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曾經的太宰,如今的罪臣黑肩坐在地上,他的脖頸上戴著厚重的枷鎖,雙手銬在枷鎖之內,目光很平靜,微微抬頭,看著昏暗牢室內,唯一的氣窗。 雖如今是暮春,正是草長鶯飛之時,然而圄犴外一片荒涼,別說是黃鶯,便是連一片草葉子也看不到,只能看到一方逼仄的黑夜。 黑肩的目光很平靜,很平靜,寂靜的猶如一潭死水,他的脖子上手臂上都是傷口,裹了厚厚的傷布,殷紅刺目的血水從傷布里面透出來,越是凝聚越多,但黑肩根本不在乎。 他滿不在乎…… 姬林走進去,虢公伸手搭著腰間佩劍,聲音冰冷,并且沙啞的說:“罪臣黑肩,見到天子,為何不拜?” 黑肩沒有反應,還是那樣平靜的看著氣窗,似乎透過氣窗看到了什么。他坐在地上,坐姿卻依然挺拔,似乎忘不掉自己是周公之后的身份,即使流血,頭發也梳理的一絲不茍,并沒有拜見天子,反而沒頭沒尾的說:“你是甚么時候,懷疑我的?” 這話顯然是對虢公忌父說的。 虢公忌父的眉頭稍微皺起了一些,呼吸也凝滯了一下,他似乎在忍耐什么,卻還是開口了,沙啞的說:“在你提起……當年蒙受天子救命之恩之時?!?/br> 黑肩有了反應,不顧頸間的傷口,慢慢的回頭。他記得,當時在路寢宮的太室之中,黑肩為了博取忌父的信任,他說起了當年還是太子的姬林,為了保護黑肩和忌父,把馬匹讓給他們,自己去引開敵軍的事情。 黑肩乃是周公旦九世孫,尊貴無比,當時的事情在黑肩心里是一個污點,倘或他再思慮的周密一些,便不會被敵軍偷襲,因著如此,這些年來,黑肩從來沒有提起過那件事情。 但那天不同,他在太室中,提起了當年的污點,而且還哭了。 黑肩本以為這能引起虢公的共鳴,萬萬沒成想,卻成了虢公懷疑他的導火索。 黑肩輕笑了一聲,笑聲何其沙啞,說:“是啊,是我……自作聰明了,聰明反被聰明誤?!?/br> 姬林被黑肩無視了許久,聽著他與虢公忌父敘舊,心里本就一撮的火焰,聽到他提起當年的事情,心中的火焰更像是潑了油一般,他自認為對兩位師傅是掏心挖肺,一片赤誠,從未想過是黑肩在背后捅了自己一刀。 如果不是祁律,這一刀必然致命! 姬林克制著自己的怒火,他的臉色從來沒有這般寒冷過,沙啞的說:“寡人問你,為何要叛變?” “為何?”黑肩輕笑起來,語氣十足傲慢,說:“因為你不配!不過一個黃口小兒,我大周百年基業,你憑甚么擔得起?是憑你的優柔寡斷,還是憑你的婦人之仁???黑肩錯了,黑肩果然錯了,錯就錯在野心還是太小了,倘或黑肩的野心再大那么一點點,大那么一點子,不是扶持王子狐那個畜生,而是自己上位,你這黃口小兒,怕是已經一敗涂地了!” 黑肩說著,越說越是興奮,越說越是歡心,聲音愈發的大,竟然“哈哈”大笑起來,笑的前仰后合,枷鎖“哐哐”發響。 虢公忌父呵斥著:“黑肩!退后!不得放肆!” 黑肩渾似沒有聽到忌父的話,仍然一步步逼近姬林,肆意的說:“我說的不對么?!你哪一點子配做天子?你擔得起這個天下么?” “嗤——??!” 是冷劍的錚鳴聲,虢公忌父感覺腰間一輕,身上掛著的佩劍已經被姬林一把引了出來。 昏暗的牢室中銀光一閃,仿佛要割裂這混沌的死寂,姬林手背青筋暴怒,死死握住長劍,劍尖點在黑肩的脖頸之上,一雙眼目赤紅,冷冷的說:“黑肩,你聽好了……寡人,配得起這個天下?!?/br> “是么?”