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祁律無奈的說:“天子,律身份實在卑微,普天之下,有那么多諸侯卿大夫,能人異士比比皆是,還請天子另立太傅?!?/br> 姬林聽他這般說,臉上二哈一般的笑容立刻收斂,一霎那嚴肅起來,仿佛是分水嶺,笑起來炙熱如火,沉下臉的時候則是冷若冰霜。 祁律還以為自己的口氣令天子不快了,心中反思著自己,卻聽姬林嗓音低沉的說:“旁人不要,寡人只要太傅一人?!?/br> “梆梆!”一瞬間祁律只感覺心口猛跳,怎么聽天子這口氣,又像是在和自己告白呢? 只不過祁律觀姬林之面容坦蕩蕩,毫無猥褻與齷齪之意,別提猥褻齷齪了,那表情簡直是真情實意,讓人自慚形穢。 祁律咳嗽了一聲,說:“天子……” 哪知道姬林突然抬起手來,食指中指并攏,竟壓在祁律的唇上,輕輕一點,說:“太傅萬勿多說,寡人心意已決,況天子旨意已下,這當是寡人即位以來,第一道旨意,豈有出爾反爾,收回成命之理?” 祁律一聽,頭大!一個頭兩個大,因著姬林說的是對的,這天底下,最不能出爾反爾的是誰?不是各國諸侯,因為諸侯的嘴是鳥嘴,說話從來不算數,他們會盟只是擺擺樣子,盟約一撕,愛誰誰。唯獨一朝天子不能說話不算數,一言堪比九鼎,否則如何能平天下? 祁律突然覺得,這個姬林其實挺聰明的,這先斬后奏何其果決,果然……是個天子的料子。 祁律當真無奈,倘或是讓旁人當太傅,恨不能搶破頭,偏偏給祁律當太傅,他是一百個一千個不愿意。 姬林笑了起來,冰霜瞬間融化,眼神瞥了一眼祁律,幽幽的說:“寡人以為,太傅若是思忖著如何拒絕寡人,還不若多多思忖,一會子天子宴席上,該如何應付敬酒的諸侯罷?!?/br> 祁律:“……”心口好像中了一箭。 姬林說道無錯,祁律可是一步登天,今日太子林即位,也只是從儲君,變成了“真君”,只是往前邁了一個臺磯而已。而祁律呢?祁律從小吏到少庶子,已經是“連升三級”了,又從少庶子突然一躍成為了天子太傅,這其中不是三級,三十級都壓不住。說白了,祁律便是新天子跟前的大紅人,紅得發紫,紫得發黑,旁人能不巴結他么? 一會子的宴席,祁律已經遙想到了,恐怕喝酒會喝到吐…… 夜色一點點吞食著偌大的王宮,天子宴席在治朝大堂如約舉行,各國諸侯與卿大夫們紛紛赴宴。 祁律已經換上了一身太傅的官袍,他從未穿過如此“繁文縟節”的官服,腰上系著玉帶,把祁律本就挺拔的腰身襯托的更加挺拔。同時,也把祁律本就纖細的身材襯托的更加纖細,用祭牙的話說,兄長的腰看起來像柳條子一樣! 祁律懷疑,祭牙調戲了自己…… 祭牙好不容易見到了祁律,天子即位之后,群臣盡數散去,唯獨姬林把祁律給叫到了路寢宮,也不知道商議甚么,一直沒回館驛,直到筵席上,祭牙才遇到了祁律。 首先是新天子姬林說一些幸酒的言辭,很快宴席開始,諸侯和卿大夫們便可以自由行動了,雖這個年代是分餐制,一人一份,但是敬酒是少不得的,自然要離開席位,四處走動。 祭牙找到機會,拉著祁律上下的打量,笑著說:“兄長,你這身真中看!” 公孫子都也走了過來,對祁律拱手說:“恭賀祁太傅高升,祁太傅今非昔比,往后必然無可限量?!?/br> 祁律也對公孫子都拱手說:“公孫大行人言重了?!?/br> 祭牙見到公孫子都,把他擠開,說:“我還沒說完話呢,你先一邊去候著?!?/br> 公孫子都搖搖頭,似乎有些無奈。祭牙又拉著祁律說:“兄長,如今你做了天子太傅,是否便不能與我回老鄭城去了?” 祭牙是問到了點子上,當然不能。 而且打死祁律,祁律也不可能回去。一方面是鄭姬的事情,祁律有意避嫌,另外一方面便是天子的問題了。鄭伯寤生扶持王子狐,結果王子狐被祁律狠狠陰了一把,雖這件事情上,公孫子都有功,所以姬林不打算拿鄭伯開刀,但鄭伯心里頭肯定不歡心,祁律若是回到了鄭國,說不準鄭伯一個不留神,直接將他大卸八塊了。 