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破碎 ( ssん.c#9436;
時間決定你會在生命中遇見誰,你的心決定你想要誰出現在你的生命里,而你的行為決定最后誰能留下。 ——戴維·梭羅 《瓦爾登湖》 “怎么會這么慘,聽說身子都被碾成兩段了?!?/br> “最近不是老城區改造嘛,蘭匯路那一帶在施工,沒有路燈,雨天嘛,一個穿著雨衣沒注意,一個拐彎看不見,直接就給人生生碾過去了?!?/br> “唉,你說她也是,大雨天晚上出來干嘛呢,可憐了兩個孩子……” “是啊,大的那個馬上就要高考了,小的那個更慘——聽說剛被碾的時候她還有口氣,就是說不出話來,最后是倒在小的懷里死的,你說正常人誰能受得了???” 大門敞著,樓道里有人閑言碎語,全都一絲不漏地往屋里灌。 意識恍惚,頭腦昏沉沉的,那些聲音仿佛都沒有通過耳道,而是直接在腦海里響起來。 身體,感覺很輕。?ó1⑧ɡν.νì?(po18gv.vip) 江夏一身黑跪在靈堂前,一襲長發披肩,襯得本就無神的臉色慘白,連嘴唇也干澀到起皮,不見一絲血色??墒撬谋砬楹艿?,不喜不悲,仿佛連哭都沒有哭過,好像周遭的一切變化都與她毫無瓜葛,她留在這里,只是靈堂的一縷青煙,一點燭臘,一聲誦經,多她不多少她不少。 江潯就在她邊上。 習慣了少年一貫干凈的模樣,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人要改變,只需要一個晚上就夠了。黑襯衫的衣領歪歪扭扭攤開,短發凌亂遮眼,那之下往日最適合盛滿笑意的雙眸腫脹,眼白里爬滿細密血絲。 他和江夏不一樣,他是真的哭過了。 從母親死的那一晚抱著母親一塌糊涂的半截尸體哭,到后來救護車來了他都不肯撒手,好像只要不放開,母親就不會走,如果不是江夏攔著他,他可能要跟進太平間。 少年表達情緒的方式很直接,哭是哭,笑是笑,莽撞,單純,不留一點余地。 也因為這樣,親友鄰居都會不自覺拿這兩個孩子比較,私下里怎么說,江夏不感興趣,但遞來的眼神多少有些深意。 隨便了。 這件事她和江潯不是需要競爭的關系。 江夏還記得車禍當晚,江范成悲傷過度,一個將近一米八的男人傴僂著腰背縮在醫院門口,抱著腦袋痛哭流涕,一直不停地問怎么會啊怎么會……那里又不是回家的方向,她怎么會…… 然后就聽見江潯說,是我。 是我想吃麻辣燙,本來應該是我去買,但是mama說她雨衣還穿著,就讓我在飯館等餐,她自己去了。 ——蘭匯路有一家麻辣燙小店,那個點還開著門。 江夏眼中的瞳仁縮了縮,像是意識到什么,那時候突兀地抓住他衣袖。 他沒有看她,只是低著頭。 “如果是我去,mama就不會死了?!苯瓭≡G訥地說,“如果不是我纏著要吃,她也不會……” 江范成蹲在原地一動不動,只是抬頭漠然地看了江潯一眼,又低了下去。 那是凌晨,夏夜還有雨,雨水淅瀝,但他們誰也沒有在意。叁院門口在遠處花壇前開著幾盞燈,黑暗吞噬了他們一家人,萬籟俱靜,整個城市的人們都浸漬在夢鄉,被綿軟的被褥包裹。往常此時他們也一樣,在那個老舊的不起眼的單元房,聽著窗外的雨聲沉沉入眠。 那一刻江夏好想回家。 可是想到從此家里少了一個她最愛的人,那里又好像,已經不像家了。 靈堂很快就設好,有些平時不知道在哪里的親戚如雨后春筍般相繼出現,江夏覺得自己這么形容應該是遷怒了,畢竟,沒有人愿意和死人打交道,何況還死得那么慘烈,誰想給自己招惹一身晦氣呢。 但是,這樣的人也確實存在。 大姑媽江萬芳和mama一直不對盤,以前mama還提過,她剛過門的時候,因為是農村戶口,沒少受江萬芳的刁難,幾乎是被她以婆婆的姿態頤氣指使了,虧得mama也是一個不認輸的性子,最后鬧得勢不兩立。