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江姑娘小心?!毙l延此時已顧不得男女之防,忙伸手抓住她的手臂,拉了她一把。再次接近,他感覺到她的呼吸好像都緩了,纖細的手臂隔著厚衣仍覺出冰涼。 他不知她看到了什么才致如此驚慌,立即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就瞧見繚繞濃霧之后,正佇立著一人。 那人長身玉立,如山間高松,身上的大氅被寒風微揚,灌進滿懷的冷意,頸間那圈裘毛兒,牢牢的偎在他瘦削的下頜處,使他生出幾分清傲來,面上并無太多神情,眉間泛著疏離之感,深眸似是無意,但卻凝然不動的盯著江知宜。 衛延還以為霧大晃了眼,又睜目仔細瞧了瞧,發現眼前的人不是別人,而是此刻本該呆在皇宮里的皇帝,而那人身后跟著的侍從,更是他所認識的,他錯愕萬分,忙松開江知宜,彎腰叩拜道了一聲“臣問皇上安”。 聞瞻的眼神在他身上只留下一瞬,并未應他的話,眼底劃過的驚訝頓時被憤怒所代替,面上端的是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在兩人剛剛相觸的手上不斷流轉。 須臾之后,他再次看向江知宜,銳利的目光如同在窺伺獵物一樣盯著她,帶著勢在必得的自信,而后緩緩沖她伸出自己的手,聲音冷冽,只道:“過來?!?/br> 江知宜立在那兒未動,隔著漫天的濃霧、遮面的帷帽,她依舊能感受到他眸中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身子愈發僵硬起來,連顫抖都忘了,仿佛失去魂魄一般。 兩人之間的氣氛過于詭異,一個在無聲抗拒,另一個在步步逼近,你來我往之間,好像自有一股力量,將旁人皆排除在外。 在場眾人紛紛噤聲不敢言語,霧色迷蒙之中,靜的可怕。 衛延還不清楚其中的暗潮涌動,他的眼神不停在兩人之間轉動,后知后覺的明白,城門前守衛要找的姑娘或許就是江卿,一時之間,無數個疑問涌向他腦海。 他知道,皇上向來不近美色,僅有的兩個妃嬪都從未寵幸過,瞧著眼前姑娘的身份非同一般,但他卻未曾在宮中見過她,更未聽別人提起過,也不知她究竟有何重要,能讓皇上從宮中追到此處。 但他記得,江卿曾同他說,自己出京是為探望城外親戚,如今看來,這皆是謊言。 “朕說了,過來?!甭務霸俅伍_口,雖然放緩了語調,但眉目之間的不耐卻愈發明顯,再經身后的迷霧裝點,讓人不禁望而生畏。 江知宜雙腿如灌了鉛般沉重,芊芊素手死死地扣住門框,方能支撐住脆弱的身軀,不至于在他面前弱小得不堪一擊。 “小姐……”采黛心有余悸,死死地拉住她的衣袖,仿佛只要她們不走過去,這場即將到來的狂風暴雨就不會發生。 良久,江知宜仍未動,聞瞻也未放下手,兩人之間的對峙愈發猛烈,李施在后頭看的心驚rou跳,連連沖著江知宜使眼色,希望她趕緊過來,好解決這場熬人的波折。 但他不知等了多久,并未等到江知宜過來,反見她不斷后退,仰頭顫著聲音重復:“我不過去,我不過去……” “那你可以試試?!甭務笆栈刈约旱氖?,開始不停的撥弄手上的扳指,一下接著一下,好像在試圖壓抑自己不知如何發泄的怒火。 眼看著這場疾風勁雨就要來臨,李施忙上前打著圓場,有意好聲相勸請江知宜過來,但她依舊想要躲避,帷帽下的聲音已然帶了些難掩的慌亂。 衛延偏頭看著她,不知因為什么,突然生出一種感覺來,面前的姑娘如同一縷隨時可散去的輕煙,若她今日真的過去,那今日就是這縷輕煙散去的時候。 他心生不忍,上前一步擋在她面前,將她整個人都攏在身后,對著聞瞻拱手行禮,有意平息這場怒火,說道:“皇上,江姑娘身子好像不太好,她……” 衛延話還沒說完,便被聞瞻打斷,他眉心低垂,側目相對,不冷不淡的開口:“衛將軍,你逾越了?!?/br> “臣不敢?!毙l延立即低頭,滿腔的話皆被哽在喉中。 