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卻說李隆基到了函谷關,下車駕后一眼看此地勢,轉對身邊的宋璟嘆道:“宋卿,此關西據高原,東臨絕澗,南接崤山,北塞黃河,實為拱衛京師之第一門戶。若此關丟失,身后的潼關實屬危殆?!?/br> 宋璟答道:“此地勢確實險要,堪稱雄關。然臣以為,若國君德政不修,妄想憑一二險關拒敵于國門之外,終為虛妄。昔太宗皇帝不修長城,緣由于此?!?/br> 李隆基看到宋璟說話,終究要扯到道德之上,心想在此險關壯麗山河之前,不能隨意抒發胸臆,不覺有些氣悶,遂干笑一聲,說道:“哈哈,此為我家先祖寫道德之言的圣地,宋卿再提道德之言,實為相宜。走吧,我們且去憑吊一番?!?/br> 老子被奉為李唐皇家先祖,那么有老子的遺跡之處皆被修得美輪美奐。自唐高祖李淵開始,歷朝皆撥重金修葺此地。其依關而建太初宮,宮門上的匾額上有著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赫然為“紫氣東來”,其字由太宗皇帝親筆所書,那是太宗皇帝最為擅長的“飛白”體。 進入太初宮不遠,有一處年代久遠的矮小房舍,相傳此為當初函谷關關令尹喜的寓所。某一日早晨,尹喜自此寓所走出不遠,到了一個土臺之上,忽然看見東方紫氣騰騰,霞光萬道。他欣喜若狂,大呼“紫氣東來,必有異人通過”,急令關吏灑掃道路,以迎異人。其后不久,就見一老翁銀發飄逸,倒騎青牛入關而來。尹喜執禮前去問詢,并邀老翁入寓所休息。此老翁感于尹喜盛情,在此盤桓數日,寫下五千字的文章,即為流傳至今的道家寶典《道德經》。 皇帝要來憑吊先祖,有司早為之準備好了一應祭祀物品,且有相當煩瑣的祭祀儀程。一番祭祀儀式下來,李隆基有些乏了,高力士遂將之奉入早就準備好的凈室里休息。李隆基雖有些忙累,卻興致頗高,令宋璟隨之一起飲茶敘話。 李隆基問道:“宋卿,朕剛才有些疑惑。這尹喜果然有其人嗎?朕觀《道德經》,其字數不多,然汪洋恣肆,可謂包容萬物。難道說若無尹喜相留,這《道德經》就難以問世嗎?” 宋璟看到皇帝容色輕松,知道皇帝這會兒想說些輕松話兒,遂湊趣兒說道:“陛下有此思,臣剛才也有遐思。后世傳言,老子西去化胡,如此老子到底在何處呢?” 李隆基笑道:“大唐立國以來,不分華夷,皆為子民。則先祖化胡之說,已有先兆。如此說來,先祖不管隱居國內,還是遠赴西域諸國,其實無關緊要?!?/br> 宋璟也隨之笑道:“陛下如此說,臣也可詮釋尹喜其人。臣以為當時紫氣沖霄、霞光萬道,未必是真,想是尹喜看到老子器宇非常,遂邀談數句,不料相談甚洽,由此殷情招待。老子得此閑暇,遂將心中所思寫就,《道德經》因而流傳后世?!?/br> 宋璟日常言語嚴謹,難有如此說話隨意的時候。李隆基與其相處,不免言行謹慎,生怕一言不合又遭其諍諫,他聞言哈哈笑道:“若如卿所言,吾敬愛先祖竟成為一個貪戀口舌之福之人。嗯,有些褻瀆先人了。不過你難得有如此輕松說話的時候,其實為人一世,若日夜端莊慎言,殊無趣味。你能如此隨意說話,只要無傷大雅,也很好嘛?!?/br> 李隆基小憩片刻即出關東行,按照日程安排,今晚到陜州治所歇息。