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左右王子狐已經沒什么氣候,太宰也被拉下馬背,如今的正統血脈只剩下太子林,平日里多有不服太子林之人,今日也目睹了太子林上位的整個過程,心中都是咂舌,沒想到優柔寡斷婦人之人的太子,竟給雷厲風行的太宰黑肩來了一個下馬威! 諸侯們看到這場面,又有齊侯祿甫帶頭,立刻紛紛下跪,叩首山呼:“恭賀天子即位,拜見我王!” “恭賀天子即位——” “拜見我王——” 一時間,治朝內外,充斥回蕩著諸侯與卿大夫們的跪拜之聲,就在這跪拜之聲中,太子林一步步繼續登上治朝的大殿,一直來到臺磯的最高點,在象征天子的席位前便站定,雙手慢慢展開,展開黑色的天子袖袍,穩穩坐了下來,這才說:“諸位國君與卿大夫,不必多禮?!?/br> 國君們與使者這才從地上站起來,重新坐入席中,他們坐入班位之中,看向大殿的上手,正好能看到殿中一捧鮮血,那是黑肩留下來的…… 太子林,不,如今已經該改口稱之為天子姬林。 周天子姬姓,但是并沒有氏。之前說過,春秋時期,男子稱氏不稱姓,凡是貴族男子,都有自己的氏族,例如齊侯祿甫,姜姓、呂氏;又如鄭伯寤生,姬姓,鄭氏,但這一點在周天子和周公身上就是例外。 姓是區分大宗族用的,而氏是區分小宗族用的,明白了這一點,也就能明白為何周天子如此尊貴,卻沒有氏。周天子的姬姓,乃是最大的貴胄宗族,而周天子向下分封出去的諸侯,為了區別于大宗族才會改氏,為自己起一個氏,作為自己的小宗族象征。改氏這種事情,并沒有太多的規矩,大多使用分封的土地,或者干脆用分封的頭銜等等為氏族名稱。 因著這些,周天子只有姓,卻沒有氏。如今的新天子,姬姓,名林。 姬林坐在上手的位置,掃視著在場眾人,他天生身材高,坐在天子席上,大有一種“像模像樣”的感覺,聲音低沉沉穩,淡淡的開口說:“今日安定叛賊,有兩位功臣,其一乃是鄭國大行人?!?/br> 公孫子都聽到天子點名自己,立刻站起身來,恭敬的拱手:“子都不敢居功。子都身為天子仆從,只是盡忠職守,不敢懷有二心,因此子都做的,都是應該做的,不敢居功?!?/br> 公孫子都俊美又聰穎,為官這么多年,深諳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道理,更何況是見到了剛剛立威上位的新天子呢? 祭牙在旁邊輕輕的“嘖”了一聲,心中十分不屑,瞧瞧,這諂媚的德行,簡直丑陋不堪。 倘或姬林只是姬林,倘或姬林便是姬林,或許要輕信了公孫子都的言辭了。但不巧,姬林不只是姬林,他還曾經是一只小土狗。 如此一來,姬林自然知道,鄭國其實保的不是自己,而是王子狐,只不過公孫子都心里承算比鄭伯多一些,所以改投了姬林。 姬林心里明白這層關系,再者也是,鄭國已經非常強盛,倘或再給鄭國好處,豈非要翻到自己這個天子頭上? 姬林淡淡的一笑,說:“鄭國大行人謙虛了,鄭國忠心耿耿,一片拳拳,寡人深受感動,當諸侯習學之楷模?!?/br> 姬林說完,便……沒有了。 公孫子都本以為,按照常理,天子怎么也要褒獎自己一下,或者褒獎鄭國一下,哪知道臨時翻車,新天子什么也沒有多說,只是口頭褒獎了一番,再沒有更多。 公孫子都難得感覺到了一絲絲的尷尬,本站在原地等著褒獎,結果天子沒了后話,他也只能訕訕的坐了下來。 他坐下來,身后的祭牙立刻稍微直起身體,避免充耳打到臉頰,看熱鬧似的說:“丟人了罷?” 