說實話,他也知道按照皇上的性子,他就算開口,或許也是做無用功,但他又覺得若他今日不開口,江姑娘就是真的孤立無援了。 他雖不知道江卿的身份究竟如何,也沒有什么憐香惜玉之心,但他倒有幾分可憐弱者之意,況且他今日親眼看著她想要逃離這里,若不是過得不稱意,又如何要逃? 衛延還想要再說什么,聞瞻卻早沒了丁點兒等下去的耐心,他連看都不曾看衛延一眼,緩步上前走到江知宜身旁,將她攬在大氅之中,是完全保護的姿態,又抬手親昵的替她整了整帷帽,似是憐愛,又似是威脅。 “你該知道的,朕一向賞罰分明的很,從來不會徇私,不過你在朕這里,和旁人不太一樣,你若是偶爾犯些錯,也沒有什么緊要,至于旁人……” 他略頓了頓,話中另有深意,“旁人犯了錯,朕一般不會心慈手軟,甚至可能會因此痛下殺手,你可要斟酌仔細了?!?/br> 只這一句,江知宜便徹底敗下陣來,在他的桎梏之中再不敢掙扎,他的狠絕陰鷙,她的確清楚的很,所以才不敢賭。 當著衛延和無數侍從的面兒,江知宜不知自己怎么上得馬車,只記得衛延好像望著她看了許久,眼神中既有可憐、又有無奈。 馬車進了皇城之后直奔長定宮,這個她與聞瞻初次相見的宮殿,讓她無比抗拒,又萬分厭惡。 聞瞻卻毫不客氣,進殿之后,直接拉住她的腕子,一把將她扯至榻上,她跌坐在錦被上,迅速蜷縮起身子,躲于床榻一角。 “江知宜,朕沒放你,你居然敢逃?”他傲然睥睨著她,滿目皆是翩飛的冷意,帶著些不可置信。 江知宜將后背緊緊的貼著墻壁,瑟縮著望他,不發一言。今夜之景,她不是沒想過,而正是因為想過,知道會發生什么,所以才會更加恐懼。 見她不應,他冷哼一聲,攀上床榻,接著問道:“你以為衛延可以幫你嗎?以為他可以保護你嗎?還是心里想著你父親那些荒唐的話,真覺得嫁給衛延,就可以保住你的性命?” “不,不是我以為,是他本來就可以幫我,可以保護我?!苯搜鲱^與他對視,眼中毫不露怯。 他話中的每一個細節,無論是她父親,還是她的婚事,這樁樁件件皆能刺痛她的心。 若不是他,她現在就是另一番光景,或許會如她母親所說,沾沾上將軍的陽氣兒,病癥漸漸好起來,同上將軍過上和和美美的日子,雖無所謂是否真的愛慕,但那是他們二人共同的福氣。 聞瞻嗤笑著,抓住她的玉足,將他拉至自己身旁,順勢欺身而上,不屑道:“若他真能保護你,今日你就不會被朕如此輕易的帶走,你當他是什么?你的救命稻草嗎?可惜他不是,他不過是臣服于朕的權勢之下,壓根不敢反抗的臣子,就算他心有不滿又如何?還不是只能親眼看著你被朕擁入懷中?!?/br> 說著,他附身貼上她的臉,感受著她臉上剛經過嚴寒的微涼,面帶玩味,“你們府中的和尚不是說,你只要沾一沾殺氣重、陽氣足之人的陽氣兒,便可保住性命嗎?試問這天下,還有比朕殺氣重、陽氣足的人?” 江知宜偏頭躲開他的靠近,幾乎是從后槽牙處擠出三個字來,直著脖子哽聲道:“你不配?!?/br> “我不配?”聞瞻從她袖中扯出那塊欲要掉出來的腰牌,將她的臉擺正,逼迫她看向自己,低吼著問她:“衛延就配嗎?他配嗎?朕今日未在他面前戳穿你的身份,是給你留著臉面,怎么?你想讓他知道,你就是他將要娶進門的夫人?” 他早就瞧見她袖間的這塊腰牌,知道若不是今日找到她,或許她明日就會拿著別人的腰牌,光明正大的走出京城,從他的手中逃脫。 “他比你配,只要是人,就比你配?!苯俗プ∷囊陆?,同樣以嘶吼回應著他,她的言下之意,是他不配為人。 這世上再沒有一個人,讓她生出如此徹骨的恨意,也再沒有一個人,會讓她寧愿死,也不想與他糾纏。 “好啊,可惜就算我再不配,你不還是落在了我手上,除了我,別人都休想再覬覦你半分。只有等到哪一日我厭惡了,準備放過你了,旁人才有沾染你的機會?!?/br> 話落,他不給她回應的機會,用手束住她的腕子,將她的手臂舉過頭頂,壓制在墻壁上,低頭便吻了上去。 江知宜只覺惡心無比,她拼命反抗著,手腕不停的掙扎,將他手上傷口剛包好的細紗撕扯開來,鮮血再次流出,沾到她的手上,兩人的手糾纏在一起,難舍難分,因為她的動作,他手上的鮮血愈發多的往外涌,順著她的手腕滑下去。 