老爸想創業開飯館那兩年,缺少資金周轉,找大姑媽求助時被嘲諷、被摔門,狠狠吃了個閉門羹。 都六七年不聯系了,得知王雪蘭去世,她上門來噗通一下就趴倒在靈堂前哭天搶地,好像姑嫂關系多么和睦,弟妹去世她有多心疼,一場戲做足了,挑不出半點錯處。 江夏面無表情跪在邊上——她當然可以不用跪,江潯也能,但那個時候就是一種自發的舉動,好像只有來自膝蓋的酸痛才能和心口的痛苦對沖。 ……當然只是妄想。 午間她和江潯在樓道口燒紙錢,江范成則忙著打理其余喪事邊角。單元樓下擺滿了花圈和挽聯,親友來了一撥又一撥,江夏只是一味機械地往火盆里丟下金箔紙,抿著唇一句話不說。 “jiejie,夠了?!币恢皇趾鋈粩r住她,阻止她拆開新的一包冥紙,火盆里已經高高聳起一迭還維持著紙樣的灰燼,“剩下的下午再燒,去吃飯吧?!?/br> 江夏不知道在想什么,抬眼看向江潯。 他蹲在她邊上,臉上不知何時蹭了一抹灰,眼眶依然泛紅。 “走啊?!苯瓭∑鹕砝?,她卻一動不動。 就在這時候,她們聽見江萬芳的聲音從樓上傳來,樓道空曠,她沒有刻意壓低音量,聽得很清晰。 “所以說人活著就要掂量著點兒,該知足的時候要知足,做人不能太沖,不然誰曉得哪一天,這報應就來早了呢?!?/br> “哎呀你少說兩句吧,人這剛走還不到一天……” “剛走怎么了?她要是規規矩矩,死也不至于死成這樣?!苯f芳一步一個臺階走下樓,話剛說到這,余光瞥見樓道口站起身對著她的姐弟倆,面色遽然一僵。 “啊?!彼隣科鸩蛔匀坏谋砬?,眉目悲戚,“夏夏,陽陽,真是苦了你們了,要節哀啊?!?/br> 周圍當然不止他們幾個人,還有一些剛到場或者尚未離去的親友在不遠處,但不是所有人都聽到了江萬芳說的話。 “你應該道歉?!苯瓭≡谟H戚面前從來不像江夏那般乖巧,但也很少主動惹事,然而這一刻,他堵在江萬芳的去路上,沒給她留一點情面地說道,他的呼吸粗重鼻翼翕張,攔路的手更緊緊握拳,攥得發顫。 江萬芳氣惱,眉頭的皺紋多擠了幾道,“道什么歉,你個小孩子怎么敢這么和我說話?” 江夏沒回應她,彎身端起了火盆。 火盆是個鐵盆,燒了那么久,哪怕是邊緣也必然guntang,里面的明火已經熄滅,灰燼一樣有溫度。 她二話沒說把盆一揚,全都傾倒在了江萬芳身上。 洋洋灑灑的灰燼漫天飛舞,有些還夾雜著火星,有些迭了好幾層掉在江萬芳脖頸、胸口,guntang的熱度讓她原地手舞足蹈驚叫蹦跶起來,而江夏和江潯就站在滿天灰燼之下,哪怕風把它們吹到了姐弟倆的鬢角鎖骨,他們也無動于衷。 火盆掉到地上,原地鏘啷打轉了幾秒才安分,一時之間四下鴉雀無聲。 下一秒,江萬芳發瘋一般地沖向江夏。 “要死了——什么樣的人養什么樣的小賤種!” 眼看手就要抓到江夏,身旁少年一攬,又一腳把江萬芳踹進了樓道口的綠化帶。 見老婆吃虧,大姑父終于也按捺不住,叫嚷著要給江潯江夏一頓教訓。 人群終于蜂擁上來,拉架的拉架,扶人的扶人,也有阿姨把姐弟倆扯到一邊,護在身后,滿地的灰被十多只腳踩來踩去,又飛得到處都是,整個場面一團亂。 “做人——不能太沖——小心哪一天報應就來找你!”江夏被抓著雙臂不能上前,但她仍然弓起身歇斯底里地朝江萬芳嘶吼:“你有什么資格說我媽,你這種人有什么資格說她——” …… …… 怎么可以啊。 [反正mama我什么都不要求,你們快快樂樂長大就好。] 怎么可以這樣? [結婚是她自己的事情,等工作穩定了也不遲。] 老天怎么就這么不公平? [mama真高興有了你們倆。] 好像做了一場夢。 [以后遇到什么都不要擔心,老媽一定罩著你們!] …… 她昨天,還在廚房里給她準備早飯,她昨天還嘻嘻哈哈地和她說,回來給買好吃的。 