黑肩淡淡的一笑。 姬林的手一直在抖,何止是手背上,藏在黑袍中的手臂同樣盤踞著青筋,他并非害怕的顫抖,而是憤怒,被至親背叛的憤怒。 姬林徹底被他觸怒了,被他不痛不癢的輕視觸怒了,聲音卻愈發平靜下來,說:“好,既然你想死,寡人便成全你,待大父發喪之后,便賜你大辟?!?/br> 說完,“啪!”一聲,姬林瞬間將長劍又插回虢公忌父的劍鞘中,一甩袖袍,步履如風,大步踏出了牢室。 等姬林大步離開,已然不見了人影,黑肩才突然一笑,用很輕的嗓音說:“謝天子……成全?!?/br> 虢公稍有遲疑,并沒有立刻離開牢室,而是在昏暗中凝望著黑肩,說:“你這又是何苦?” …… 祁律在筵席上應酬一番,已經累得不輕,因著他頭一天成為太傅,還沒有下榻的宅邸,所以還是要出宮回到館驛去休息的。 祁律登上輜車回到館驛,本以為能休息放松一下子,那宴席之上可真不是人呆的地方,諸侯關系錯綜復雜,爾虞我詐,一個個能笑出花兒來,卻不知在背地里搗什么鬼。 “少庶子!少庶子!” “不對……太傅,太傅!” 祁律有些頭疼,一回來便被人如此大聲呼喚,不知又出了什么事。 一個仆役跑過來,懷里還抱著什么,急忙的說:“太傅!不好了,太傅豢養的狗子,這幾日竟是一直未醒?!?/br> “什么?”祁律吃了一驚,原那仆役懷里抱著的,便是祁律的狗兒子——狗蛋兒! 姬林恢復了原貌,已經從狗蛋兒身上脫離出去,變回了自己的模樣,自從姬林變回去之后,小土狗便沒有醒過來,這些日期祁律太忙了,一直將小土狗交給仆役來照顧,好不容易回來,竟聽聞小土狗從未醒來。 祁律趕緊把狗兒子抱過來查看,呼吸很平穩,仿佛睡著了一般,但是哪只狗睡覺,能睡這么長時間? 祁律著急的說:“看過醫師了么?” 仆役說:“看過了,館驛里的獸醫都看過了!只是不好,怎么也不見醒!” 館驛里有醫師,也有專門給動物看病的獸醫,不過一般都是給諸侯們的馬匹看病,這次輪到給小土狗看病。 獸醫說不出所以然來,小土狗就是不醒,也不知出了什么問題。 如今館驛里的獸醫束手無措,也只剩下宮中的獸醫,倘或宮中的獸醫還是束手無措,那便是無力回天了。 祁律心中著急,狗兒子這么多天沒醒過來,已然不能再耽擱了,他立時就想要抱著狗兒子進宮,去讓值班的獸醫幫忙看看,但是如今已經夜了,宮門緊閉,沒有急招,祁律這個太傅剛剛上任,也不能破壞規矩。 就在這時候…… “太傅!祁太傅?!币黄ジ哳^大馬仰頭嘶鳴,猛地停在館驛門口,只見一高大男子從馬上翻身躍下,動作非常迅捷,大跨步跑過來。 祁律一看,來人正是虢公忌父! 忌父見到祁律,說:“太傅,天子從圄犴回來,便大發雷霆,任是誰也勸不住……天子如今最聽太傅的話兒,還請太傅進宮去,勸一勸罷?!?/br> 祁律知道姬林去了圄犴,因著罪臣黑肩在圄犴中“畏罪自盡”,沒成想姬林去了一趟圄犴之后,竟然發了這么大的火兒,不用想也知道,定然是被黑肩編排了。 祁律眼眸一轉,正巧了,自己要進宮去找獸醫,天子正在發火,正好帶著小土狗一并子進宮。 當下祁律沒有耽擱,立刻抱著小土狗上了輜車,又快馬加鞭的往王宮趕去。 祁律本想先去找獸醫的,但是寺人太過貼心,祁律剛下車,寺人就火急火燎的逮住祁律,祁律也沒有法子,只好抱著一只狗子去了路寢宮。 剛到路寢宮門口,并未看到天子雷霆之怒的砸東西,而是聽到“唰唰”的聲音,似乎是風聲,又覺不像,定眼一看,原是有一人乘著月色,竟然大半夜的正在舞劍。 