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他眼神轉動,把江知宜上下打量個遍,也沒瞧出她身上有什么可疑之處,只覺得眉眼之間有些熟悉,似在何處見過,但朦朦朧朧的,也瞧不清晰。 他略一拱手,又道:“在下衛延,姑娘若是不嫌棄,在下可為姑娘尋個別的客棧,總好過留在此處?!?/br> 話落,他又覺得自己這話太過唐突,忙接著解釋:“姑娘不必害怕,在下就住在京中將軍府,并非壞人?!?/br> 聽到衛延和將軍府,江知宜和采黛皆是一滯,這個名字,主仆二人比誰都清楚,但因為現下境遇,兩人對視一眼之后,十分默契的未曾點破。 江知宜更是沒想到,自己和衛將軍會在此時此處相遇,她不欲暴露身份,只得婉言拒絕:“衛公子說笑,我并未害怕公子是壞人,只是身子不爽,實在再受不得奔波,多謝公子好意?!?/br> “既然如此,那在下便不強求了?!毙l延再次拱手準備離去,在他轉身時,身上環佩相撞發出聲響。 江知宜正低著頭,順著那聲音正巧看見他衣上所系腰牌,腦中靈光一閃,又叫住了他:“衛公子,你適才說的客棧,離這兒可遠?” 衛延停住腳步轉身看她,還有些意外,“并不太遠,在下正好歸家順路,可引姑娘前去?!?/br> “那就有勞衛公子了?!苯说乐x之后,快步上了馬車,緊隨他馬后。 “小姐,咱們不能跟衛將軍走,若是被他知道您的身份,這可得了?!辈慎炜桃鈮旱吐曇?,連連往外張望。 “這會兒不是還沒認出來嗎?”江知宜盯著他的背影,心中已有打算,“他身上有腰牌,或許可以讓咱們出城?!?/br> 她與衛延雖有婚約在身,但未曾碰面見過,她在府中時,見過他的畫像,但真正見了人,卻并無印象。衛延理應也只看過她的畫像,這會兒她又遮著面,必然認不出來。 她現在沒有別的出路,就算衛延能認出一二,她也只能迎難而上,想法子弄到他的腰牌才行。 —————— 正和殿內,愉太妃未著簪釵,鬢發微亂,狼狽不堪的被侍從押坐在玫瑰圈椅上,她的侍女皆跪在大殿之內,驚懼的不敢抬頭,哽著聲音哭作一團。 聞瞻端坐于上位,冷眼睥睨著滿殿的宮人,不冷不淡的開口:“說吧,江知宜去哪了?” “奴婢們不知,真的不知……”侍女們紛紛搖頭,七嘴八舌的回應,殿內霎時亂做一團。 “不知?”聞瞻不慌不忙的端起桌上熱茶,輕輕抿了一口,平淡的語氣中壓抑著無邊的怒意,“李施,掌嘴?!?/br> 李施聽命上前,毫不留情的挨個掌嘴四個侍女,直打到面頰紅腫,雙腕發酸,但未聽到皇上叫停的聲音,仍不敢放松。 “說,江知宜去哪了?”聞瞻終于抬手止住他,緩聲重復問道。 “奴婢真的不知,那日奴婢只是尊太妃娘娘之命,假扮江家小姐瞞過眾人,其余一概不知,望皇上明鑒?!逼渲幸皇膛氏乳_口,啼哭著將自己昨夜所為道出。 “哦?”聞瞻將目光轉向愉太妃,嘴角噙著些沁骨寒冷的笑意,“太妃娘娘打算說嗎?” 紫金閬云燭臺散下的光暈映在他身上,讓他周身都附上一圈柔色,但這并未讓他目光中的銳利消減,反而增出些不近人情的淡漠來。 愉太妃偏頭冷哼一聲,并不去看他,只道:“皇上何必多此一問,昨夜我送她離開的時候,就沒想過再讓她回來?!?/br> 如此篤定堅決的事情,她做的并不多,但送卿卿逃離這囚籠似的皇宮,算是頂頂重要的一樁。 “這是要不惜以自己的命為代價,也要放走朕的玉鸞?”