眼看著祭牙希冀的眼神,祁律沒辦法給他一個滿意的答案,剛要說話,便聽一個笑聲說:“祁太傅,孤有禮了?!?/br> 祁律心說,來了。 宴席開始,想要和祁律攀關系,打好關系的人終于來了,轉頭一看,這第一個人勉強算是“友軍”。 乃是東方第一大國,齊國的國君,齊侯祿甫。 齊侯身后還跟著兩個小豆包,自然是公子小白和公子糾了,公子小白依然伸手揪著公子糾的衣袍,似乎生怕走丟了一樣,小大人似的走了過來。 齊侯是侯爵,而祁律身上根本沒有爵位,祁律便是再不想應酬,也要應酬起來,表面功夫還是要做足的,立刻拱手說:“齊公折煞律了,齊公有禮?!?/br> 齊侯看起來是個極其溫和的人,但這個世道上,哪個國君能是個溫和的人?春秋時期赫赫有名的仁義之君,也就是春秋五霸之中的宋襄公茲甫,大家都傳說他是春秋時期最另類的仁義之君。大名鼎鼎泓水之戰,宋襄公親自督戰,見到楚軍正在過河,他的兄長公子目夷勸說,楚軍人多,我們人少,趁著他們還沒過河,應該突襲擊破,結果宋襄公說不行不行,我們是仁義之師,不能趁人不備,可想而知,泓水之戰宋襄公大敗。就是這樣的仁義之君,其實也只是表面仁義,實則切開不是只黑的,而且是“餿”的,宋襄公想要成為齊桓公第二,接替齊桓公的霸業,但是他沒有齊桓公聲望高,說話沒人搭理,怎么辦呢?他干脆抓了一個小國的國君,當做祭品,祭了水神。 由此可見,春秋時期哪有什么仁義的國君,仁義的國君和心狠手辣的國君,其實就差一張臉皮。他笑的時候,便是仁義的國君,溫柔又善良,他吊著臉子的時候,便是狠辣的國君,為了宏圖霸業,可以“殺百儆一”。 相對比起來,祁律倒是覺得,姬林算是個溫柔的天子了,好歹目前沒有被養歪。 齊侯祿甫面上帶著親和的笑容,他年紀不算大,在一眾國君之中可謂是風度翩翩,親切的握住祁律的手,一見如故的說:“祿甫常聽小兒說起祁太傅,若是這些日子沒有祁太傅的收留,祿甫的兩個犬子怕是便要就此殞身了,祁太傅不只是忠心耿耿,對我們大周一片赤誠,更是我齊國之恩人,如此大恩大德,祿甫當真是無以回報??!” 祁律一聽,差點子沒給齊侯夸得腿軟,倘或祁律是個不禁夸的人,恐怕此時此刻已經被齊侯給吹上天去了。但是祁律心里明鏡一般,自己有幾把刷子自己難道不清楚?齊侯若是夸贊自己的廚藝,祁律也就當之無愧了,至于其他的么…… 祁律心里吐槽著齊侯,沒想到一國之君拍起馬屁來,竟也溜溜兒的,一套接一套,但是臉子上給足了面子,笑著說:“不敢當,不敢當,齊公言重了,兩位公子聰明伶俐,倘或沒有律,定然亦能安然無恙的到達洛師?!?/br> 齊侯并不理會祁律的“謙虛”,抓住祁律的手跟見了親人一樣,并不放開,又說:“祿甫見祁太傅如此面善,真是恨不能早些認識祁太傅,聽說太傅已然認了孤兩個不成才的兒子為義子,不若這樣……孤在這里,與祁太傅約為兄弟,如何?” 祁律:“……” 祁律知道,古代人都喜歡拜把子,其實這和他們的宗族觀念有關系,并不像現代人理解的那樣,拜個把子就是拜個把子。他們約為兄弟是很“神圣”的事情,從此以后便是一家人,那是要遵守一家人的規矩的。 所以祁律至今為止,只和祭牙拜了把子,什么公孫子都啊,什么天子啊,都敬謝不敏了。 至于這個齊侯,若說起來,他和公孫子都怕是“一丘之貉”,笑的好看,內里心臟。 祁律笑了笑,不著痕跡的拒絕著,說:“律乃是小吏出身,實在卑微的緊,齊公高貴,如何能與律這等粗人為伍,律實在惶恐啊?!?/br> “誒!”齊侯還想拉攏祁律,哪知道旁邊有人經過,“嘭!”的撞了一下祁律的肩膀,并不是沒看清,反而是故意撞的。 祁律手中端著酒杯,幸而羽觴耳杯里沒有酒水,否則當真是要潑齊侯一身,那這罪過可就大了。 祁律一個踉蹌,正巧撞在了一旁虢公忌父身上,忌父反應很快,一把攬住祁律,蹙眉說:“太傅,無事罷?” “嘖嘖嘖!”