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黑白
五月中,小滿。 距離高考不到一個月,教室后方宣傳欄上的倒計時不到30天。 小滿小滿,江河斬滿。和雨水、谷雨一樣,小滿也是昭示雨的節氣。江夏還清楚記得,那幾天沂海一直在下雨,沂海本就地處南方,空氣濕潮,即便過了立夏也沒什么改變,一連幾日都籠罩在晦澀的陰雨天里,情緒更容易低落。 但江夏并沒有。 怎么說呢,現在的江夏覺得自己處在人生巔峰,學習上沒有什么難題,家里也給了她很大的自由,更神奇的是因為上一次對質事件之后,她的人氣不降反升。因為在與楊國安的對質中她辯口利辭,被同學偷拍下來爭相轉發,很快就成了沂海叁中敢于對權威勢力說“不”的“階級斗爭”英雄,那些原本認為她“不好相與,是老師走狗”的同學,第一次發現江夏竟然是這么颯的人,之前的那些隱隱約約的疏遠,變成了對偶像的禮貌克制。 當然關鍵的是,最后事實證明江夏是對的,不然現在她也只會被貼上護短、弟控、叛逆、不辨是非的標簽吧? 不辨是非她不承認,叛逆她不置可否,護短和弟控,她欣然接受。 人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前十五年,江潯對她來說就是順利人生里一顆不好不壞的頑石,起到時而絆腳時而墊腳的作用。姐弟倆吵吵囔囔相伴,有喜有悲,但總有那么一兩次能把她氣得心肝肺兒疼,那時候她想著她人生最遺憾的事情就是—— 她為什么要有一個弟弟? 零食要分給他一半,游樂要算他那一份,電視要被他搶,她買的好東西老被他惦記,她自己也很忙的時候,還得替父母照顧他……小屁孩,就是個長不大的小屁孩,叨擾她人生一大半的時間和空間,她還沒處說理去,只因為那個人是她血脈相連的親弟弟。 jiejie。 ——然后他突然長大了。 身高腿長,眉目清朗,笑起來的時候如春日桃花,仲夏銀河,好像把這個世界的清明與善意都盛在眼底。他無意間跌進她的夢,一身干凈耀眼的少年氣,施施然給了她長空流火,贈了她雨前月光,帶給她年少的浪漫焦灼,也溫暖了她平淡人生的所有不喜。 人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创耸挛镆粋€簡單的視角改變,你之前接受定理規律,可能都會經歷翻天覆地的變化。十五歲以后,江潯就是鎮在她心口上的一顆磐石,只要有他,哪里都是避風港,她的一切都能因而柔軟,這時候江夏最欣慰的事情就是—— 幸好,有他做她的弟弟。 江夏已經不再去思考如果他倆不是姐弟會不會在一起這樣幼稚的假想了,只要知道現在的他愛她,比任何陌生的愛意都深切長遠就足夠。 萬一哪一天他們真的不小心被發現…… 那就,攤牌吧。 她還沒把自己心里這個“小小”的想法告訴江潯,因為她想要給江潯更多的時間。少年的成長如白云蒼狗,瞬息萬變,她不想憑著近水樓臺就這樣綁住一個人,畢竟他們和大多數戀人不一樣,未來,只能是深思熟慮后的結果。 還好,因為血緣的捆綁,他們不缺這份時間。 窗外下著雨,桌上擺好了王雪蘭五點半起來準備的清粥小菜。江夏高叁晨讀很早,最后兩周半的沖刺,全家都打起了十萬分精神,連江范成都起了個大早,就為了給她買街角那家她喜歡吃的油條。 但說全家也不盡然,比如江潯就沒起。 “叫你弟弟起來吃吧,不然等會兒油條都不酥了?!蓖跹┨m在廚房籌備著給江夏帶的午飯,夏至未至,清晨的氣溫還有點涼,她起床以后連牙都還沒刷就穿著單薄的睡衣在料理臺旁忙活個不停,頭發蓬蓬亂搭在耳際,像極了電視劇里典型的家庭婦女。 但很溫暖,有家的味道。 江夏剛洗漱完畢從廁所走出來,看了眼江潯緊閉的房門,“他8點的課呢,再過半小時起也來得及吧,可以讓他多睡一會兒?!?/br> 王雪蘭哂笑:“你什么時候這么照顧你弟弟了?” 