聞瞻毫不在意,依舊放肆的在她面上落下一個又一個吻,江知宜用腳踢他、用牙咬他,他皆無反應,只是將手掌下滑,為她抹去白皙腕上的鮮血,又不忘在她耳邊威脅。 “你知不知道,朕瞧著你給他行禮道謝,他又握住你的腕子時,朕真是恨不得……恨不得掐死你?!?/br> 襯著燭光,層層簾帳上落下兩人的影子,糾纏的、掙扎的、壓制的、反抗的,一一悅然于上。 待到唇齒相觸之時,兩人都能感受到濃重的血腥味,摻著他手上流的血,彌漫在整個簾帳之中,是再名貴的熏香也遮不住的氣味兒。 他嗓音低沉,混著欲說還休的糾葛,一遍遍的問她:“你恨我是不是?你恨我是不是?”問完便是更加熾熱如烈火的吻,滑過她身上的每一寸皮rou。 她的鬢發微低、珠釵散落,床前的光正照在帳內,露出一張芙蓉面,以及周身的凝脂肌膚來,襯著柳腰花態的身姿,如蒙了白雪的起伏山川。 他有意輕惜輕憐,但鴛鴦交頸之時,卻是難以壓抑的春思漸濃,等到香汗沾濕身·下襦衣和錦被,她的身子止不住輕顫時。 他又囫圇不清的開口:“你憑什么恨我?若不是你,若不是你……” 后面的話隱于芙蓉帳暖之中,與破碎的喘·息和輕泣混雜在一起,再也聽不清晰。 不知過了多久,方是虹銷雨霽,他似乎十分暢意,已經忘了兩人適才的一番爭論,用薄紗遮住江知宜,將人抱進浴殿之中。 她偎在他身上,仿佛失了筋骨般蔫蔫兒的,一動也不肯動,他將她放置水池旁的美人榻上,先舀水洗掉滿手的鮮血,才將她放在池中,一手攜住她,另一手往她身上澆著溫水,極盡耐心和柔意。 江知宜對這短暫的溫柔絲毫無感,只是開口冷漠的要求:“我要給我父親傳封信?!?/br> 聞瞻手上動作沒停,長眉微微斂起,卻是難得的好脾性,“想傳什么?朕可以命人去寫?!?/br> 江知宜明白他問這個是心有疑慮,怕她傳出去隱秘之事,但此事是早就打算好的,也并無什么可隱瞞的,于是直接宣之于口:“想告知我父親,將我與衛將軍的婚事作罷?!?/br> “為何?”聞瞻微微一滯,對她的決定略有不解,明明適才她還在說衛延是能護住她的人,怎么轉頭的功夫,又變了主意。 “因為什么皇上不清楚嗎?何必在此惺惺作態?!苯嗣鎺ёI諷的笑笑,瞇眸不再看他。 這樁婚事本來就不合適,此時她又落于皇上手中,再無清白之身,她自知離開皇宮的機會渺茫,何必再去拉扯著人家。況且她今日見過衛將軍,又受過他兩次三番的幫助,知他為曠達隨意之人,更是不忍欺瞞。 她的話說得并不客氣,甚至可以說是難聽,但聞瞻倒并未生氣,皺著的眉頭甚至稍稍舒展開來,手上的動作也更緩了一些。 江知宜見他許久不曾應聲,以為他不肯同意,連眼睛都不曾睜開,只道:“如果不行,那就算了?!?/br> 聞瞻依舊緘默著,過了許久方道:“不必傳信了,朕可以允你回家一趟,親自同你父親說過便是?!?/br> “什么?”江知宜猛地睜眼看他,對他的決定頗為驚詫,忍不住再次詢問:“你說允我回家?” “你父親前兩日請旨,說你生辰即近,你母親想見你想得緊,求朕讓你回家過生辰?!甭務按蛄恐哪樕?,輕嘆一口氣,似是惋惜:“若不是你逃跑,本來朕是打算從宗廟之祭回來后,便要告知你,但你偏偏鬧出這樣的事兒來?!?/br> 江知宜用手攀住池沿,心中五味雜陳,她被聞瞻抓到逃跑的時候沒哭,被他在床榻上折騰的時候也沒哭,但這會兒聽見父親和母親在為她的生辰忙碌,雙眸微微一閉,便涌出無聲的眼淚來,淚珠頓時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從眼角滑至下頜,而后盡數砸到池中,消失不見。 她自小基本不曾離家,這次被困宮中離開父母算得上第一次,在出逃之前,她從未想過會有再歸家的這一日,出逃之后,更是不敢想,卻沒想到絕處逢生之時,突然有了轉機。 “你想把自己與衛將軍的婚事作罷,你父親可不一定同意,你屆時回去再同他好好說吧?!甭務皦褐浦宰?,用指腹為她抹去眼淚,好生勸慰。 