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鳳陽想著她說這話時候的淡漠神情,突然覺得身上莫名的寒。 她猜不透那林良娣究竟過來做什么的。 剛開始她以為那林良娣是來套交情的,可待落了座一開口,便知她那是來者不善。 她打著來公主府取經的名義,吐出的話卻句句含刺,含沙射影,句句大逆不道。 鳳陽臉色難看的連連撫胸。 她暫不知那林良娣來的真正目的,可總歸不是為了單單過來刺她難受的。 林苑回府后不久,晉滁就踏步進來,而她帶出去的那些婆子則戰戰兢兢立在門外。 他進屋的時候她正在對著梳妝鏡拆著發上的花簪,見他進來也未起身,依舊面色如常的對著銅鏡搭理著烏發。 來的時候他心里本是有些沉重,亦有些生怒,可待見了她眉目如畫的對鏡梳妝的情形,那些情緒不知為何就突然散了大半,唯獨剩下的便是自己心頭過不去的那份難受罷了。 “何必去公主府尋鳳陽的晦氣?” 他緩步繞到她身后,伸手撩過她一縷烏發,任由那柔順的發絲在指間穿梭。 原本給她梳理頭發的婆子忙躬身退至一旁。 林苑拿過臺上的梳子,低眸緩慢梳理發梢。 “我是虛心過去請教,并非尋她晦氣。再說,與鳳陽公主談心,不是你愿意看到的局面?” 打磨光滑的銅鏡映照著兩人,一人神色平靜,一人面色沉凝。 晉滁望著銅鏡里那面容皎若明月的人,眉目間卻是那般平靜,他心下莫名突了下。 她表現的太平靜了。 從昨夜洞房那刻起,她就這般猶如無風湖面般的平靜無波。 無論言語,表情,還是情緒,皆平靜的讓他心慌。 他倒寧愿她哭她吵她鬧,也好過這般讓他琢磨不透的靜,好似平靜的表象下壓著什么,著實令人難安。 “以后還是莫要講這般的話了,你明知的,那些話實屬不妥?!?/br> 他忍不住握了她單薄的肩,俯身過去與她貼面,透過銅鏡深深看她:“阿苑,日后我們好好過?!?/br> 林苑梳發的動作頓住。 她緩慢的抬眸望向鏡中,光滑的銅面清楚的映出兩人的模樣,依稀還是從前的輪廓,卻早已不復從前。 他不是十八九歲時候的伯岐,她亦不是十六七歲時候的阿苑。 縱然此刻他們親密依偎,仿佛這世間再恩愛無比的夫妻,可兩顆心早已背道而馳,不可能再重歸一條線路。 又如何能好好過? “何不用那毒酒,一杯下去,直接將我毒啞了去?!?/br> 一句話,將他剛騰起的期望給擊碎的七零八落。 他不愿與她吵鬧的難看,正在深吸著氣兀自平復情緒的時候,她已經放了梳子,掙開了他起了身。 “劉媽,過來幫忙鋪床,我累了,想要歇會?!?/br> 翌日,晉滁前腳剛去上朝,林苑后腳就去了鳳陽公主府。 鳳陽面有青色。昨夜她半宿未睡好,夢里皆是一張七竅流血的臉,痛苦扭曲的對著她,不肯瞑目。 聽到人稟報那林苑再次過來,她如何能想見,可太子的面她又不能不給,只得忍下萬般不虞,將人請到待客花廳。 “說來,昔年家翁故去時,前朝的端慧皇太子還特意來府上吊唁過。猶記得,端慧皇太子高貴英颯,禮賢下士,談吐溫和有禮,已現明君之相?!?/br> 林苑撫著屋里那偌大的珊瑚盆景,回憶道:“對了,差點忘記了,當時端慧皇太子還是跟如今的太子殿下一道去了。大概誰也沒想到,不顧兩三年的光景,彼此的身份已顛倒的厲害?!?/br> 鳳陽很想讓她閉嘴,以免給她這公主府惹了禍端。 可她喉嚨此刻卻堵了物般,灼痛干澀的難受。 不敢拂太子臉面是一方面,可更多的卻是她此時心底翻卷的洶涌情緒。 林苑的話,很難不讓她想到,那年她兒剛被冊立皇太子時候,那意氣風發的模樣。 那時,縱觀滿朝文武大臣,誰人不道太子□□? 卻如曇花一現,不過幾年的光景,就凄慘而亡。 而害他的人,踩著他的尸首,高高在上,風光無限。 半個時辰后,林苑方出了公主府,而此時鳳陽跌坐在椅上,失神了好長時間。 縱是她百般安慰自己,那林良娣故意拿這些話刺她,是存著某種不明目的,可她不可避免的,卻還是被那鉆心的話扎的血rou模糊。 駙馬這次長了記性,沒敢輕易搭話,只識趣的給她按捏著肩背。心頭卻在咂摸,這林良娣莫不是真不想活了罷,這回竟堂而皇之的提了太子殿下。 晉滁聽后面上未有過多的情緒,只是眸色愈發深不見底。 田喜試著說道:“要不奴才這就去公主府上傳個話,讓公主推脫說病了,近來不見客?” 晉滁撣了撣袖,沉聲道:“不必。多派些護院跟著,那精通醫術的婆子得寸步不離的隨她身邊,其他的莫管?!?/br> 田喜道:“奴才知道了?!?/br> 林苑此后就成了公主府上的???。 只要一有空就往鳳陽公主的府上去。 她與鳳陽公主相談時候,多半時間是她在說,鳳陽公主在聽。 自認為在深宮掙扎了近二十年,已然練成鋼筋鐵骨的鳳陽公主,對著那含沙射影說話的林苑,卻鮮少能說出應對的話來。 