是天子姬林! 姬林一身黑色的袍子,還是之前筵席的那身,他去了一趟圄犴那種骯臟地兒,回來沒有換衣裳,反而手執一把長劍,在月色下,仿佛一只獵鷹,黑色的衣袍咧咧生風,劍光猶如狂蛇,撕扯著混沌的黑暗,妄圖將天地劈開。 祁律走過去,還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酒氣,不知道的還以為姬林喝的不是美酒,而是高濃度酒精呢! 姬林身行雖凌厲又靈動,但仔細一看,仿佛在打醉拳,不過祁律要承認,饒是姬林已然爛醉如泥,他這個俊美的面龐,再加上逆天的身材,還有飄逸的身姿,舞起劍來,仍然賞心悅目,原地出道罷…… 祁律走過去,還未開口說話,姬林突然“當??!”一聲,將長劍直接一甩,劍鋒閃光,一瞬間劃開一線,竟然直接剁在了路寢宮的大殿門上,劍身震顫,發出“嗡——”的巨響。 緊跟著姬林一個踉蹌,似乎要倒。 祁律趕忙上前,伸手托住姬林,以免天子那張美艷絕倫的臉撞在地上破相。 姬林身材高大,借著祁律托住自己的動作,突然展開雙手,將祁律緊緊的擁入懷中,一片炙熱帶著酒氣,不知姬林是不是因為年輕,總之體溫很高,對于祁律這種體溫天生偏低的人來說,guntangguntang的。 “天子……”祁律說:“您飲醉了?!?/br> 姬林沒有回答,并沒有像普通的醉鬼一樣揚言自己沒醉,而是靜靜的擁著祁律,恨不能將他揉進懷中,聲音沙啞中帶著一絲絲委屈,說:“太傅,為何寡人做了天子,反而沒有做太子之時歡心、自在?那時候多歡心,寡人雖自幼沒了父親,但是大父慈祥溫和,周公教導寡人禮義廉恥,虢公教導寡人習武射箭……現在呢?” 祁律淡淡的說:“因為王上在做太子的時候,有慈祥的大父保護,有嚴厲的師傅督促,如今王上即位,該是時候,督促、保護,為這個天下遮風擋雨了?!?/br> 姬林仿佛一只巨大的小奶狗,越發的擁緊祁律,鼻音沉重伴隨著沙啞,輕輕的“嗯”了一聲,又緩緩的說:“太傅會不會也離開寡人?不要林兒?會不會一輩子……在寡人身邊?!?/br> 祁律沒有回答他,只是慢慢抬起手來,安撫似的輕輕拍了拍姬林寬闊的后背。 …… 頭疼欲裂,胃里也不舒服,姬林感覺自己宿醉難當,在祁律輕柔的安撫下,很快陷入了沉睡。 然而這個沉睡并沒有多久,只聽到耳邊有人在不停的說話,還伴隨著“噌——噌——噌——”的拖拽聲。 “吃什么長大的,不是說古人長得都很矮么?” “沉死我了?!?/br> “還非要把寺人都遣走,媽呀,拽不動了……” 姬林蹙了蹙眉,這個聲音很耳熟,不正是祁律么?他慢慢睜開眼目,四周黑暗一片,還是夜里,還是路寢宮前的空地上,那把寶劍明晃晃的插在路寢宮的大殿門上。 姬林卻眼睜睜的看著祁律一邊吐槽,一邊拽著一個俊美黑袍男子的胳膊,拖死狗子一樣拖拽著,“噌——噌——噌——”的往路寢宮拽去,倘或不知情的,還以為是殺人滅口之后,準備埋尸呢! 而且這個被“滅口”的,還是剛剛即位的新天子! “嗷嗚???”姬林一驚,什么酒氣瞬間灰飛煙滅,一開口,竟是奶聲奶氣的狗叫聲。 因著寺人都被遣走了,天子大發雷霆,旁人不敢觸怒,唯恐避之不及,四周根本沒人,祁律喊破喉嚨也沒人搭理,又不能把天子直接丟在這里過夜,只好單槍匹馬的把人拽回去。 祁律累的直接癱坐在地上,甩了一把自己額頭上的汗,姬林整潔的黑袍被拽的亂七八糟,香肩半露,不止如此,黑袍卷起來,還露出一截腹肌來,差點子連人魚線都漏了出來。 