李隆基笑對武惠兒說道:“陜州那里溫泉四溢,我們且去沐浴一番,正好洗去征程疲乏?!?/br> 武惠兒近來已識男女交合之妙,心思溫泉水溫,能助性趣,不由得眼波流轉,心甚企慕沐浴之樂,問道:“原來陜州也有溫泉?陛下,其水與驪山溫泉相似嗎?”此次車駕出京之后,第一站即在驪山離宮歇息,武惠兒第一次入溫泉與李隆基共浴,其事后余味綿綿而長,至今猶品咂不已。 “嗯,那里的宮室稍嫌簡陋,溫泉水卻要比驪山還要豐盈。其溫塘村周圍方圓數十里,皆有溫泉溢出,當地人竟然無冷水可用?!?/br> “哎呀,天下竟然有此妙處?!?/br> 李隆基輕撫了武惠兒的臉龐,笑道:“山川再美,若無美人在懷,終無趣味?!?/br> 是時車內風光旖旎,柔情無限。 李隆基如此好心境未曾持續太久,前方的擁堵令其心情大壞。 車駕入了谷底,就見函谷內兩側地勢險峻,唯谷底平坦成為貫通東西的通道。谷底忽寬忽窄,最窄處僅能容一輛馬車通過,歷來有“車不方軌、馬不并轡”之說。車駕經過此地,速度大為減緩,到了最后,大隊人馬竟然停滯不前。 李隆基在車內越等越急,眼見天色漸晚,若不前行在此谷中度夜,豈不糟糕?他在車內待有小半時辰,眼見隊伍還沒有動彈的跡象,遂探頭對一直隨侍身邊的王毛仲說道:“王毛仲,前面何故不行?” 王毛仲稟道:“車仗行至狹窄處,那里僅能容一輛車通過。不料兩車齊逐,竟然卡死在那里,由此耽擱了時辰?!?/br> 李隆基怒道:“車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們既知此處狹窄,為何不按序通過?你這就趕往前去,趕快疏通?!?/br> 王毛仲驅馬前往,奈何谷里早已擁得水泄不通。待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趕至狹窄處,再指揮人將車兒抬開,又費時不少。如此車仗行到陜州治所的時候,就見空中月明星稀,時辰已至深夜。 此次東巡的車駕之事歸太仆寺署理,李隆基將太仆卿召至車前痛斥一番,并要黜去其職。 太仆卿眼見大禍將至,模樣雖恭順惶恐萬端,心里卻有主意,稟道:“臣處置不當使車駕延誤,實屬大罪。然臣久處京中不明沿途地勢,出發前已知會諸州府,由其領引路之責。此谷由陜州所轄,其無人領路,又事先不言明,臣雖難辭其咎,陜州府也脫不了干系?!?/br> 李隆基想想也有道理,遂下旨罷去陜州刺史李朝隱與知頓使王怡等人的官職,太仆卿僅被罰俸三月。 宋璟聞此消息,心中大急,待車駕入陜州停穩,李隆基剛剛進入為之準備好的行所中,即來請求覲見。 李隆基此時又困又餓,本不想傳見,又怕宋璟有要緊話兒說,只好勉強接見。宋璟見禮后直接說道:“陛下,臣以為若罷李朝隱與王怡之職,實為不妥?!?/br> 李隆基知道宋璟此來是為了這件事兒,心中的無名火又起,沒好氣地說道:“宋卿,你沒見現在是何時辰了?朕又沒將他們殺頭,不用刀下留人,我們明日再說好嗎?” 宋璟見皇帝確實為極度疲乏的模樣,也覺得自己有些性急,遂說道:“臣不恤陛下,此為臣之罪。如此,就請陛下先去用膳,臣先候在這里?!?/br> 李隆基嘆道:“唉,你年長于我,又一樣鞍馬勞頓。朕去用膳,你卻空著肚子候在這里,莫非想陷朕于不義嗎?也罷,你就與朕一同用膳吧,我們坐下來說?!?