿然作答,謹慎答道:“他為張丞相的胞弟,還是稱職的?!?/br> “稱職?”張說虎起臉說道,“我到這里未及三月,許多人找我告狀,說那張嘉祐貪贓愛色,你難道未聞一絲訊息嗎?” 節度副使順勢說道:“卑職也得聞一些,奈何其為張丞相之胞弟,無人敢問呀?!?/br> “哼,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一個丞相的胞弟又算什么?也罷,你這些天就不要做別的事兒了,好好查一查張嘉祐的案子。我回京之前,你務必將此事查清,以便奏聞圣上?!?/br> 節度副使看到張說無比認真,心想還怕什么,就放心查吧。張嘉祐此前仗著哥哥之勢,沒把多少人放在眼中,若想找他的毛病,隨便一查都能拿到堅實的證據。 第十九回 張說計賺張嘉貞 姚崇智擒張道濟 這日早朝之時,群臣施禮后按班站列。李隆基忽然發現張嘉貞今日未來,遂問道:“源卿,張嘉貞為何不來朝?” 源乾曜出班躬身奏道:“陛下,微臣序班之時,張令派人知會臣,說他居家素服待罪,不敢來朝?!?/br> “他有何罪?” “來人語焉不詳,隱約說道似與其弟貪贓事有關?!?/br> “如此說來,張嘉祐貪贓,張嘉貞也果然得了好處!” 李隆基轉問張說道:“張卿,張嘉祐的事兒結果如何?” 張說將朔方的事兒安頓好,已于三日前返回京城。他見皇帝詢問,急忙出班奏道:“稟陛下,張嘉祐的事兒已然查實,他也有伏辯在此。其歷年貪贓所積,約有二萬余錢。臣請陛下示下,此案下一步由何方繼續審理?” 李隆基聽到張嘉祐貪的錢如此少,不想再追究下去,遂說道:“他已有伏辯,何必再加審理?哼,張嘉祐為從三品官員,朝廷每年給他多少俸祿?卻貪圖如此一點小錢!朕看呀,他這個偏將軍恐怕做不成了?!?/br> 李隆基的話說得很明白,即是要貶張嘉祐之官。張說問道:“陛下,如今武散階官之定遠將軍缺任,就由張嘉祐充之如何?” “如此貪鄙之人,還能做有品官員嗎?”定遠將軍為正五品,看來將張嘉祐向下貶兩級遠遠不夠。 張說小心問道:“請問陛下的旨意?!?/br> “哦,找一個偏遠一點的折沖府,讓他任折沖都尉吧?!闭蹧_府的折沖都尉看似為官名,然無品無階,只不過由朝廷供應些許俸祿而已。 群臣聞言大驚,一個三品官員因為一點小錢被貶為折沖都尉,實為冰火兩重天啊。 李隆基似乎看出了群臣的心意,說道:“昔太宗皇帝之時,長孫順德貪贓事發,太宗皇帝不罰反賞,以激長孫順德羞恥之心。長孫順德既為皇戚又是勛臣,太宗皇帝如此做,實想以德服人。如張嘉祐之人貪贓,朕不會以賞代罰,須以法度為繩,使天下心服?!?/br> 李隆基又轉對源乾曜道:“源卿,你可轉告張嘉貞。他愿意在家中素服待罪,就讓他在家里候著吧?!?/br> 李隆基如此說話,緣于他心間忽然晃出王毛仲說的那番話。如此看來,張嘉貞當初急匆匆杖殺王鈞,肯定怕王鈞說出對張嘉貞不利之事。李隆基由此對張嘉貞頓改印象:此人看似性子簡疏,且號稱不置房產田畝,其內里實在齷齪無比,實為一個偽君子! 張嘉貞在宅中素服待罪,先見到弟弟張嘉祐被貶為衡陽折沖府折沖都尉的授任;又過一日,皇帝冊授張說為中書令,自己則被貶為豳州刺史。他到了此時,方知這一次上了張說的大當。 那日張說自朔方趕回京城,張嘉貞得知訊息后即刻入府拜望。張嘉貞之所以如此殷切,主要想來打探一下弟弟的案情。 張說滿臉含笑道:“張令為上官,例由張說先去拜望。你如此前來,讓張說如何消受呢?” “張大人向為嘉貞之上官,我入府拜望,其實應該?!?/br> 二人心中皆明相見原因,寬坐敘話時,幾句話就扯到了正題。 張嘉貞說道:“唉,我得知舍弟如此胡鬧,心痛不已啊。張大人,不知舍弟案情究竟如何?還望張大人看在我們多年共事的分上,還是向好處去吧?!?/br> 張說搖搖頭,嘆道:“令弟平素招搖太過,由此嫉恨者甚眾。我此去朔方,那朔方副使上來就說令弟的事兒。其時突厥大兵壓境,我就讓他先將事兒押后再議。待突厥人事畢,我將令弟之事瞧了一遍。唉,令弟的膽子實在大了一些,想是倚仗張令之勢,有點肆無忌憚了。