就一天。 就一個晚上。 這個人就沒有了。 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再也不會有那么一個人在萬家燈火的晚上,在廚房里忙忙碌碌給他們家的味道;再也不會有那么一個人坐在客廳,喊她來看電視一起捧腹大笑;再也不會有那么一個人無私地奉獻自己,說只要你們過得好就好。 以后,那聲mama,要叫給誰聽? 我們永遠以為這個世界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揮霍,可是,其實我們錯了。 無數個冥冥之中的既定和意外,才構成了人生的全貌。 父親江范成從樓上趕下來的時候,樓下的場面已經沸騰成一口油鍋,即使只有兩個人,江萬芳的潑辣也沒幾個人吃得消,樓道口的花圈被撞得七零八落,幾條挽聯被踩到地上爛成一團。 江萬芳揮開旁人的掣肘,指著江夏江潯的鼻子罵:“范成你來的正好!你自己看看你養的小兔崽子做了什么!”她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燙傷和灰燼,一把鼻涕一把淚,“我好歹也是他們長輩,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江范成當然不知道事情的詳細經過,只是樓下喧囂吵鬧,他本能地來看看出了什么變故。 人群分了兩邊,一邊拉架江萬芳夫婦,一邊護著面紅耳赤的江夏江潯。 從昨天到今天,失了魂的江夏,臉上頭一次有了情緒,洶涌的,猛烈的,暴戾的,情緒。 江范成走到人群間,對著一雙兒女說道:“回家去?!?/br> 江夏臉上憤懣的神情更甚。 江萬芳似乎會錯了意,借坡下驢表態:“不能就這么算了,這兩個——” “江萬芳,從我這里滾出去?!苯冻赊D頭看向她,“以后也不要來,不要假惺惺地演戲,不要對別人的家事指手畫腳,我的孩子再怎么教也比你像個人,你他媽算個屁的長輩,你他媽就是個畜生?!?/br> 江萬芳怔住了,所有人都怔住了。 江萬芳抹不開面子,她還想向前爭辯什么,江范成的臉色猝然陰霾,啐了一口唾沫。 “你再敢往前一步,我跟你拼命?!?/br> 江潯低頭托著江夏的手,小心翼翼抹藥。 說過的吧,鐵盆火燙,她能端起來,自然要自食其果。指尖都燙起了泡,掌心還熨出兩道紅痕,可她好像全然不在乎,坐在床沿垂著眉睫,又變成了一樽木偶,就連江潯碰到傷口她也不吭一聲。 倒是江潯先哭了。 他本就半蹲在床畔,身子比她矮,又彎腰低頭,江夏看不見他的臉,只感覺到有水珠滴落到她掌心,沿著她錯綜復雜的生命線流開去。 和江夏比起來,江潯的情緒其實更豐富一些,大多數時候他都笑得很爽朗,該哭的時候也不會吝嗇眼淚。 那滴淚好像喚醒了江夏的靈魂,江夏垂首摸了摸他的頭,“沒事的?!?/br> 這世界上的安慰一如既往蒼白無力,需要你說出“沒事的”這句話時,事實通常與之相反。 沒有“沒事的”,沒有。 江潯拉著她的掌心把頭埋了下去,更多的眼淚從眼眶里滾落至她手心,熱度和眼淚的酸澀讓燙傷處更疼了,她卻沒有一絲反抗,只是抬手一遍一遍摸他的頭發——用另一只包扎好的手。 他竭力抿著唇不讓哭泣聲溢出來,可是還是會有隱約的嗚咽,江夏彎下身把他的腦袋抱在懷里,輕聲哄他:“哭吧?!?/br> [哭吧。] 他那時候,也是這樣安慰自己。 該哭的時候就哭,該笑的時候就笑,沒什么比這更天經地義的道理。 即使,她自己做不到。 “哭吧,jiejie陪你?!?/br> 首發:yǔzんàíωǔ.ρωяǒǔяǒǔщǔ.χyz()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