公孫子都有些無奈,他的班位在前,倘或說話,只能回頭,回頭的動作實在太大,恐怕令人口舌,說鄭國不敬天子,所以只好容忍著祭牙的“嘲諷”。 天子一反常態,沒有巴結強大的鄭國,兩片嘴皮子一碰,口頭表揚了一下鄭國便完了,這舉動讓諸侯和使者們都有些吃驚。 別說諸侯和使者了,就是祁律也有些吃驚,按照祁律對姬林的了解,姬林應該是一個被寵愛長大,爺爺寵著,叔叔拱著,師父溫和,朝臣奉承的貴族子弟,因此在姬林眼里,沒有太壞的人,端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 可是如今,這個還沒長大的孩子,一開口竟然如此有承算,倒是讓祁律驚訝不已。 他哪里知道,姬林日前的確是一個泡在蜜罐子里的貴族子弟,但一朝變成土狗,已經經歷過很多苦辣。且鄭國的所作所為,姬林恰好看在眼中,又怎么可能助長鄭國的氣焰呢。 姬林只是不懂得人情世故,但他并不傻,相反的,還很聰明睿智,一點便透。 姬林說完,眾人開始等著第二個被褒獎之人。 第一個褒獎的,是高高在上的鄭國,只是口頭獎勵了一下,這第二個被褒獎的人,不知要被怎么糊弄過去,諸侯心里怕都是如此想法。 便聽天子突然輕笑了出聲,姬林本就俊美,再加之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天子的朝袍華美,襯托他高大的身材,俊美的容顏,還有貴胄的氣場,姬林再一笑起來,恐怕要讓整個洛師城中的女子為之傾倒了。 姬林的笑容直達眼底,并不是假笑,也不是冷笑,目光在人群中一轉,直接落在了祁律身上,擲地有聲的說:“這第二位,便是鄭國的祁少庶子?!?/br> 祁律被點名,其實也不算突然,因為膳夫的事情,還有虎賁軍的事情,都是他出謀劃策,而且出人出力。如果沒有祁律的“錦囊妙計”,沒有祁律的“劍走偏鋒”,恐怕依照當時人的“迂腐程度”,是無法破除黑肩的金湯之局。 祁律被點了名字,臉上也沒見太多的喜悅,站起身來拱手:“天子厚愛,律受之有愧?!?/br> 姬林卻說:“若無祁少庶子,便無今日之寡人?!?/br> 他這一句話下去,朝中登時再次陷入一片嘩然,眾人本以為天子只是說說,又是口頭褒獎一番,哪知道一開口分量如此之重。 祁律也有點吃驚,因著天子這一開口,幾乎把祁律捧成了今日之主角,那風頭簡直羨煞旁人。 姬林不給祁律低調的機會,又說:“祁少庶子有勇有謀,臨危不懼,護衛寡人之安危,又謀劃策,破除黑肩之詭計,少庶子恩情,寡人……永世不忘?!?/br> 祁律險些給新天子跪了,雖自己的確出了力氣,但是新天子這個眼神,這個語氣,這個說辭,讓祁律都有一種錯覺——他可能暗戀我。 不然為何如此殷勤? 其實祁律不知道,姬林說的不只是黑肩叛亂的事情,還有小土狗的事情,如果沒有祁律,姬林也不可能回到洛師,所以姬林的確要感謝祁律,不過在祁律這個不明情況的人聽來,天子的言辭的確有些曖昧。 姬林并未說完,還有后話,他慢慢站起身來,絲綢的黑袍之下,肌rou微微隆起,一步步從治朝的天子席位上走下來,竟然親自來到了班位之間,微微彎下腰來,向祁律伸出寬大的手掌,嗓音低沉的說:“寡人不幸,失去了一位授業恩師,如今想要再拜一位師傅,不知祁少庶子意下如何?” 天子要拜祁律為太傅! 縱觀整個歷史,別說是身為天子太傅,就是太子太傅,那也要德才兼備,不只是有學問,出身也要好,可謂是千挑萬選,那程度堪比選秀。 而祁律呢? 