祁律呼呼喘著氣,撇頭一看,這讓人羨慕嫉妒酸的腹肌。他的眼目又一轉,左右無人,摸一把試試看,反正誰也不知道? 祁律說干就干,還是個行動派,立刻伸手在姬林的腹肌上戳了兩下,似乎覺得有意思,一面戳,一面喃喃的,發自真心的感嘆:“好硬??!” 姬林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被祁律“非禮”,低頭一看,rourou的小爪子,彈彈的小爪墊。 這場景……怎么有點似曾相識呢? 祁律突聽一聲奶里奶氣的狗叫,抬頭一看,還沒去看獸醫,小土狗竟然自己醒了?驚喜說:“兒子,你醒了?” “嗷嗚……” 姬林:不,寡人定然還醉著。 第28章 一起睡! 姬林看著自己rourou的小爪子,彈彈的小軟墊,突然想到了祁律以前抱著小土狗版本的自己,入睡的時候講的一則睡前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美麗可愛的姑娘,她的母親去世了,爸爸給他娶了一個繼母,惡毒的繼母還帶來了兩個jiejie。繼母和jiejie總讓美麗的姑娘做粗活,逼迫她穿破爛的衣服,更是嘲笑的給她起了一個外號,叫做——灰姑娘。 某一天,英俊的王子舉辦舞會,邀請城里所有的姑娘都來參加舞會,灰姑娘也收到了請柬,但是她沒有得體的衣服去參加舞會。繼母和jiejie嘲笑灰姑娘,并把一筐豆子倒入了壁爐中,讓灰姑娘一顆一顆的撿出來,而惡毒的繼母和jiejie則是穿著美麗的衣服,去參加王子的舞會了。 灰姑娘難過極了,哭的傷心,就在這個時候,壁爐中卻出現了一個仙女,仙女將老鼠變成了高大的駿馬,將南瓜變成了奢華的馬車,將灰姑娘的破衣服變成了高貴的禮裙,并為灰姑娘穿上了一雙優雅的水晶鞋。仙女告訴灰姑娘,自己的魔法是有限度的,當午夜的鐘聲敲響,一切便會化為烏有,她囑咐灰姑娘,一定要在午夜之前離開王子。 灰姑娘高興極了,她仿佛一個公主,如愿以償的來到了舞會,惡毒的繼母和jiejie甚至認不出這美麗的公主便是家里的灰姑娘。王子對美麗的公主一見鐘情,兩個人一起跳舞,直到午夜的鐘聲敲響,灰姑娘這才恍然記起仙女的囑咐。 灰姑娘趕緊擺脫王子,匆忙逃走,因為她太驚慌了,一只水晶鞋脫落,掉在了宮廷的臺磯上,灰姑娘來不及去撿回水晶鞋,匆忙回到了家中。果然,午夜之后,一切都回復了原樣,灰姑娘又變回了灰姑娘,唯獨剩下一只水晶鞋…… 祁律給小土狗講過睡前故事,不過故事講到這里……祁律便睡著了。 小土狗當時聽得興致正濃,很想知道灰姑娘和王子到底怎么樣了,他們有沒有在一起?“南瓜”到底是甚么東西,聽起來像是一種瓜?繼母為什么認不出灰姑娘,灰姑娘只是換了一身衣服,又不是變了樣子?仙女的巫術為什么只能作用到午夜?說好了一切都會化為烏有,為什么還留下了一只鞋子? 小土狗肚子里的疑問一筐一筐,一筐接一筐,但是他沒有聽到祁律回答,因為祁律聽不懂小土狗說話,而且已經睡著了,這是一個沒有結局的睡前故事…… 而如今,姬林腦袋里“轟隆——”一聲,難道自己便是那故事中的“灰姑娘”?不然為何一到午夜,自己便莫名其妙的變成了一只小土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