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父皇??!” 哭聲戛然而止的陳王驟然抬頭看向御座上的人,呆若木雞,不敢相信這是素日疼愛他的父皇親口下達的命令。 殿外的侍衛鏗鏘上殿,毫不留情的拽過陳王的胳膊,一路朝殿外拖去。 眾朝臣猶如在做夢,目瞪口呆的望著那陳王面若死灰的被拖了出去,無不覺得眼前的一幕極不真實,尤其是那陳王派系的人,堪稱如遭滅頂之災。 圣上,太子,陳王……有回過味的在想,這其中可有什么是他們不知的真相? 王壽上前一步,唱喝:“退朝——” 眾臣各懷心思的退出了金鑾殿,余修與王昌腳步虛浮的踏出大殿的那剎,兩人幾乎虛脫,站都站不穩當。 陳王一倒,皇室血脈只余太子,日后誰能與之爭鋒? 怪不得,怪不得太子之前穩坐釣魚臺之勢,冷眼旁觀陳王派系的上躥下跳,任其壯大威勢。原來他這是勝券在握。 他們目光晦暗的回頭往金鑾殿里望去,殿中持芴而立的太子紋絲不動,似天下已在他掌握之中。 不由遍體生寒。難道他們就只能坐以待斃? 金碧輝煌的大殿里只余圣上,太子,王壽,以及云姑四人。 圣上居高望向殿上的太子,說話依舊是不冷不熱的模樣:“太子,你很好?!?/br> 晉滁輪廓分明的消瘦臉龐一派漠然。 陳王不是父皇的血脈,他其實從來都知。這些年來,他也從來都沒將陳王視作威脅,況陳王也不成氣候,不值當他將其放在眼里。饒是父皇三番幾次拿陳王來打壓他,他也從未考慮過將陳王的事捅破,他不屑是真,顧念著那微末的父子情亦是真。 可笑的是,他還在念及那絲父子情誼,可對方卻趁他不備,狠辣舉刀沖他心口而來,生生剜下塊心頭血rou來! 那真是他親生父親啊,明知他哪痛,卻專往那痛處刺他,半分不留情。 “如今的你,更像個合格儲君了。若你能早些如此,或許你的心尖尖也不會那么早早的去了?!?/br> 圣上語氣帶著惋惜,轉而又嘆:“不過到底還是這磨刀石用的好,要不,你也不會悟得的這般及時?!?/br> 晉滁雙眸剎那充血,渾身血液逆流。 圣上詫問:“朕可有說錯?云姑你說,朕有說錯什么?” 云姑擔憂的望向那高大消瘦的朱色身影,背愈發的佝僂。 強壓著頭部欲炸裂的痛意,晉滁咬著牙抬頭,質問的聲音仿佛挾著胸腔的錐痛,直沖御座上的人而去:“何故容不下她?她于江山社稷有何危害?您若對我有不滿,打,罵,廢,皆可,卻為何要動她?她有何錯!她安分的做著太子良娣,她剛生產完尚未出月子,您的皇長孫才剛剛滿月!父皇,圣上!你,于心何忍?” “你這是認為朕錯了?”圣上聽完面上神情動都未動,緊接著回頭問王壽: “不應該啊,王壽你是知道的,諸類這般的話可是當年端敏親自教導朕的。想她堂堂一國長公主,身份何等尊貴不可言,她說的話那是金玉良言,豈能有錯?” 王壽躬身不言。 晉滁的雙眸宛如沁血,高大的身軀在微微顫栗。 云姑看不得太子這般慘惻的模樣,忍不住開口道:“夠了駙馬爺,太子何錯之有,您又何必將怨氣施在他的身上?” 圣上就望向云姑:“駙馬爺?朕倒有二十來年沒再聽到這個稱呼了。不過你要非要說朕有怨氣,那朕斷不肯承認,朕何怨之有?” 說著,他從御座上起身,由王壽扶著,緩慢走下高階。 “云姑,朕至今都猶記得,昔年端敏教夫的時候,你就站在你主子身旁,應也清楚的聽到你主子口中說的所謂野馬與家畜的那番言論罷?!?/br> 他邊說著,邊回憶的嘆道:“端敏告訴朕,野馬若是被套了籠頭,那就是家畜。她說,只有去了那籠頭,才能任那野馬無拘無束的馳騁在廣袤的天地中?!?/br> “她說啊,‘駙馬,本宮殺梅娘是為了你好,你可千萬得領情呢’。云姑,你主子是說過這話吧?” 不等云姑答話,已經步下高階的圣上面朝太子,拍拍他的肩,慈父般語重心長道:“如今這話,朕轉達給你,朕殺那林氏是為了你好,你可千萬得領情啊。你雖不是野馬,可卻是蛟龍啊,不需要籠頭,否則可就變成了家畜了。