江夏頓了一下,抿了抿唇。最近這段時間她都在忙復習沒有放縱自己,只是偶爾晚上睡前會忍不住去找江潯說兩句話,或者江潯主動過來找她——為了不被父母發現,往往都在午夜??赡芤驗閮扇私涣鞯臅r間比以前少了,有時候忍不住就會聊到很晚,比如昨天。她也終于體會到所謂“談戀愛”是什么感覺,那種恨不得一天24小時能和喜歡的人黏在一起的心情,不是簡簡單單的“獨占欲”可以解釋,他們有接不完的吻,說不完的話。 那些不談戀愛時被她嗤之以鼻認為rou麻的行徑,當她自己淪陷時,卻都一一經歷了一遍。 有時候他想她,就會假借受監督的名義呆在她的房間,但就坐在桌邊斜角上,給她騰出很大的地盤讓她可以肆無忌憚地在桌面鋪滿卷子參考書和草稿紙,他只占據一個一臂寬的角落,安安靜靜地寫作業,從來不會隨意打擾她,就連說話都是溫潤地叫她一聲,jiejie。 jiejie,橡皮借我一下? jiejie,壓到我的卷子了。 jiejie,你要溫水還是茶? 看似再平凡不過的姐弟日常,她又怎么知道他想她呢?因為每每待到她手上的復習進度告一段落,舒展身心的時候,他就好像等待了許久那般靠近,嘴唇蹭了蹭她的臉頰,悄聲說,夏夏…… 現在可以接吻了嗎? 那個時候她的身份就不再是jiejie,是江夏,是他秘密的女朋友,是他心頭上喜歡的人。 她會愣一下,一顆心被這句話誘哄得怦怦跳,倉皇轉向房門口,再故作鎮定地回頭說:“可是媽還沒……唔?!?/br> 就被他迫不及待湊上來吻住了。 很黏人,卻也很甜。 她真的好喜歡江潯。 喜歡到她想了想還是推開他的房門,只為早晨還能見他一面。 “起床嗎,老爸買了油條?!?/br> 江夏單膝跪到床沿,撐著手臂俯身,揉了揉枕頭上那顆毛茸茸的腦袋。 爸爸睡回籠覺去了,mama還在廚房切菜,雖然門外就是客廳,她卻膽大妄為地低頭在他露出的耳尖上親了親。 那時候江潯可比后來的他軟多了,唔嗯一聲轉頭來,睜開眼眨巴眨巴盯了她兩秒才晃過勁兒。 意識好像還在夢里,一雙眸子漾著睡意的朦朧水光,偏過臉瞅了一眼房間外頭,突然猝不及防勾上她的脖子,拉下她朝臉頰親了一口。 “早?!蓖狄u得逞,他彎起眼睛笑。 “……早?!苯奈嬷?,又飛快朝外打量了一眼,確定安全才直起身:“媽說叫你起床吃早飯,油條剛炸出來的?!?/br> 心臟像是被懸了起來,晃晃悠悠夠不著地,心跳快得難受,又說不出地愉悅。 “哦,可是昨晚很遲睡?!甭曇糗浘d綿地,他意有所指,對她撇了撇嘴。 居然撒嬌。 這句話倒是被廚房的王雪蘭聽見了:“你昨晚不是到點就去睡了嗎,又躲被窩里玩手機了?” 江夏和江潯面面相覷,心虛地相視一笑。 “對啊,都高二了還玩游戲,你說你高叁怎么辦,學學我懂嗎?”她對著廚房的方向揚聲道。 江潯盯著身上那個囂張的家伙,抬手捏了捏她的臉頰,用只有兩個人聽得見的音量笑她—— “學你什么?學你天天勾著我?!?/br> 以前他不會這樣,可是關系改變之后,相處的模式也漸漸變得不太一樣,其實江夏并不討厭這種變化。 ……一大早的就這樣。 今天一天還怎么辦? 江夏急匆匆起身順帶踹了他一腳:“愛起不起!我去吃飯了?!?/br> 丟下床上笑成球的他。 高叁的一天過得很快也很慢,老師復習講解知識點的時候,時間總像是一根皮筋被拉長再拉長,尤其講到自己滾瓜爛熟的部分,更像是看了一部電影的慢鏡頭集錦,可是一到??蓟蛘咝y,又覺得一節課45分鐘的皮筋好像倏地就彈縮了回來,緊得不夠用。 在矛盾中掙扎,江夏的一天就這么過了。 因為下著雨,天色暗得早,外頭沒有暮靄沉沉,只有烏云泱泱。幾盞路燈在大雨中孤零零矗立在校園一角,燈光里是細細密密rou眼可見的雨幕,還有幾只迷途亂轉的飛蟲。更多的飛蟲早被雨水驅趕進了教室里,圍著日光燈管上下飄飛,時不時有斷翅落下來,到處是枯黃的白蟻軀體在地上、桌上頑強扭動、爬行,嚇得幾個女生頻頻驚叫。 