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她從昨天早上吃完那一頓之后就沒吃飯了,衛澧這老狗自己不餓也不知道給她找吃的。 若不是她提起來,衛澧都想不到兩個人一天沒進食了,他舔了舔略微干澀的嘴唇,語氣略微僵硬,“你可真麻煩?!闭f著把目光從她的手上移開,推門出去。 以往他的衣食住行都是陳若江負責的。 陳若江作為副將,不僅得跟著衛澧東奔子走,還得跟個老媽子似的管他衣食住行,但現在副將被他趕走了,吃東西得靠自己。 衛澧走了,趙羲姮照著他的背影踢了一腳,用口型罵了句老狗比。當她鐵打的不成?想吃個飯就麻煩了?像他這種人,就應該祝他永遠跑媳婦!娶一個跑一個! 趙羲姮罵夠了,然后抱著肩坐在火爐旁的胡床上,餓得腦袋連著胃抽筋兒,這是以往都沒有過的滋味。 她開始反思自己這短短的十五年,前九年,風光無限萬千寵愛。后六年,一年比一年慘,好歹在宮里的時候就算受冷臉,衣食住行還是齊全的;自打來了平州,跟著衛澧,他分明有錢,但她還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挨餓受凍樣樣都齊全了。 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得持續多久。 趙羲姮越想越憋屈,她這幾年,凈能屈能伸去了,快伸縮成王八了。 好好一個公主,日子到底是怎么混成這樣的? 她阿耶要是還在就好了,她定然是整個大周最幸福的人,順著應有的軌跡,下降到謝家,與那個阿耶給她精挑細選出來的郎君謝青郁成婚,就算兩個人沒感情,她也不會受苦,謝家還會好好對她。 爐子里炭火放的并不多,陳若楠來不及添炭就被進來的衛澧打斷了,眼下眼下只剩下顫顫巍巍的幾簇火苗,看起來搖搖欲墜岌岌可危。 趙羲姮覺得自怨自艾沒啥用,除了煩惱別無所獲,于是揉揉眼睛站起來。生怕炭火熄滅,讓房間再次陷入寒冷,于是拿起火鉗,要往火爐里添炭。 她還在研究鉗子里的那塊兒煤往哪兒塞,才能既不傷到那孱弱的火苗,又能讓火苗碰到它然后燃燒起來。 衛澧推門回來,正巧看見她在研究爐子,心漏了一拍,兩三步上前,把火鉗從她手里奪下來,斥道,“誰讓你動的?燒著你臉我看你哭不哭?” 這小蠢蛋上次讓她熄個爐子都是直接用水澆的,可見并不懂這些事兒。 爐子里的火經不起挑逗,放進去塊兒煤就能躥老高,她膽子小手腳又笨,容易燒著自己。 趙羲姮這次被他罵,沒有和往常一樣哭唧唧的跟他說話,反倒是安靜地抱著肚子蹲下去,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 衛澧將爐火燒起來,扔進去板栗地瓜和土豆,才意識到她安靜地過分了。 他蹲下,語氣僵硬地碰碰趙羲姮的胳膊,“我弄了吃的,你不是餓了嗎?” 趙羲姮輕微點頭,還是沒說話。 衛澧唇抿成一條直線,心想他管她做什么?看見她這樣情緒低落,他應該高興才是,于是拍拍衣服站起來。 但他沒笑出來,坐在了一邊兒,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笑不出來,反倒是心臟像出了問題一樣,針扎的疼。 趙羲姮蹲在地上,肩膀開始一抽一抽的,衛澧知道她是哭了。 爐子里的火還在劈啪作響,趙羲姮哭得沒有聲音,瘦弱的身影看起來讓人心疼。 “哭什么?我是為你好?!毙l澧受不了這樣的氣氛,于是蹲下來,硬邦邦跟她說話。 趙羲姮抬起頭,眼眶里盛著晶瑩的淚珠,像是打碎了的水晶,鼻尖紅紅的,宛如山林間的幼鹿一樣楚楚可人。 她撲過去,忽然抱住衛澧的脖子,然后繼續哭,“我想我阿耶了,嗚嗚嗚?!