你瞧,朕所做一切都是為你著想?!?/br> 晉滁的面色陡然變得癲狂。 圣上捋須大笑,又轉向云姑:“作為忠仆,如今瞧來朕如此悉心栽培你的小主子,可有感觸?太子是肖極了朕,倒也不負端敏百般籌謀,在臨終前,還特意給我下了絕嗣藥?!?/br> 云姑痛苦的別過眼,不忍再看太子的模樣。 圣上雖是笑著在說,可那一聲接一聲吐露的話,分明就是恨吶??坦堑暮?,哪怕掩了數十年,都不會被消磨半分,一經釋放,恨不得能將人焚燒殆盡。 “圣上,如今您也推翻了姬家的天下,讓公主的家國亡了……難道這些,還不足以抵消您的恨?” “置身事外的人,說話總是輕巧。且不論當年他們姬家坐穩這江山,朕出了多少血汗,就單論這殺妻殺子之仇,如何就能那般容易令人釋懷呢?”他指著身旁的太子,道:“朕尚沒你們當初那般喪心病狂,雖說要了他心尖人的命,卻到底還是留了她腹中孩兒一命。即便如此,你且問問你的好太子,他可就能釋懷了?” 云姑壓根不敢抬頭看太子,當初的確是公主帶著她,一同前往將軍府上,鴆殺了懷胎六月的梅娘。 如今圣上報復在太子身上,讓太子痛失所愛,追根溯源,她也難辭其咎。 她不懼太子怪罪,卻只憂太子怨恨上公主。 晉滁轉頭看向云姑,又僵硬的轉過頭望向圣上,片刻后,突然扯開蒼白干涸的唇,枯敗的笑了起來。 他的阿苑,竟然死于他父親的報復。 源頭,竟是他的生身母親。 這是何其可笑的輪回啊,卻生生的要他阿苑的性命,來填補他們的恨與怨。 “父皇,這是兒臣最后這般喚您的一聲,此后你我父子,不共戴天!”說著,他狠狠朝地上擲了手里的芴。 談笑風生的圣上終于收了面上的表情,他看向太子,溝壑縱橫的蒼老面龐一片漠然,與此刻太子面上的神情極為相似。 “云姑,我們走?!?/br> 撂下這話,晉滁就要跨步離開。 “不,太子殿下,奴婢還有話想要單獨與圣上說?!?/br> 晉滁看她一眼,“隨你?!?/br> 語畢,不曾再看他們二人,頭也不回的闊步離開。 等太子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中,圣上回頭看云姑:“你想對朕說什么?” 云姑道:“想說說,當年奴婢送梅娘上路時,梅娘給圣上留下的遺言?!?/br> 圣上大變了臉色。饒是當年英武的容貌如今已經衰老成不堪的模樣,可那來自骨子里濃重的悲哀,還是自那雙凹陷深沉的眸里流露出來。 他張了張嘴,幾次想開口說話,卻也沒有發出半點聲響,唯有那花白的胡須,顫了又顫。 “你,說?!彼K是說道,“說的不好,朕就將你,碎尸萬段?!?/br> 第86章 有三悔 有些場景深埋在記憶里, 并非是時間能抹得掉的。 饒是時隔數十年,云姑還是覺得記憶猶新,至今時今日再回想起當時的那一幕, 猶能清楚記得那梅娘吞下鴆酒的含淚模樣, 凄婉又決絕。 “其實當年梅娘是有選擇的,公主與她說, 只要她肯落了胎, 自請下堂,再遠走他方日后不再出現在您的面前,就可留她一條性命?!?nbsp;云姑看向圣上,“可是她拒絕了?!?/br> “她說,她相公吃齋求佛了數載方盼來了這孩子, 她不忍舍棄, 若留不下他,倒不如一道去了, 求著下輩子再做母子?!?/br> 圣上臉膛上的肌rou不可抑制的抽搐, 死寂的金鑾殿里響起他漸重的呼吸聲。 “她既做了選擇,公主也只能成全了她。最后問她可還有何心愿未成,她想了好一會方含淚道, 若是可以, 就請幫她傳個話給她相公?!?/br> 飄渺空曠的大殿愈發寂了,連呼吸聲都滯了住, 死寂無音。 云姑的聲音徐徐響起:“她說,她不怨您。她知您胸中抱負,曉您迫不得已,也懂您萬般艱難,今時今日她這境地, 是誰也不想的,那是造化弄人,當真怨不得您??呻m說不怨,她內心卻是難受的,她說她悔,悔有三,一悔教她夫婿覓封侯,二悔求得觀音來送子,三悔……”頓了瞬,方道: “三悔采那山花別交領?!?