在驚慌失措的人群里,江夏顯得尤為淡定,靠在后桌上,低頭在抽屜里偷偷看微信。 現在是晚自習時間。 微信的屏幕是江潯的聊天框,頂上的備注不知何時改成了:全世界最溫暖的阿潯弟弟,不過她在江潯那里的備注也不遑多讓:全宇宙最可愛的夏夏jiejie。 年少的小情侶需要很多儀式感,情侶名就是其一,即便“姐弟”的稱呼并不像情侶,但只要心里明白,就算是“姐弟”也可以是戀人的小情趣。至于“jiejie”、“弟弟”單純是給父母一個障眼法,萬一哪天不小心被看見,也好對他們倆商業互吹似的前綴有個玩梗的解釋,本來江潯在那一欄打算給她填上“任性”的,但被江夏硬生生改成了“可愛”,兩個人那天為此還倒在床上搶了半天的手機,搶著搶著……手機就被丟到了角落里。 江夏看的是晚餐時她給江潯發的消息。 夏夏:[我今天去海邊了。] 阿?。篬???] 阿?。篬jiejie逃課了?] 夏夏:[海邊有一只小鯨魚,跟我說它撿到了全宇宙最可愛的jiejie此時此刻最想要的東西,一定要交給她,要不是我夢醒了,我都要感動哭了。] 阿?。篬小鯨魚問,全宇宙最可愛的jiejie啊,請問你丟的是這杯紅茶瑪奇朵呢?還是這杯四季奶青呢?] 夏夏:[那你跟小鯨魚說,四季奶青!加波霸,去冰叁分糖!] 阿?。篬小鯨魚問八點到jiejie能不能拿?] 夏夏:[九點吧,九點我晚自習結束出來正好。] 阿?。篬好,小鯨魚去擠奶了。] 夏夏:[???] 阿?。篬熱知識:鯨魚是哺乳動物,可以擠奶的。] 夏夏:[重點根本不在這里好嗎……] …… …… 江夏默默盯著聊天框發笑,隔壁組正要找她解題的付佳被她嚇了一跳。 “江夏,不是吧,你談戀愛啦?” 這大嗓門讓江夏轉頭笑容僵在了嘴角:“???” 付佳急忙壓下聲量:“我看這個很準,不然你怎么可能不好好復習偷偷摸摸看手機還露出這么甜的笑,不正常不正常,一定有問題?!?/br> “神經病,我就是和弟弟聊到好笑的而已?!彼齼A過身,“題目拿來?!?/br> 這個時候,姐弟關系,又成了最好的掩飾利器。 畢竟永遠不會有人懷疑,難道你戀愛的對象是你弟弟? 每當這個時刻,她真的好想對所有人說—— 是的,就是她那個全世界最溫暖的弟弟。 江潯。 但她不能。 晚自習結束后,江夏捧著一杯奶茶,在回家的公車上。 自從和江潯在一起后,她打開微信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一路上她就在微信里和江潯有一茬沒一茬搭著話,盡管不過十叁個小時沒見,他們還是像異地戀一樣聊個不停。 江潯陪mama去了一趟超市,回來路過蘭匯街的時候,順道去了街角的老飯館買夜宵。 [你們走去的嗎?] [沒有,老媽騎電瓶車。] [我這邊雨好大,就算帶了傘可能回家都要被淋一身。] [這邊還好,不過我坐車的時候要鉆進老媽雨衣里面,感覺好丟臉。] [哈哈哈哈,你那么長的腿怎么坐后座,你載媽還差不多。] [她嫌我不會騎……我摩托都騎過了,無語。] 江夏忽然想起了什么,嘬了一口奶茶,打出一行字,發送。 [說起來,好懷念在老家你騎摩托帶我去買煙花的時候,改天再帶我騎一次摩托吧?] 發了這條信息之后,她看了屏幕許久,也沒得到江潯的回復。 手機里播放起一個陌生歌手的歌——和江潯在一起久了,連習慣也開始慢慢沾染,她終于也開始喜歡聽歌。 窗外的雨打在車窗上,模糊了霓虹的光影,歌曲里略顯迷幻的電音音嗓,仿佛帶她浸入了幽邃又空洞的海。 下了車,不知不覺間已經快到家,接連幾天的雨,小區的圍墻又剝落了一段墻皮,沿墻的那一段路燈依然沒修好,江夏拿出手機照明,順便看了眼微信—— 還是沒人回復。 在忙什么呢? 現在應該都要到家了吧,剛才應該順便叫他來接我,這樣兩個人還可以在外頭多呆一會兒。 