彼橐瓋陕?,“我阿耶從來不這樣對我兇。你說我是你媳婦,可你對我一點兒都不好,只會罵我。我都沒有睡好,我身上好疼,好冷,好餓,現在胃也好疼?!?/br> 趙羲姮身上的梔子花香在逐漸溫暖的環境中裊裊發散,不知道是她身上的香味過于惑人,還是她的哭聲令人頭暈。 衛澧甚至來不及思索,就壓低聲音道,“我以后對你好?!?/br> 他說出這句話,忽然深深地唾棄自己,覺得是自己神志不清醒了,才會不過大腦說出這樣的話來。 他對趙羲姮,是很討厭的,討厭到恨不得讓她天天哭,恨不得把她一點點毀掉,看著她一點點萎靡,不復燦爛。 他這個人臟的很,這世上沒有比他更臟的人了,所以他覺得把任何一人拉到自己的身邊,與自己的名字牽扯黏連在一起,就是對那個人莫大的侮辱和惡心,尤其像趙羲姮這樣的天之驕女。 他說自己臟,不是單純意義上的,而是他從里到外,從骨頭到血rou,都流淌著骯臟低賤的血。 像他這樣的出身,那些權貴看他一眼也會覺得臟了眼睛。 即便他現在有權有勢,也始終改變不了他曾經到底是有多下賤,血脈這種東西帶著腐爛的臭味,是他用多少金錢和權利都掩蓋不掉的。 他衛澧,是全世界恩將仇報第一人,他把趙羲姮拉到身邊了,讓所有人都知道趙羲姮同他衛澧牽扯不清。她一樣沾上了這種骯臟的渾水。 衛澧一邊覺得惡心,一邊又有種莫名升起的刺激,這種刺激一直升到他天靈蓋,令他頭皮都發麻。將美好的東西沾上烙上自己的印記,染指美好,讓它變得不再干凈,是一件令他興奮的事情,尤其趙羲姮不是物品,她是一個人。 好像心里有種一直莫名渴望的東西,在趙羲姮這一哭之中被沖破了,如同什么了不得的禁忌。 衛澧想把話收回來已經來不及了。 然后告訴自己,他真是討厭極了趙羲姮。 趙羲姮一邊哭,一邊揪著衛澧的衣服,往他衣服上擦眼淚和鼻涕,真正的女子,要敢于報仇,報仇要把握時機,讓他兇自己! 她心理強大的很,才不會因為衛澧這個老狗比吼她幾句她就眼淚不值錢的往下掉,她以往受過刺撓的話比這嚴重的不知道多哪兒去了。 但是好像還挺有用。 衛澧這人,有時候說好說話也的確好說話,例如觸發關鍵詞,跟他說:求求你。 這時候的衛澧,雖然嘴上說不行,但動作還是很誠實的。 但是趙羲姮覺得不能永遠求他,說多了容易沒用,得攻心為上,讓他意識到自己到底對她多差勁,她現在可是小媳婦!還是那種嬌滴滴受不了苦的小媳婦! 雖然她沒跟男人相處過,但看宮里她叔叔那些嬪妃琢磨出了點兒經驗,男人大多數都是吃軟不吃硬的,就那種嬌滴滴的年輕貌美的小娘子,只要會撒嬌,他們永遠沒法對她說不。 她以往還想著能出平州,所以餓幾頓冷幾天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現在走不了,得讓自己的日子盡量好起來,最好衛澧這個老狗能記住,她不能挨餓,挨餓會胃疼,不能受凍,不然渾身會疼。 趙羲姮哭了一會兒,覺得爐子里的地瓜土豆應該烤好了,鼻涕也眼淚也全都抹在衛澧身上了,于是從衛澧懷里爬出來,“主公,我想吃東西?!?/br> 衛澧不知道說什么好,只能放開她,默默從爐子里撈出烤好的栗子,方才她身邊兒等著涼。 趙羲姮伸手要抓,衛澧剛想罵她,想起她剛才哭成那樣,話還是咽回去了,拉住她的手道,“熱,你等會兒,餓死鬼投胎了?”雖然語氣依舊不善,但比剛才兇巴巴的好多了。 “哦?!壁w羲姮歪頭,這人咋回事兒?剛才還好好的,現在又變成這死樣兒了。 男人心也是海底針。 所以剛才她哭那一場到底有沒有用? 陳若楠哭起來是嚎啕大哭,不是如趙羲姮那般要端著架子,得哭得梨花帶雨柔弱可人,她眼淚鼻涕一起往下掉,將陳若江惡心壞了,連忙甩開meimei。 “哭哭哭,就知道哭,我早說不讓你來,你非得來!”