聞瞻用腕子拄著頭,眼神看似疏離,卻有直擊人心的意味。 “我既然敢做出此事,就是將旁物皆置之度外,沒什么可懼怕的了,皇上若是有本事,那就繼續用下作的法子將人抓回來,實在不必再在我這兒浪費功夫?!庇涮慌蓮娪沧藨B,打定了主意要將江知宜的去向隱瞞到底。 她知道,不管是卿卿被困宮中,亦或是昨夜的逃脫,對外都屬隱秘之事,皇帝必然不敢大張旗鼓的找人,只能暗地里偷偷探尋。 京城這樣大,京外更是漫無邊際,要藏住一個人太容易,但要是找一個人,卻如大海撈針般機會渺茫。 “好,太妃娘娘好氣魄?!甭務懊媛蹲I諷,嗤笑著囑咐李施:“去,將愉太妃好好的安置在臨華宮,讓她親眼瞧著,朕怎么抓回逃跑的飛鳥兒?!?/br> 愉太妃等人被帶離正和殿后,聞瞻幾乎是瞬間勃然變了臉色,他猛地抬手,用長袖掃過案前,將案上的所有東西盡數推到地上。 奏折、硯臺以及茶杯等物與地面相撞,接連不斷的發出“砰咚”之聲,有的東西猝然炸裂,崩濺開來,弄得殿內狼藉一片。 他的手背不知碰到了什么東西,被劃出無數個大大小小的傷口來,此時正一點點兒的往外流血,他像是絲毫不曾察覺,大口喘息著跌坐到椅上,任由傷口里的鮮血肆無忌憚的流出,順著他的長指聚集,又一滴滴的墜落地上。 殿外有小太監聽見動靜,戰戰兢兢的便要進來查看,卻被他一聲“滾出去”的低吼罵了出去。 不知過了多久,聞瞻只覺得搭在桌上的手都已經麻木了,沒有疼、也沒有其它感覺,他瞇眸瞧了瞧外頭的一片昏黑,一時咂不出心頭滋味。 李施將愉太妃押走回來的時候,被這滿殿的雜亂嚇了一跳,待看見聞瞻那只血rou模糊的手,更是驚詫,忙上前要仔細瞧瞧,卻被他伸手攔住。 他嗓音喑啞,帶著難掩的壓抑和沉悶:“去給朕找人,將京城掘地三尺,也要給朕把人找回來,朕就不信、不信……” 第26章 暴露(改作話) 朕親自去瞧瞧…… 因為話說得急,聞瞻還未好利索的熱癥突然發作起來,開始止不住的咳嗽,越咳嗽他越是生氣,因為平日里,能這樣咳嗽的人不該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皇上您別著急,城門已經被牢牢守住,江姑娘她絕對出不去?!崩钍樗樦鴼鈨?,連連勸慰。 “蠢貨,只守城門有何用,她若是不出城呢?”聞瞻用手狠狠的抓住圈椅上的云紋扶手,似在發泄一般,“再加派人手在城中查探,朕倒要看看,她到底能藏到哪去?!?/br> “是,奴才這就去?!崩钍┎桓也粦?,心中卻是暗暗叫苦,明明這事兒是不能張揚的,皇上卻好像并不在意的要四處尋人,先前派出的人不算少了,這會兒又要加,指不定會鬧出什么來。 他話音剛落,正欲出去想別的主意,就見被派往宮外尋人的侍從闊步進來,雙手一拱,報道:“皇上,找著江姑娘的行蹤了?!?/br> “找著了?現下在哪?”聞瞻猛地抬頭,似乎沒想到好消息來得這樣快。 “就在京郊的食肆打探到的,江姑娘將臉遮的嚴實,卑職一開始并未尋到人,是聽那店小二無意說出,今日店里有個姑娘偏托他熬藥,卑職一時起了疑心,讓他認過姑娘身邊的侍女,才敢確定,只是……”那侍衛略微停頓,不知怎么將后半句話說出口。 “只是什么?你們沒尋到人?”聞瞻面上露出些不耐來,緊緊斂著長眉,好像只要那侍從說是,他便會立即爆發。 “不不不……”那侍從連忙搖頭,偷偷瞄了他一眼,聲音越說越低:“人的確是找到了,現在就在一處客棧,只是江姑娘身邊還有旁人在,那人瞧起來武功不低,卑職們怕打草驚蛇,只敢遠遠跟著,您……您看現在要帶姑娘回來嗎?” “不過剛出去一日,就尋到人同行了,真是好樣的?!甭務袄浜咭宦?,只覺得額頭突突的疼。 他沉默片刻,幾乎是咬牙切齒的開口:“你們先不必動了,給朕備馬,朕要親自去瞧瞧?!?/br> ———————— 入夜之后漸漸起了霧,朦朦朧朧的一片,如同生出一層細密的薄紗,蒙住了整片天地,使得觸目所及之處愈發看不分明。 客棧門口已經掛起燈籠,其中微弱的光芒并不能照亮這昏黑的夜色,反而增加了些說不清、扯不斷的混沌來。 衛延在門前勒馬,朝著身后的馬車招呼:“就是這兒了?!?/br> 江知宜應聲掀起帷裳,抬眼望了望頭上牌匾,方下了馬車行禮道謝。 衛延卻未曾下馬,與她隔著段距離拱手還禮,又道:“既然已經到了地方,那在下就不多留了,此處還算安全之所,姑娘大可放心住下?!?/br> 說著,他便要策馬離開,卻再次被江知宜出聲攔下,她立在門檻前,昂頭看著馬上的他,聲音干脆:“既然已經來了,不如我請公子喝茶吧?” “不必,姑娘身子不好,還是早些進去歇下吧?!毙l延煞是果斷的搖頭拒絕。 今日幫她,本就是順路之舉,廢不上什么力氣,哪里值當得喝人家一口茶,況且天色已晚,他再多留,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江知宜心中有別的打算,自然不肯放他離開,接著出言挽留:“江湖之大,今日一別,興許再沒有機會相見,我請公子喝盞茶,就當回報公子仗義相助之恩?!?/br> 她微低著頭,句句說得真摯誠懇,襯著身后無邊的夜色,顯得脆弱如煙,容不得人拒絕。 衛延一時語塞,思索片刻之后,終究還是應了下來。 此處不過尋??蜅?,要喝茶也沒有什么頂好的茶品,一壺西園柳就算是上品了。 店家將茶水端上來之后,江知命采黛先去收拾床榻,親自提壺斟茶,開始說起閑聊的話:“我看公子在京郊歇腳,是從城外剛回來嗎?” 她記得,前些日子采黛同她說過,衛延突然被皇上派往塞外,今日在此處見到他,想是剛剛回來。 “對,過午剛到的京城?!毙l延輕聲應過,又去打量四周,對她手上的動作并不感興趣。 說實話,他是個十足十的粗人,喝什么茶皆是同一個滋味,再好的茶他也品不出特別來,所以對喝什么并不甚在意。 “對了,還沒告訴公子,我名叫江卿,這次出京是為去探望城外親戚?!苯嗣鏌o表情的扯著謊,極力與他套著近乎。 心中卻是在斟酌,手中的這杯茶水應該倒在他身上何處,既不至于燙到他,又能將他身上澆濕,哄得他去換件衣裳,好趁機取走他的腰牌。 “你姓江?”衛延偏頭看她,似乎并不在意她來于何處、又要去往何處,反倒問起她的姓氏來。 “是,怎么了?”江知宜反問,將茶杯遞到他跟前,就要故作無意的失手倒下去,卻聽他突然說道:“無事,只是家中有未過門的夫人,也姓江罷了?!?/br> 江知宜手上動作一頓,抬頭便去看他,只見他略略垂著眼睫,似在沉思什么。 “能嫁予公子,那位姑娘當真是好福氣?!苯嘶剡^神來,嘴上不??吞字?。 她著實沒想到衛延會在陌生人面前提起自己,而他所說的那樁婚事,卻是她早已打定主意,要勸父親作罷的。 “我常年征戰沙場,甚少在府中,嫁予我,可不算是什么福氣?!毙l延自嘲的笑笑,抬手便要去接她手中的茶杯。 瞧著他手伸過來,江知宜便準備故意松開手,但因為她動作過大,落袖不小心帶過桌面,將整個茶壺掀翻,滿壺的水都盡數撒到他身上。 他穿的勁服顏色極深,瞧不清哪里沾了水,江知宜又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驚到,忙用帕子胡亂的替他擦著衣裳,面帶慌亂的詢問:“衛公子,可燙到你了?” 兩人的距離拉至極近,她身上的湯藥味道隱隱傳到他鼻中,衛延有些赧然,伸手攔住她,立即起身后撤了兩步,只道:“無妨,冬日衣厚,沒覺出燙來?!?/br> 江知宜瞧他并無大礙,不動聲色道:“公子衣裳都濕了,一會兒出門再經風一吹,恐怕會受寒,不如你先去上房將衣裳換下來,我讓侍女幫你用火爐烤一烤,你換回去之后再走?” “不用麻煩江姑娘,不過是……”衛延不甚在意的提起衣袍抖了抖,就要出言拒絕,但低頭再瞧一眼,發現這衣裳真是濕的徹底,驀然有些猶豫。 且不說受不受寒的問題,一會兒歸府他還要先去拜過父母,著這身衣裳去,母親恐又會說道。 江知宜沒再給他考慮的機會,抬手做出“請”的姿勢,邊在前引路,邊抬高聲音沖著樓上喊道:“采黛,衛公子的衣裳被我不小心弄濕了,你先出來,讓他上去換了衣裳?!?/br> 采黛應聲立即小跑著下來相迎,隨著她附和:“天寒地凍的,衛公子快些上來換過,我拿去給您烤烤?!?/br> 衛延腳步微頓,再沒了拒絕的理由,緩步上了木階,將衣服換下之后,由采黛拿去烤干。 第27章 歸家 肥章掉落! 將衛延的衣裳取來之后, 江知宜偷偷把他的腰牌取下,塞到自己身上。 不知是不是做賊心虛,腰牌到手她又有些不放心, 悄悄躲于客棧一角, 將腰牌上的束繩用力扯斷, 再系回束帶上,做出腰牌不經意間被扯斷而掉落的樣子。 如此一來,就算衛延發現腰牌丟失, 也不會懷疑是自己與他同在一處時, 就敢趁他不備,如此大膽的盜走他的腰牌。 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江知宜也不再猶豫, 著采黛將他的衣服烤干之后,立即送還回去。 從故意留下衛延, 到偷完腰牌,是江知宜在路上早已計劃好的, 一切基本都按她的計劃發生,除了那壺倒在他身上的水, 還有他突然提起自己。 饒是如此順利,她的心中也是難免的驚慌失措,暗暗勸說了自己許久,才敢再次毫無波動的面對衛延。 再送他出門的時候, 外頭的霧愈發濃重, 悄無聲息的遮掩住眼前萬物,似進入云霄之中,須得仔細辨別,才不至于迷了雙眼。 “今日又是勞煩公子, 又是弄濕了公子衣裳,實在是心中難平,再次向公子道歉?!苯祟H為鄭重的行了大禮,既是致歉、也是感謝。 眼看著腰牌已經到手,明日就可以出城,她心中平平生出幾分歡快來,連素日里聽來虛弱的聲音此時都多了些生機。 衛延跟著她的腳步出門,拱手只道:“不過舉手之勞,江姑娘實在無須如此客氣?!?/br> “好,那夜間霧大,公子路上小心……”江知宜邁過門檻,抬頭望著門外的白霧茫茫,突然頓住了,腳上動作霎時慌亂,雙腳一錯,險些要栽到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