他貪的錢不少呀,竟有十余萬錢之多!” “十余萬錢?有這么多嗎?” “有呀,這里有數人的伏辯,請張令細瞧。令弟的事兒辦得太大膽了一些,若到了圣上面前,恐怕討不到好處吧?!?/br> 張嘉貞聞言大急,連聲道:“這怎么處?這怎么處?張大人,還望你看在嘉貞的面兒上,想法遮掩一下則個?!?/br> 張說搖搖頭,一時不語。 張嘉貞道:“張大人,或者由我和舍弟想法籌錢加倍奉還,以贖舍弟之罪,如何?” “知道這件事兒的人甚多,若如此遮掩,就是欺君之罪??!張令,如此連我也牽扯其中了?!?/br> 張嘉貞六神無主,只好一味嘆氣。張嘉貞自幼喪父,對弟弟張嘉祐關愛甚細,他如此上心,正是基于此情。 張說冷眼旁觀,感到火候差不多,遂又嘆道:“我們同事多年,若不替令弟擔待一些,有失我們相善之情。張令,我想了一個辦法,不知可行否?” 張嘉貞聞言,恰似溺水之人撈到一根救命稻草,頓時喜出望外,一迭聲說道:“張大人智計百出,既有辦法,那是不會差的。請說請說?!?/br> 張說又稍微停頓片刻,既而橫心說道:“令弟貪贓事發,皇帝已然知聞,現在再說其事虛妄,那就是做了蠢事一件。嗯,我們可以在其贓款上打打主意,譬如不說全部,僅說零頭,則十余萬錢僅剩下二萬余錢,如此就可減輕一些罪責?!?/br> 張嘉貞聞言,忽然伏地下跪,說道:“舍弟全憑張大人援手搭救了。若舍弟過了這一關,嘉貞一生感激張大人之大恩大德?!?/br> 張說見狀,急忙上前攙起張嘉貞,連聲道:“張令怎可如此?請起請起?!彼麑埣呜懛鋈胱兄?,堅言道:“請張令放心,事兒就這么辦吧。萬一有個好歹,我張說一力承擔就是?!?/br> 張嘉貞緊握張說之手道:“請張大人放心,此事你知我知,不敢有一絲兒訊息漏出去?!?/br> 張說又思忖片刻,又說道:“嗯,此事兒就這么辦!然令弟畢竟還有事啊。為減令弟罪責,張令似還要辦些事兒?!?/br> “張大人請說,嘉貞定言聽計從?!?/br> “嗯,你為中書令,此前為侍中,多年來勤勤懇懇替圣上辦事。既有功勞,又有苦勞,圣上說不定會瞧你的功勞,對令弟網開一面哩?!?/br> “張大人所言甚是,我這就入宮請見圣上,以當面向圣上求懇?!?/br> 張說搖搖頭,說道:“如此當面求懇,過于直接了。萬一圣上當面拒絕,也就難有轉圜的機會了。依我說呀,你須想出一個悲情的法兒,以進退有余?!?/br> “悲情的法兒?” “是呀。譬如你不去上朝,素服居家待罪,圣上見你不朝定會問起。圣上說不定心里一軟,派人將你召回朝中,則什么事兒都沒有了?!?/br> 張嘉貞大喜,躬身謝道:“張大人果然智計百出,好計好計。張大人,明日早朝之時,還望你在圣上面前多說一些好話?!?/br> “當然。嗯,張令,你再好好想想,還有其他更好的計策沒有?” “這個計策就很好嘛,不用再想他策了。張大人,嘉貞這就告辭。今后我與舍弟,定旦夕禱念張大人的大恩大德?!?/br> 于是就有了這許多變故。 張嘉貞過了幾日,終于品出一些滋味兒。 張嘉祐貪贓事發,卻與張嘉貞無涉。張說卻勸說張嘉貞不去上朝,待在家里素服待罪,明顯想將污水往張嘉貞身上引。李隆基得知這種狀況,首先想到的是張嘉貞也有罪,再加上王毛仲此前在他耳邊吹的風兒,張嘉貞于是被罷相。 張嘉貞理出了這些頭緒之后后悔不已,心想自己當初為什么就不能識破張說的機心呢?再想起弟弟此前沒有事兒,何以張說到了朔方之后,弟弟的貪贓事兒就敗露了呢?如此看來,張說處心積慮想當中書令已非一日,這是張說做好的圈套。 張嘉貞就在宅中長吁短嘆,嘟嘟囔囔就是一句話:“相煎何急呢?” 想起張說畢竟替弟弟瞞下了十萬錢,張嘉貞心中雖惱,終究不敢找張說吵鬧。萬一此事暴露,張說固然不美,自己和弟弟的罪愆又要加重一層。張嘉貞此時更加嘆服張說的手腕:欲謀大利,須先以小利與他人,如此既獲他人感激,又形成利益攸關之群體,彼此可以守口如瓶,以各自得益。 張嘉貞無法可想,只好凄然收拾行裝,前往豳州赴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