便聽一個笑聲,陰陽怪氣的說:“我大周的治朝,甚么時候小吏也能跑出來參加筵席了?” 祁律被狠狠撞了一下,一肘子抵在后心窩,差點沒把心臟吐出來,簡直是無妄之災,回頭一看,這人素不相識,也不知是誰,但是說話夾槍帶棒的,那一股子酸味兒沖天而起。 祁律上下打量了那挑事之人,雖不認識,但從裝束上也不難看出一二,這人的衣冠打扮與齊侯差不多等級,再加上他囂張的態度,應該也是一國之君。 便聽虢公忌父沉聲說:“衛公請注意自己的言辭,祁太傅乃天子親封之太傅?!?/br> 原來是衛國的國君? 衛國也是侯爵封國,姬姓,衛氏,從姓氏便能看得出來,衛侯是姬姓老人,也就是傳說中大周最正統的貴族之后。 雖說齊國強大,但身處東面,并不姓姬,而是姜太公的后人,因此姓姜,在老貴族眼中他們都不是真正的貴族,而是一些“土豪”。 此時在位的衛國國君并無謚號。按理來說國君死后都會有謚號,但是這衛侯他沒有謚號,為什么?答案很簡單,他是廢君,名不正言不順,說起來也是大名鼎鼎。 誰讓春秋時期,單單成語就出現了三百個,大名鼎鼎的人就像是灑在壁爐里的灰豆子,灰姑娘都要撿上一整晚。 此人便是春秋時期,第一個弒殺國君,且成功奪位的衛國現任國君州吁! 衛州吁在歷史上根本沒什么名聲,但之所以說他大名鼎鼎,便是因為他開啟了春秋時期“弒君”的先河,簡直便是狼子野心之人的楷模。從他開始,宋國南宮長萬一拳打死宋公,慶父謀奪魯國國君之位,僭越之事比比皆是! 其實衛州吁現在還不能被稱呼為衛侯,因為衛州吁殺了自己親哥之后,正巧先王去世,所以還沒有得到天子的正式受封,他現在是名不正言不順。 衛州吁這一遭來洛師,并不是簡簡單單來為先王奔喪的,而是來請天子冊封自己的。 衛州吁顯然喝大了,臉色漲紅,酒氣上頭,他這個人素來膽子便大,可謂是膽大包天,要不然也不會殺了自己的兄長僭越上位,在衛國之內,衛州吁就沒什么好口碑,仿佛是破罐子破摔,如今見到了祁律,將一臉的不屑恨不能甩在祁律臉上。 祁律瞇了瞇眼睛,不過并沒有計較的模樣,特別的親和,口中卻說:“衛公子怕是眼神不好使,不知您口中的小吏,所指何人?” 衛州吁沒事兒找茬,但是也沒有明說祁律就是小吏,這會兒被祁律點名問出來,其實也不好開口。再有令衛州吁拱火的便是,祁律張口便是一句——衛公子。 誰不知道衛州吁現在是自封的衛侯?衛國都是他的,祁律卻不給面子,狠狠戳在了衛州吁的痛楚上,簡直不著痕跡的羞辱了衛州吁。 “你!”衛州吁舉著酒杯,指著祁律,說:“你!你說甚么???你再敢說一遍孤聽聽???” 祁律微微一笑,說:“衛公子,宮中有醫官上士,每年考核全都無錯,醫術應當是過硬的,要不然……請醫官來為您醫看醫看耳疾?律觀衛公子年紀輕輕,這耳朵不好,恐怕是腎虧無力導致的?!?/br> “你???”衛州吁沒成想祁律真的再說了一邊,不只是再說了一邊,而且還變著法子的挖苦自己。他氣的臉色又紅了兩個度,手指打顫,使勁往前戳過去,已經不是虛指,而是直接點了過去。 嘭! 衛州吁狠狠的戳了過去,然而并沒有戳到祁律的肩膀上,而是戳到了一個很結實的物什上,定眼一看,一片黑色。 一抹黑色的衣擺突然走過來,有人擋在祁律面前,正好擋住了衛州吁指人的動作,衛州吁本想去推祁律的,正好推在那抹黑衣的胸口上。 衛州吁定眼一看,漲紅的臉色慢慢褪色,眼眸越縮越小,眼白越闊越大,嗓子哆嗦著說:“天天天……天子?!” 無錯,衛州吁的手指,正好點在姬林的胸口上,怪不得覺得結實,畢竟那胸肌不是吹的。 姬林突然走過來,擋在祁律面前,其實他并非正巧路過,而是一直觀察著這面兒。 開席之后,姬林身為天子,自然有很多國君首先過來敬酒天子,姬林的目光卻一直跟隨著祁律轉來轉去。