/br> 宋璟也老實不客氣,躬身謝道:“如此,臣謝陛下賜膳之恩?!?/br> 李隆基歸于座上,武惠兒先是遞來一方熱巾,李隆基用之擦面抹手,再仰身舒展一下腰身,頓時感覺釋去了一些勞乏。武惠兒繼而又遞來一盞熱茶,李隆基輕抿一口,說道:“嗯,此為蘄州之團黃,此時飲之,既能潤喉,又兼舒骨。宋卿,待飲盡此盞后,你可說話?!?/br> 宋璟此時也是喉嚨冒煙,接過茶水,一飲而盡。李隆基見其飲盡,問道:“宋卿,到底有何不妥呀?” 宋璟回答道:“此次東巡實為陛下登基以來之首次巡守,如今國家漸至安瀾,庶民漸至富足,則國人無比注目此次巡守。函谷本來狹窄,擁塞實屬正常,此次不過延遲車駕一個多時辰而已。那李朝隱與王怡引路不當,確有過失,然陛下雷霆一怒,竟奪其職!天下人若知陛下出巡的第一遭事兒,即是讓人以小過而獲大罪,恐怕于陛下不利呀?!?/br> 李隆基道:“他們侵凌天子威嚴,能為小過嗎?” “臣剛才將官吏考課之內容細細回憶了一遍,其中似無如此內容。陛下,國家法度雖由臣民遵守,然國君也不可動輒毀之。前朝‘斜封官’流毒天下,正是中宗皇帝肆意為之,可為佐證?!?/br> 人在憤怒之時,往往會有出格的舉動。李隆基盛怒之時罷黜二人之職,待其后來平復下來,也覺得自己有些過火?,F在宋璟鄭重其事前來勸諫,他也就想順水推舟再復二人之職,遂爽快說道:“也罷,朕就依卿所奏,可廢前敕復其官職?!?/br> 宋璟本想皇帝為保自己顏面不肯認錯,他此前早就備好了諸般說辭,欲持久勸諫。他沒有料到李隆基今日如此痛快,竟然早早地答應了自己的請求,如此就遲疑了一下。 李隆基笑道:“宋卿就為此事嗎?朕答應了,我們就速速用膳吧,明日還要行路?!?/br> 宋璟先閉目想了一下,繼而堅決說道:“陛下,一日之內黜其職再復其職,也似不妥!” 李隆基有些不耐煩,嘆道:“宋卿呀,你今日來莫非專為折騰朕嗎?黜又不是,復又不行,你到底意欲何為?” “陛下想呀,今日陛下雷霆一怒黜其官職,臣來此輕輕一說又復其官職。事后外人定會說,皇帝行事簡單且粗糙,還是宋璟守法持正待人以恩。如此咎歸陛下,恩歸微臣,天下哪兒有這樣的道理?” 李隆基馬上明白了宋璟的心意,笑道:“人言宋卿心直如桿,若以此事而論,你的心思也很細膩嘛。也罷,你不用再說道理,僅說辦法即可。此事既結,我們須即刻用膳?!?/br> “微臣以為,不用馬上復其職,可使他們以待罪之身行往日職責。稍待一些時日,再敕還其職即可,如此可謂進退得宜?!?/br> “就按卿所言來辦,好嗎?來,我們速速用膳?!?/br> 宋璟走后,武惠兒關切地說道:“陛下今日勞乏,可稍微清洗一番入寢?!?/br> “朕確實有些勞乏,你也一樣啊?!?/br> “妾畢竟年幼,又不用思慮過多,并不覺得勞乏?!?/br> “如此說來,朕有些老了?” 武惠兒微微一笑,說道:“陛下壯健如斯,可謂龍馬精神,哪里能說‘老’字?” 此后數日,車駕向洛陽緩緩而去。是時初春時分,原野上的枯黃已蒙上了一層新綠,愈往東行,感覺風兒愈暖。田間的禾苗已開始返青,李隆基有時令車駕停下,然后信步入田間觀看禾苗長勢,甚至與農夫攀談數句。得知去冬數場大雪,初春后又遭遇兩場春雨,則土壤墑情甚好,眼前無春旱之虞,于是龍心大悅。 