因為林苑所言的每一句,皆能按中她深埋心底的那根刺。每每將那話聽入耳中,饒是她能面上含笑如常,可心里卻是翻江倒海。 宮里頭對此一直沒有任何反應。 鳳陽公主覺得是極不尋常的。饒是太子與她令下人都三緘其口,可世上哪有不透風的墻?況當今的耳目眾多,京城里達官貴人的府上或多或少皆有圣上的探子,她跟太子府上自也是有的。 圣上少不得也能聽些風聲。 可至今卻也不聞不問,既不將派人去太子府上對林良娣警告教訓,也不將太子叫進宮訓斥,這也未免太不尋常了。 想來太子也覺得不大尋常,明里暗里皆派了不少護衛保護那林良娣??伤欢泳烤故呛畏N想法,既覺得不妥,為何不制止那林良娣出格的言行舉動? 至臘月時,鳳陽公主終于坐不住了。 這日,待林苑離去后,她悄悄派了人去宮外候著,只待太子下朝出宮,問他可否來趟公主府。 下朝之后,晉滁就令人驅車至公主府。 鳳陽親自給他斟滿茶后,就扶著隆起的腹部緩緩坐下。 “太子知我的,我的確滿足如今的日子,從前那些過往在我這早就散了。便是有怨有恨,那也只是對那王壽一人而已?!?/br> 晉滁拿著陶瓷杯蓋撫著茶面,聞言便道:“姑母對新朝的忠心天地可鑒,侄兒又豈會懷疑,所以姑母不必多慮?!?/br> 鳳陽松口氣,輕嘆了聲:“如此便好。我這身份畢竟敏感,饒是我問心無愧,可若有風言風語的傳入宮中……太子也知三人成虎的道理,若說的人多了,就算圣上本來無心,也會憑空生出幾分猜忌來?!?/br> “我知姑母難做?!?/br> 指腹撫著釉色茶杯邊緣,晉滁沉眸緘默片刻,神色冷靜道:“也是時候了。日后她再來時,姑母可以屏退左右?!?/br> 鳳陽倒茶的手晃了下,而后強自鎮定的放下茶壺。 屏退左右,一則意味可以隔絕旁人窺聽,杜絕了交談的話傳入宮中的可能。二則意味著太子給那林良娣創造機會,讓她能夠吐出真實目的。 那林良娣整整一月,每日不落的來公主府上,對她含沙射影的冷嘲熱諷。若說其此舉只是單單為了找不痛快,只怕哪個都不會信。 唯一的解釋便是,那林良娣來找她,有著不可對人言說的秘密。 屏退了左右,便就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那林良娣應就能道出她的最終目的了。 在鳳陽晃神的時候,突然又聽對方低沉著聲音道:“姑母多費些心。不過,應不會讓姑母為難太多時日的?!?/br> 鳳陽回過神來。 “太子且放心,此事我省得的?!?/br> 清早,林苑面色如常的喝完了補藥,然后還是如常般讓田喜準備馬車,驅車趕往鳳陽公主府。 花廳早早的讓人燒熱了地龍。 鳳陽一大早的就在花廳候著,待聽下人報信說林苑人過來了,就由人攙扶著,走到屋外去迎著。 臘月里天氣寒冷,近些時日下了雪,紛紛揚揚的飄雪不間斷從半空而來,灑的天地銀裝素裹。 披著楊妃色斗篷的人從雪中走來,不疾不徐的踏在雪上,隔著雪幕遠遠望去,那般眉目姣美的人踏雪而來,清靈的宛如仙子一般。 可鳳陽卻知,生的這般美如畫的人,一旦入了她這花廳,出口就刀刀如劍,毫不留情,直沖她而來。 林苑近前時,鳳陽已經收斂了萬般情緒,熱情的與她寒暄。 田喜幫林苑褪了斗篷,仔細給掛好后,卻未如往日般隨著她至那桌案前,反倒躬身退出了花廳。 一同隨著林苑來的那些婆子們,也隨田喜一道退了出去。 “你們也都退下吧?!?/br> 鳳陽公主吩咐花廳里的那些下人。 林苑看著那些下人從花廳退下,一直待那花廳的兩扇朱門從外緊緊闔上,方收回了眼。 鳳陽招呼她落座,而后自己則坐在了她的對面。 桌面上空蕩蕩的,沒有茶水跟果品。 并非鳳陽忘了,而是因為林苑帶來的下人不在,此間僅她們二人在。若是對方萬一有個什么,她這里怕說不清。 此時室內空蕩蕩的只剩她們二人。林苑卻一反常態的沒有率先開口,這樣情形反倒讓鳳陽不知要說些什么,一時間兩人相對無言,氣氛倒有些尷尬。 “你……” 鳳陽剛忍不住出了聲,坐她對面的人就抬了眸,清清淡淡的眸望著她,似不帶絲毫情緒。 鳳陽定了定神,而后自然的笑著解釋道:“是太子跟我說,宮里頭似有些風言風語在傳著,這到底不好,于你不好,與我這也不利。所以索性就屏退了下人,沒了旁人在,話傳不到外頭,你也能自在些?!?/br> “是啊,是自在些?!绷衷氛f的聲音極輕,問她:“時至今日,公主還會想端慧皇太子嗎?” 鳳陽面上的笑維持不下去,艷麗的眸子冷了溫度。 林苑卻不輕不重的繼續說道:“應是想的吧。我亦是個母親,能看懂母親眼中那種無能為力的痛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