江知宜臉色變得極快,這次并沒有躲避,反往他身上又靠了靠,埋住自己淚流滿面的臉,佯裝感激的輕聲道謝。 她故作親昵,是因為她知道皇上為吃軟不吃硬之人,雖不知他為何會答應此事,但他現下能答應自己,隔日便能再反悔,只有她事事順從,才能遂了他的心意,讓他不至于再臨時改變主意。 她鮮少露出這樣柔弱嬌美的姿態,聞瞻心中微動,十分滿意的將佳人再次擁入懷中,輕撫她發著顫的細肩,從一旁的落地雕花架上扯下衣裳,將人抱起出了水后,給她細致穿好,才把人再次抱回內殿之中。 他并非什么愛發善心之人,允她回家實則是有著自己的目的,人總要有些在乎的人或者東西,才能更好的把控。 他就不信,江知宜在此時見一見父母兄長,還能像今日這樣,再狠得下心舍棄他們。 懷中人瘦的輕若無物,聞瞻將雙手在她身上收的更緊了些,似做為難的打趣:“這幾日你也該好好喝藥,多些吃飯才是,要不等鎮國公見了你,豈不是要怪朕苛待了你?!?/br> “皇上多慮,但我今后會盡力多吃些?!苯溯p聲應答,顧盼之間另有謀劃,早沒了適才的不馴模樣。 ———————— 此后幾日,江知宜一直住在長定宮,她為安撫皇上,事事皆順從,絲毫不敢提起令他不快之事,連愉太妃等人的情況都不敢主動開口問,更不必說替她們求恩了。 不過李施倒是多嘴說了一句,只道她們雖日子艱難,但并無性命之憂,江知宜稍稍放下心來,只盼著過幾日能出宮歸府,短暫的與父母兄長見上一面。 達成此愿之后,她自會再想別的主意,盡力為姑母她們與皇帝周旋。 江知宜出宮是在三日之后,臨行之前,皇帝親自將她送上轎攆,勾纏著她的長發,似笑非笑的特意告誡:“朕相信你,才放你歸家,莫要罔顧朕的信任,雖然你在朕這兒有特權,但卻不是可以隨意用的?!?/br> 言下之意,再明顯不過。 “臣女明白?!苯诉B連答應,看著隨身服侍的宮人,眉眼之間染上些無奈而嘲弄的笑意來,只是這笑容在遮住帷裳之后,才漸漸顯現。 轎攆緩緩前行,一如她當時進宮時,除了時間和路途不同,其它再無什么分別,都是別人手中勢在必得的籠中之雀罷了。 她掀簾瞧著馬車外的景象,明明隔的時間并不久,她卻只覺恍若隔世,直到近了鎮國公府,她仍然心有恍惚。 江載清和江流氏早已等在門前,遠遠望見宮中的轎攆過來,忙上前相迎。 江流氏掛念許久未見的幼女,已經悄悄落了淚,不停用帕子擦著,江載清雖嘴上勸她克制,但混濁的目光從未離開過那輛馬車。 “父親、母親……”江知宜經人攙著從馬車上下來,忙松開侍女的手,上前挽上江流氏的臂膀,眸中已有隱隱的淚光,江流氏更是又喜又悲,連連垂淚。 “先進門,站在門口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樣子,也不怕旁人看見笑話?!苯d清將母女二人勸進府內,自己則忙著去接待宮中來的人。 江流氏拉著她的手進門,打量著她身后面生的侍女,詫異詢問:“采黛那丫頭呢?怎么沒同你回來?” 江知宜一愣,開口扯著謊:“她在宮中替姑母忙活要事,一時走不開,姑母這才叫了她宮中的侍女陪我回來?!?/br> “那丫頭在府中時就機靈得很,沒想到進了宮中也能幫上忙,看來那日倒真讓她去對了?!苯魇厦媛缎牢?,帶她直接進了她的閨房。 母女二人許久未見,再見除了落淚,更是問不完的貼心話,江流氏事事擔心,將她在宮中種種一一問過,有些事情她無法回答,只能面色如常的撒著謊,心中更覺愧對母親。 江流氏見她興趣缺缺,只覺她或許是在宮中受了委屈,心下著急,“我前些日子還同你爹講過,宮中太醫雖瞧病瞧得好,但那兒到底不是自己的家,來來往往總有不便,想著讓他帶你回來。 她頓了頓,臉上有些不痛快,“但你父親總是推脫,說什么皇帝的恩賞,只能接受不能拒絕,讓我聽得甚是難受,好像你進宮受些恩典,就是賣于他們帝王家了,連要你回來還要求著皇帝,這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