祁律只是一個在鄭國掌管水火,出身膳房的小吏,還傳說這個油嘴滑舌的小吏勾引了祭相的meimei,而如今,新天子想要拜這個出身低微,沒有身份的小吏為師。 祁律微微睜大了眼睛,看著站在自己面前,俯下身來,面帶微笑,毫無自覺,展露著自己俊美笑顏的新天子。他伸出手來在自己面前,活脫脫童話故事里的白馬王子,在邀請公主跳舞。 祁律眼皮一跳,目光左右看了看,果然,各國諸侯和卿大夫們皆在竊竊私語,那股酸勁兒,恨不能撲面而來,狠狠拍打著祁律的臉頰。 祁律做官,因為做官有rou吃…… 他是一個怕麻煩的人,從沒想過要平步青云,rou夠吃了便可以,沒想到一步走“錯”,天子卻讓自己當他的老師! 這時候的太傅,可不只是一個空空的官職,而是有實打實權利的職位。 西周時期,太傅起初由周公旦擔任,也就是黑肩的直系老祖宗,周公旦在歷史上的貢獻可圈可點,已經被劃分為圣人的圈子,可見周公旦擔任的太傅一職有多么神圣。 不止如此,太傅還掌管著周王室的禮儀與律法制度,有權利修改頒布律法,權力可謂滔天! 就因著太傅的權利實在太過滔天巨大,所以到了漢武帝時期,才會觸動了外戚黨羽的利益,引起竇太后的極度不滿,漢武帝無奈之下,架空了太傅一職,后世的太傅職位才會變得有名無實,形同虛設。 祁律不是不敢把手放在姬林的手里,他是不能,因為怕被那些諸侯和士大夫們酸氣,恐怕要酸中毒。 祁律趕緊低頭,看似十分恭敬的說:“王上,律出身低微,實在……” 他的話還未說完,已經被姬林強硬的打斷,別看姬林年紀輕輕,看似是個大男孩小鮮rou,但他身材高大,而且又是武將出身,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嚴,強硬的握住祁律的手,輕輕一用力。 祁律一個踉蹌,就被姬林一把拽了起來,差點直接栽在新天子的懷里。不等他拒絕,不等他反應過來,已經被姬林握著手,步上治朝臺磯,來到了天子席位之間。 祁律稍微抽了一下手,但姬林握的死緊,祁律沒能把手抽回來,便聽姬林已經說:“我大周有祁太傅如此忠心耿耿之師,寡人有祁太傅如此足智多謀之師,實乃寡人之幸,實乃大周之幸!” 諸侯面面相覷,按理來說,周公黑肩罷免了太傅職位,總該輪到其他諸侯頭頂上罷?就算不是諸侯,也應該是祭仲這樣的國相頭頂上罷?哪知道到煮熟的鴨子,飛了! 有人一步登天,有人胃里發酸,諸侯面面相覷。 齊侯祿甫一看這場面,立刻微笑的拱手說:“祁太傅忠心耿耿,足智多謀,我等之幸,大周之幸,祿甫恭賀我王!” 祁律眼皮直跳,沒成想齊侯祿甫竟是如此會見人下菜碟之人,左右逢源簡直滿分,怪不得齊國在諸侯之間如此強盛,不是沒道理的。 齊侯打頭,公孫子都眼看著新天子心意已決,而且屬于牛頑的類型,怕是多說只會惹怒天子不快,當即也拱手說:“子都恭賀我王!” 祭牙不明所以,不過聽說兄長做了太傅,好像官兒還挺大,立刻也欣喜的說:“祭牙恭賀我王!” 拍馬屁好像成為了流行趨勢,其余諸侯就是再酸,也只能把酸水吞回肚子里。 反倒是祁律,著實無奈,說句大實話,自己真的不想當太傅啊,太傅多累,天天爾虞我詐,cao不完的心,很可能會少白頭,還不如讓祁律做一個膳夫上士,在膳房里做老大。 但是祁律也明白這個道理,如果自己這時候再推諉拒絕,那在諸侯們眼里,就是好大一朵白蓮花,反而像是炫耀一般,讓諸侯們牙根兒更加癢癢。 祁律無奈,只好拱手說:“律……拜謝王恩?!?/br> 姬林見到祁律終于首肯,立刻又笑了起來,笑得祁律頭皮發麻,也干笑了一聲。 