車駕抵近洛陽城門,李隆基眺望那黛色的城墻,心里忽然想起薛崇簡和王師虔居住在這里,他們現在如何呢? 第二日近晚時分,李隆基喚來王毛仲,說道:“這里有兩位故人,他們的日子過得如何呀?” 王毛仲被皇帝猛然問起,一時想不起其說的故人為誰。如此停頓片刻,方才恍然大悟。王師虔當初被執,李隆基令王毛仲將其押至薛崇簡宅中好生看管。王毛仲起初還問問王師虔的狀況,時間一長,便有些懈怠,遂讓河南府尹代為看管,他也漸漸不問?,F在皇帝問起,他不敢實話實說,含糊其辭道:“稟陛下,此二人這些年還算乖覺本分,他們日日待在宅中如寓公一般,倒是沒有惹出是非?!?/br> “嗯,朕有些念起他們了。你去將他們召入宮來,與朕一同進晚膳?!?/br> 王毛仲躬身答應,心里其實有些忐忑:這二人到底是死是活呀?萬一少了一個,如何向圣上交待呢? 王毛仲這些年官運亨通,職掌禁軍大權,實為李隆基寵信之人。他這些年威權日盛,對其他人視若無物,然見了李隆基,還是潞州時初為護衛時的恭順模樣。 王毛仲在河南府尹的帶領下尋到薛崇簡宅第,薛崇簡與王師虔當然小心迎接。王毛仲見到此二人的模樣和神情,心中不禁唏噓萬端:這二人怎么如此謙卑萬分?還是他們本人嗎? 短短數年之間,二人似乎老了許多,他們見了官方之人,皆佝僂著腰,模樣恭順之極。王毛仲不禁想到,薛崇簡性子一直平和也就罷了,那王師虔昔日的精神勁兒為何就無影無蹤了呢? 二人隨同王毛仲入宮,見了李隆基也是三跪九叩,口呼萬歲。待他們與皇帝同席進膳時,依舊小心翼翼低眉順眼。 李隆基臉色平和,進膳時言笑晏晏:“朕這些年忙于國事,無暇召見你們。唉,人年齡愈大,這念舊的心思愈長,此次來東都就念起你們了。王先生,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王師虔小心答道:“草民蒙陛下不殺,這些年在東都活得也相當優裕,草民日日感激陛下的圣恩?!?/br> 薛崇簡說道:“陛下,王先生入敝府之后,臣從府中選一有顏色之婢女相配,如今已生有一子一女?!?/br> “哦?王先生有家室了,此為好事呀。王先生添丁加口,日常用度足用嗎?” “草民得立節王好生看顧,日常用度倒是不缺。草民有時環視妻子,甚感如此好日子終歸由陛下所賜,不由得感激涕零?!?/br> “好呀,王先生如今有家有口,如此就體會了好生生活的滋味。嗯,你的日子也不能過得太緊巴,這樣吧,朕再加立節王二百戶實封,此專為王先生生活之用?!?/br> 王師虔聞言,當即離席下拜:“草民叩謝陛下圣恩?!?/br> 頃刻席散,王毛仲派人將二人送回宅中。王毛仲感到今日實在有趣,說道:“陛下,這王師虔怎么像完全換了一個人兒一樣,他當時謀刺陛下,被執后見了陛下也是一副不屑神情。臣今日觀此景,心甚詫異,王師虔似未作偽啊?!?/br> 李隆基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螻蟻尚且惜命,王師虔能夠存留于世,他能不感恩嗎?再說了,他娶妻生子,由此在世上就多了許多牽掛。唉,他怎能作偽呢?” “哼,王師虔所犯之罪,殺他十回頭也夠了。陛下心胸如海,饒其性命,若換作是臣,說什么也不會如此好心?!?