說罷又戳了一下她的腦門,“你瞅瞅你剛才說那啥話?聽起來對勁兒嗎你就說?早晚你死了我都沒地兒給你收尸去!” 陳若楠揪著陳若江的袖子擤了個鼻涕泡,“哥,我都被人說成這樣嬸兒的了,你也不道安慰我?!?/br> “害安慰你?你有啥值得安慰的?”陳若江嫌棄的將袖子又一把抽回來,“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我擱家不待半個月,米都讓你吃干凈了?!?/br> 陳若楠猛然想起自己那個漂亮的情敵公主,不僅人漂亮,而且溫柔,而且,而且還會夸她,她燒個爐子都能給她夸出花兒來。 她又是一委屈,扁嘴就要哭。 情敵都夸她,而她哥從來就沒有夸過她! 簡直沒有什么比這更令她心碎了。 她今天一天心碎了好幾次,世上想必沒有比她更慘的人了。 陳若江掐住她的嘴,把她掐得像個鴨子,“憋哭了,快去買米,家里沒米下鍋了?!?/br> 陳副將辦事效率很高,不到半日,就在長白山下的行宮里收拾出來了最大最舒服的一套院子,里頭雖然空曠些,但至少生活用品是齊全的,甚至貼心的配上了侍女和小廝。 衛澧出行,雞犬不寧。 各鋪子該收攤的收攤,該藏起來的藏起來,生怕讓衛澧瞅見個臉。 趙羲姮縮在步輦中,手里是熱乎乎的小手爐,幸福地瞇起了眼睛,她經過自己的不懈努力,終于從原來的跟著衛澧在冰天雪地中騎馬,變成了能坐溫暖的步輦。 干得漂亮啊趙羲姮! 待遇變好了! 不要驕傲,再接再厲! 她算是發現了,衛澧不管心里想什么,嘴就跟死鴨子似的,永遠不會好好說話,但是也不用他嘴甜,平常跟她少叭叭兩句就行了。 多辦事兒,少說話。 沒過多久,輦車停下來了,趙羲姮挑起簾子看,周圍全都是白茫茫的雪,壓著一座精致的大門。 不遠處長白山的輪廓清晰可見,積雪披被著,朦朦朧朧從云霧中冒出一層一截的尖兒,與晉陽的山水不同,它像是一種震撼又裹挾著寂靜的美,一圈一圈的漣漪蕩在人的心頭。聽說長白山上有天池,天池中有水怪,她不曾見過。 衛澧回身,看她看得失神,同她道,“春天的時候,雪會從山腳下開始化,山被劈成兩截,一截開始復蘇了,一截還是白雪皚皚,有時候六月份山頂還會下雪?!?/br> 趙羲姮難以想象,六月飛雪,那是竇娥冤里才出現的場景。 她的家鄉晉陽,是四季如春的,冬天冷也只冷一陣兒。 副將安排的人顯然也很怕衛澧,見著他都是低著頭,顫抖著喚一句“主公?!?/br> 衛澧對此并不在意,越是多的人怕他,他心中那一點兒卑微隱秘的情緒就會得到撫慰。 一行人路過荷花池,荷葉枯萎,湖面上落著一層雪,打彎了荷葉的腰,趙羲姮多看了兩眼。 這樣大的荷花池,明年開花的時候應該會很好看。 衛澧見到她的目光,于是停下來,揚了揚下巴,“多看兩眼吧,往后沒機會了?!?/br> 他將趙羲姮關起來之后,估計她也沒什么機會能出門半步了。 去年這兒的荷花開得倒是很好,真可惜,她見不到了。 趙羲姮轉頭,用略微不贊同的眼光看著他,你是要把荷花池挖了種地嗎? 小伙子你這樣沒有前途,蓮藕也能吃,蓮子也能吃,不一定非要種白菜。 她用商量的語氣說,“我覺得荷花也挺好的,你再考慮考慮?” “我就算再考慮八百遍你也見不著了?!毙l澧留下一句話,不再跟她扯皮。 趙羲姮搖頭,略微惋惜地多看了一眼荷花池。 衛澧就是沒前途。 但是這家是人家的地,人家想種啥種啥,她管太寬容易挨打。 趙羲姮被帶進了一座金碧輝煌的小院子。 真的金碧輝煌。 黃金裝飾,白玉鋪墊。 土的像是她太祖祖母繡的牡丹花。 雖然富貴,但就是蓋不住土。 總結來說,土的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