確定了太傅之后,姬林又說:“今日辛苦各位國君與卿大夫,晚間還有筵席,請諸位賞臉,如今便散了罷?!?/br> 新天子散朝,眾人松了口氣,祁律也松了口氣,就在這時候,姬林卻說:“太傅與寡人來?!?/br> 祁律:“……” 姬林這最后一句話,雖聲音不大,但是諸侯和卿大夫們都支棱著耳朵,捕捉著風吹草動,姬林這話一出,大家伙兒又開始酸了,祁律覺著,他們看著自己的眼神,好像……在看狐貍精! 眾人紛紛從班位上離開治朝大殿,祭牙不愧是個傻白甜,特別歡心的跑過來,說:“兄長!你與天子,何時候這般親厚了?” 祁律干笑一聲,心說,你問得好,我也有此一問,我與新天子何時這般親厚?我自己怎么不知? 公孫子都淡淡的說:“晚間還有筵席,子都便先回館驛了,晚宴之時,子都再為太傅敬酒?!?/br> 說罷了,轉頭對祭牙說:“怎么,不舍得走?回去擦擦你的眉黛?!?/br> 祭牙冷哼一聲,說:“眉黛怎么了?你瞧不起眉黛?若沒有這眉黛,黑肩能信么?我瞧你這眉毛又黑又細的,怕不是也畫了眉黛,讓我試試!” 祭牙說著,竟是撲過去抱住公孫子都的臉,用手蹭他的眉毛。 的確,公孫子都的眉毛很黑,而且修理的很有型,其實他的眉毛并不細,只是放在這張臉上顯得異??∶?,就有一種遠山眉黛的錯覺。 公孫子都沒成想他突然撲過來,趕緊張手接住,若不是如此,兩個人非要倒在地上不可。 祁律眼皮一跳,怎么突然覺得自己的弟親,動作有點辣眼睛呢? “太傅,您這面請?!彼氯撕芸烨皝?,為祁律導路。 祁律跟隨著寺人,從治朝大殿外面繞過去,一路往南前進,穿過路門,很快就到達了最南面的燕朝。 燕朝,顧名思義,是天子燕歇的地方,后面是就寢的路寢宮,前面也有處理宗族事物的地方,有的時候天子也會在這里召見卿大夫議事。 但倘或是朝議一類,人數眾多,或比較莊嚴肅穆的事情,便會拿到治朝去議事。因著這些,能夠進入燕朝議事的卿大夫,必然是那種很得天子信任之人。 祁律跟著寺人,“低眉順眼”,一點兒也沒有剛剛高升,躍過龍門的囂張氣焰,反而越發的親和起來,走進燕朝的路寢宮,從賓階入殿內。 只見路寢殿的大堂之內,新天子姬林一身黑色長袍,雖同是黑色長袍,但已然不同于之前的天子朝袍,去掉了繁瑣的天子冕旒,另換了一身象征著周天子威嚴的黑色衣裳。 姬林背著身,負著手,長身而立在大堂的東序墻邊,似乎在悠閑的欣賞掛在東序墻壁上的弓與戈。 “天子?!彼氯艘龑е盥勺哌M來,便恭敬的說:“太傅謁見?!?/br> 姬林淡淡的“嗯”了一聲,嗓音深沉之中帶著一絲絲的磁性,加之高大的背影,猶如硙硙即即之高山,愣是透露出一種高不可攀的威嚴氣息。 便聽姬林淡淡的說:“退下罷?!?/br> “小臣敬諾?!彼氯粟s緊應聲,聽說新天子上任三把火,竟然平定了太宰黑肩的叛亂,寺人只不過一個小臣,也不敢多說一個字兒,趕緊恭敬的應聲,退出了路寢宮的殿外。 等寺人一退出去,跫音剛剛遠去,便見剛才還巍峨不可侵犯的天子姬林,突然轉過頭來,還向外看了一眼,隨即大跨步來到祁律身邊,一把拉住祁律的手。不知是不是祁律的錯覺,只覺姬林笑的活脫脫像只二哈。 姬林抓住祁律,把人拉進大堂之中,笑著說:“太傅,方才在治朝,寡人表現可好?” 祁律:“……” 無錯,剛才在治朝大殿的種種,都是祁律與姬林提前“排練”好的,恐怕出現甚么差池,所以祁律與姬林早就彩排了兩三次。 只不過始終還是出現了一點點差錯,那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