/br> 高力士是時也在一側,聞言悄聲向王毛仲提醒道:“王將軍怎能如此說話?還不向陛下謝罪!” 王毛仲方悟自己說錯了話,自己本為奴才之身,怎敢和皇帝相提并論呢?他急忙跪倒,叩首道:“奴才不會說話,請陛下責罰?!?/br> 李隆基倒是不以為然,嘆道:“罷了,你起來吧。唉,王師虔死與不死,對朕有何干系呢?他留在世上,讓朕還能念起故人之情,倒是還有一點用處?!?/br> 王毛仲退出后,心中對高力士有些惱火:皇帝對自己的越位之言根本未放在心上,你這個老閹奴為何如此多嘴? 薛崇簡與王師虔回府后,也在那里大發感嘆。薛崇簡道:“王先生多次說過,圣上留你性命,實讓你雙眼觀看他施政的效果。如今天下安瀾,庶民百姓的日子越過越好,人口也增加不少,國勢確實大有起色。他今日見了先生,僅問起居生活,為何不言及此事呢?” 王師虔道:“他若果然來問,日后傳揚出去,豈不是有礙其圣君的名聲?他對我愈加彬彬有禮,愈能增添其皇恩浩蕩的模樣。唉,我自從有了茍活于世上的念頭,這些口舌之爭皆變為虛妄了?!?/br> 薛崇簡聞言頓時大有同感,遂默然相對良久。 第十二回 郝靈佺獻頭邀功 王毛仲力薦張說 默啜當初請婚不成遂襲唐境,奈何西有郭虔權,中有解琬鎮守邊疆,他實在討不到便宜,只好再厚著臉皮向大唐請婚。默啜既然請婚,也就表明其不再用武力與大唐相抗,則北部邊疆相對恢復平靜。李隆基對其請婚之事不予理睬,卻允許雙方互派使節溝通訊息,雙方緊張的態勢如此稍顯緩和。 春節之時,各方君長按例派使入京朝貢,待春節之后,朝廷也派出使節到四方巡視,其攜帶不少錢物,以皇帝賜賞的名義散發各處。是年,鴻臚寺典客署掌客郝靈佺作為入蕃使出使北境,要到突厥各部巡視一圈。這日行到突厥十姓的聚集地,首領拔曳固將其迎入帳內好生款待,并向其捧出了一份大禮,赫然為一個人的腦袋。 突厥十姓為西突厥的一支,郭元振為安西大都護的時候,其首領闕啜忠節與西突厥娑葛可汗交惡,郭元振居中調停,從制衡的角度將闕啜忠節的突厥十姓安排得甚為妥帖。后來,宗楚客與紀處訥接受了闕啜忠節的賄賂,逐走郭元振,由此惹起西域戰事。數年過后,還是由朝廷出面,將突厥十姓安置在多邏斯水流域,并誡約娑葛可汗與默啜可汗不得為難。由于多邏斯水接近默啜統轄的地面,闕啜忠節主動向默啜示好,愿意接受其節制。闕啜忠節死后,繼任者拔曳固繼續維持這種態勢。 默啜這些年與大唐交惡,傷亡既大,損耗又多,對這些示弱部落索要日重。拔曳固一開始還咬牙堅持,到了實在扛不住的時候,就橫下一條心,由此做出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其實突厥十姓這里也沒有什么珠寶美玉,無非是些牛羊之物,某日默啜又派人來見拔曳固,要求送去牛羊多少。對于游牧部落而言,這些牛羊實為族人的口糧,拔曳固實在無多余的牛羊可送,于是斷然拒絕。來人冷冷地丟下一句:“你不給也就罷了。大汗說了,你若不給,他會親自來討?!比缓髶P長而去。 默啜聞聽一向恭順的拔曳固竟然敢抗命,頓時大怒,果然率領百騎前來索要??上吹人械酵回适盏膸づ裰?,半路上即被早就埋伏好的數百人一擁而上斬殺,默啜的頭顱如此就到了拔曳固的手中。 郝靈佺看到默啜的腦袋放在自己面前,心中不由得狂喜不已。默啜為禍大唐多年,其如此被輕易斬殺實為大快人心之事。