/br> 話音剛落,王壽猛地驚呼:“圣上!” 卻原來是那圣上竟沒站穩,一下子跪坐到了地上。 云姑猶似未見,繼續開口道:“梅娘飲下鴆酒前的最后一句,是祝愿您日后能一嘗所愿,成就豐功偉業,自此權勢滔天,富貴無邊?!?/br> 圣上又似被刀劈開了胸膛,痛的他虎目含淚。 “梅娘??!” 時隔二十多年,他終于將深埋胸口的那人名字,再次喊出了口。那個他此生愧欠最多的人,那個他做夢都想見卻不敢見的人。 “當年公主是怕梅娘的遺言會讓您心灰意冷絕了仕途,這方沒將這番話傳給您。當日公主也說,梅娘是個難得的好女子,若不是擋了路,她也不愿做的這般絕?!?/br> 當日梅娘被鴆殺后,七竅流血,凄慘無比?;适易圆豢赡苡芍@被鴆殺的模樣讓人瞧見,遂將她尸身懸梁,對外宣稱是自縊。公主也憐她幾分,懸梁前讓人給她凈面換衣,讓其離去的體面些。 當云姑將這些話都娓娓道來時,這一刻,圣上怒目暴睜,他雙手發抖起來,全身的骨骼都在抽搐。 他幾乎就要壓制不住的問出如太子同樣的質問——她礙著江山社稷什么?她做錯了什么?如何就容不下她! 到底沒有將這些話吐出口,可他卻是老淚縱橫,捶胸恨聲:“我悔啊,悔??!” 圣上悔的什么,其他人無從得知。 接下來的幾日,圣上罷朝了,從宮里頭隱約透出些消息,道是圣上病倒了。 圣上素日雖看著健朗,可畢竟年歲已高,這突然一病,朝中一些大臣心中不免惶惶起來。 京中的局勢rou眼可見的變得波譎云詭。 陳王黨派私底下攢作一團,東奔西走,王家與余家來往頻繁,暗下動作不斷,又另有那京中的吳家,開始悄悄收拾細軟,暗下備好馬車,類此種種,不一而足。 太子府上卻又反常的平靜下來。 太子這種靜觀其變的態度無疑令人心慌,他們不是不知太子在京中經營這么多年,勢力雄厚不說,還有許多沒亮出來的底牌。他們也不想對上太子,可關鍵是如今不是他們想退就能退的,即便他們俯首求饒,太子可就能饒過他們? 尤其是王家與余家,在陳王倒臺,圣上病倒后,就如天塌了般。太子之前殺意凜凜的話還猶言在耳,他們要放棄抵抗了,那就不是坐以待斃?倒還不如趁京中混亂之際,一不做二不休,如那昔日的圣上般,舉家搏出條富貴通道來。即便不能成,也能趁亂逃出京城,指不定就能逃出生天。 他們兩家是這般想的,也是這般做的,可太子的耳目遍布京中,之前早已進行了部署,早早的就張開了大網等著他們自投羅網。不等他們夜半三分帶領部下沖破了第三道宮門,埋伏在周圍的禁衛軍就沖殺了上來。 這一夜京城并不平靜,紫禁城殺聲震耳,火光沖天。 待天亮時,宮里敲鐘,眾臣倉皇上朝。 太子立在金鑾殿象征帝王權威的白玉高階上,戴東珠冠冕,著五爪團龍儲君朱袍,面朝群臣而立。眼眸沉沉的掃過殿下眾人,他強勢宣聲:“圣上病體沉疴臥榻不起,孤為儲君,理當監國。自今日起,由孤來主持朝議,爾等卯正上朝,不得有異?!?/br> 朝臣無不心頭狂跳,無圣旨宣讀,也無圣上口諭,太子就這般堂而皇之的上朝宣聲,可是這天要變了? 縱心里如何思量狐疑,可今時今日,卻無一人敢當太子面提出質疑。 按捺心慌,群臣叩首而拜:“臣遵旨——” “起?!碧永淅涮а鄢钔?,令:“帶人上來?!?/br> 幾個侍衛就拖著兩個血人打殿外上來,兩人被堵了嘴沒法說出話來,只驚恐的嗚嗚亂叫著,手腳撲騰掙扎不休,卻逃不開那孔武有力的侍衛鐵鉗般的禁錮。 眾臣定目一看,大吃一驚,這兩血人他們如何不熟悉,前些時日還與他們同在大殿,是他們再熟悉不過的同僚,正是那禁衛軍統領王昌與九門提督余修。 “此二人昨夜犯上作亂,率三千精兵沖進宮門,欲要殺君奪位。此等亂臣賊子,罪大惡極,死有余辜?!碧訏呦虮姵?,施威壓開口:“王余兩人罪孽深重,當處極刑,諸位可有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