江夏忍不住又給他發了兩條消息。 [要不要下來一下?] [我在小區了。] 屏幕安靜得像是斷網。 江夏抬起頭,他們家好像沒有亮燈。 她無奈地收起傘,走進樓道,拖著疲憊了一天的兩條腿一層層往上爬,還好家里住得不高,叁層樓很快就到了。敲門沒人回應,江夏只得從口袋里掏出鑰匙,就著昏暗的樓道燈,把鑰匙插進鎖孔。 這時候隔壁突然開了門。 隔壁住的張嬸神色慌張,一開門見到江夏,突然就頓住了。 “嬸嬸——”身后撲來亮光,江夏下意識回頭,和她笑了笑打了個招呼,“這么晚出去嗎?” 張嬸的手還掛在門把上,眼神定在江夏臉上許久,好像想說什么,卻又沒有回她。 江夏有點奇怪,不過也不甚在意,又打算回過頭去開門。 “那個……夏夏啊?!睆垕鸬穆曇粼谒澈箜懫饋?,帶點緊張的試探:“你要不要,去蘭匯街那里一下?” 江夏低頭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就是、就是,可能你mama……” 有什么,捅進了心臟。 她突然就失去了心跳。 這里的夏天總是多雨。 屋檐是老舊的屋檐,四周拉拉扯扯幾根不知去往哪里的電線, 煤灰色的檐角爬滿的青苔,雨水順著一條透明的水線往下滴滴答答,旁邊,是盞處境很危險的簡陋吊燈。 越來越多聚集的白蟻環繞它撲騰雙翅,燈下低矮處匯成的水洼映著被漣漪剪碎的光,上面漂浮著許多斷翅和蟻尸,還有一些沒有死透的,在徒勞中掙扎。 [我們在蘭匯街街角那個老飯館買夜宵。] 她玩命地向前跑,連戴著的耳機都忘記扯下來。 失去的心跳又回來,在她胸腔里瘋狂砸墻,每一下都砸在痛點,讓她不能呼吸。 雙腿每邁開一步都下沉幾分,每一腳都好像踩進了瀝青里,仿佛身軀正在一點點解體,從骨架痛到表皮。 可是她蒼白著一張臉,在雨中木然奔跑。 你根本想象不到,在這個夏天晚上九點的雨夜,一個老街的街角會有那么多人。 蘭匯街的路口已經堵住了,里叁層外叁層。人群像是大雨前后趨光的白蟻,圍繞著那個光源黑壓壓一片,趕也趕不去。 那種白蟻叫什么?好像叫大水蟻——在洪水或暴雨來的前后,它們分飛出巢,預示著災難。 江夏瘋了一般撥開沿路的人群,擠進了包圍圈的正中間。 耳機里那首歌的音樂到了尾聲,仿佛空曠盡頭的戛然而止,隨著她揮開的手撥到了耳機線,耳機掉了下來,她也僵在了原地。 一輛渣土車安靜地停在路中央,紅色的車尾燈一閃一閃,像野獸的眼睛藏匿在暗處,炫目,又迷幻。 眼前的馬路上,躺著一抹黃色的雨衣。 大塊的鋪色,仿佛一坨顏料傾倒在視野里。 她慢慢移動目光,最后停留在中心那個大男孩的懷里。 耳邊是周遭人交頭接耳的嗡嗡聲,說什么她根本聽不清,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聚焦在眼前,眼前那張熟悉的面孔死死抱著那截雨衣放聲哭嚎。 他喊懷里那個人mama。 ——可那是mama嗎? 江夏定定地打量那件雨衣和雨衣旁的電瓶車,車子的坐墊脫落,金屬杠扭曲,地上飛散著許多塑料碎片。 可那都沒有雨衣外被碾壓的半截身軀慘烈。 那里,紅的,白的,攪成一片,已經分不清什么是什么。 ——那不是mama。 江夏抬起頭,雨還在下,不大不小,從看不到頭的天穹落下來,滴在她眼里,打在她臉龐,濺落在地上。 地上傾倒著一個外賣盒子,一股令人反胃的油膩隨著雨水從盒子中淌開來,盒底漂浮著幾塊藕片,幾根魷魚須,還有叁四顆牛rou丸子,滾到了盒子之外,更遠的地方。 紅艷艷的油花在黑黢黢的幕布上盛開。 焦距開始模糊,世界開始搖曳,光線強烈晃動,畫面迷離,身體墜入另一個空間。 萬籟俱靜,是無聲的默片,卻不是黑白呈現。 所以,從今往后。 他們。 沒有mama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