郝靈佺更想到,此前朝廷賞賜軍功甚厚,自己將默啜的腦袋帶回京城,肯定為大功一件,朝廷至少會賞自己一個將軍做做。他想到這里,狂喜問道:“如此說來,此首級從此就獻于大唐了?!?/br> 拔曳固恭恭敬敬道:“是呀,我正準備派人將此首級送往京城,恰巧尊使前來,此等美事豈不是專為尊使而設?” 郝靈佺雖為九品官員,畢竟見過世面,現在又為上國大使,當然知道言語進退,遂哼了一聲道:“哼,我還不知道你的心思嗎?想當初三國之時,吳國斬了關羽,卻將首級送到魏國,此嫁禍之計也。你今日此計,不過是懼怕惹禍上身尋求大唐庇護罷了?!?/br> 拔曳固見郝靈佺識出了自己的機心,愈發恭敬道:“是呀,尊使果然明白我的心意。如此,就請尊使回京后多替敝部美言了。敝部為此準備一些金珠等物,請尊使攜回以溝通關節之用?!?/br> 郝靈佺看到拔曳固還算識趣,大包大攬說道:“不妨。今日大唐非為昔日魏吳諸國,就是果真殺了默啜,又有何懼呢?” 待郝靈佺滿懷欣喜風塵仆仆趕回京城的時候,李隆基已帶領百官東巡出京。張嘉貞見如此大事不敢擅專,就讓郝靈佺帶著默啜首級前去追趕車駕,以俟皇帝定奪。 李隆基的車駕此時已然巡行到汴州,這里是河南道、河北道與都畿道的交界處。李隆基出京之前就說此次東巡止于汴州,其在汴州留待數日后即開始返京。按照唐朝規制,皇帝駐于某地超過三日,方圓三百里的諸州刺史皆要過來覲見。張說時任相州刺史,也在覲見之列。 皇帝巡行時的一次重要內容即是要巡查田間,李隆基到了汴州的次日,即在百官及諸州刺史的簇擁下視察田間。 汴州地面一馬平川,隋朝時所開鑿的汴渠自虎牢關附近板渚接通黃河水,然后向東南匯入洪澤湖,從而與京杭大運河連在一起。其時黃河尚未改道,向北距離汴州近二百里。汴渠開通既有農田灌溉之利,又有舟楫之便。人若離汴渠甚遠時,即可看見渠面上弘舸巨艦來往不絕,其帆軸高聳,顯示了一派繁忙之象。 田間的麥苗兒早已返青,已有近尺之高,就見其禾苗肥壯,葉子顯深翠之色。田埂上偶然生有一叢黃花,與大片綠色相映,頗顯跳躍生動。李隆基得知此田間不懼干旱,只要黃河有水,仍可保秋后大熟,遂感嘆道:“隋煬帝橫征暴斂,實在苦了前隋庶民,然他留下的這些溝渠,畢竟使后世獲益,也算做了一點好事?!?/br> 倪若水此時已任尚書右丞,他為汴州前任,此時與新任汴州刺史一起跟隨皇帝身邊。其聞言說道:“陛下所言甚是。臣初為汴州刺史之時,覽此阡陌水渠,覺得前隋果然做了一點好事。隋朝之前,關中平原例為國家糧食主要產地,自有了這些溝渠,中原之地糧食產量已超關中,則糧產區已然東移?!?/br> 李隆基今日的興致頗高,笑問道:“朕聽說倪卿初來汴州之時,心中不是滋味兒,竟然追著班景倩的馬蹄塵跑了很遠,還譽其為‘仙塵’。這汴州的水田之美莫非比不上班景倩的馬蹄塵嗎?” 倪若水知道皇上在調笑自己,臉色如常說道:“臣當時初來汴州,心思京城,就藉馬蹄塵聊寄相思之意。陛下,臣如此舉動,應該未礙政事吧?” “哼,你若有舉動與心意相隨,那就是礙了政事!朕若非瞧你還算勤謹,在此任上辦了不少實事,早把你打發到更偏遠的地方去了,焉能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