祭牙拉扯祁律手的時候,姬林便皺起眉頭,心中思忖著,從之前開始,祭牙這個惡霸便與寡人搶吃搶喝,還總是欺辱寡人,如今還要和寡人搶太傅? 后來齊侯又來了,雖齊侯的兩個兒子的確可人,但齊侯這人老謀深算,也一直抓著祁律的手,一看便是想要拉攏祁律去齊國謀事。祁律一出場,“不戰屈人之兵”,這可是兵家最厲害的戰術,長眼睛的諸侯都想要拉攏祁律,祁律必然十分搶手,也是因為如此,所以姬林才先斬后奏,當朝給祁律了一個太傅的頭銜,便是怕有人將祁律搶走。 祁律被祭牙和齊侯拉拉扯扯,天子已然很不歡心了,哪知道又跑來了一個衛州吁,突然撞了祁律一下,看樣子便知道疼得很,祁律還撲進了虢公忌父的懷里,姬林當真是再也忍不住了。 姬林走過來,正好衛州吁想要對祁律動手,衛州吁一看,嚇得魂兒都飛了,他雖然看不起祁律,但是膽子還沒有大到對天子指指點點,關鍵他想要名正言順的成為衛侯,還需要過了姬林這一關,倘或姬林不松口,衛州吁就只能做一個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 “天……天子,州吁……”衛州吁連話也說不出來,和剛才的囂張判若兩人。 姬林臉上掛著笑容,他的笑容卻很森然,之前祁律覺得姬林是個二哈,其實沒有錯,因為二哈端正的時候,那面相也是威嚴又英俊的。 姬林抬起手來,“啪啪”撣了撣自己胸口本沒有塵土的地方,那是剛才被衛州吁推中的地方,幽幽的說:“衛公子這是在聊甚么?不知寡人可不可以聽一聽?” “沒、沒沒……”衛州吁哆哆嗦嗦,也不敢造次。 衛州吁吃了癟,一上來就指了天子,因此也不敢提起受封的事情,趕緊夾著尾巴逃走。 祁律拱手說:“多謝天子解圍?!?/br> 姬林收斂了方才的情緒,轉身對祁律微微一笑,聲音低沉的很,說:“太傅放心,寡人定不會讓旁人欺辱了太傅去?!?/br> 祁律:“……”天子您這個樣子,旁人會以為咱們有一腿的。 果不其然,齊侯何其精明,看到姬林對祁律那個“袒護”的模樣,瞇了瞇眼睛,一臉老謀深算的模樣。 筵席才開始沒多久,正在酣時,一個士兵突然跑進來,來到虢公忌父旁邊,耳語了幾句,虢公的臉色瞬間落了下來,黑成一片,陰沉的仿佛要下雨,他擺了擺手,示意士兵退下。 隨即便來到姬林身邊,因著祁律就在旁邊,兩個人正在說話,就聽到虢公忌父用很小的聲音說:“我王,罪臣黑肩……企圖在獄中自盡?!?/br> 祁律吃了一驚,不過仔細一想,“企圖”,說明并沒有成功,起碼是自盡未遂。 姬林瞇了瞇眼目,說:“現在如何?” 虢公忌父說:“醫官已經施救,尚無性命之虞。因為罪臣企圖自盡,圄犴之臣自作主張,給黑肩……戴上了枷鎖?!?/br> 給一個曾經高高在上,做過太宰的人戴上枷鎖,這恐怕是莫大的恥辱,但是黑肩企圖自盡,若是沒有天子的命令,罪臣直接死了,牢卒們也是擔不起這個責任的。 姬林的臉色同樣難看,而且難看到了極點,他稍微沉吟了一下,說:“備車,寡人親去圄犴?!?/br> 虢公忌父立刻拱手,說:“敬諾?!?/br> 雖然宴席才開始沒多久,但是姬林還有要事,很快便同虢公忌父離開了宴席,承夜出了洛師王宮,往圄犴而去,祁律身為新官上任的太傅,則是留在筵席繼續應酬,款待諸侯。 輜車粼粼,天子的車架很快停在圄犴門口。 圄犴昏暗潮濕,散發著一股發霉的潮氣,牢卒一看到天子親臨,連忙導路,引著姬林與虢公忌父一路往里,來到最里面的一間牢獄。 牢獄旁邊有重兵把守,還沒走進去,便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之氣,虢公忌父不由皺了皺眉。 黑暗中,圄犴的牢室內,地上陰濕著一片殷紅,雖殷紅已經慢慢凝固變黑,但不難看出來,方才血流量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