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膳夫?!?/br> 一個輕飄飄的嗓音傳過來,眾人回頭一看,原是那在黑肩眼中,只會油嘴滑舌,沒甚么真本事,一心想要諂媚向上爬,身份低微,又不起眼的鄭國少庶子——祁律。 祁律坐在班位之間,與黑肩那種偽善的溫柔不同,面容帶著一股柔和和無害,聲音也輕飄飄的,似乎沒什么力度,在黑肩震驚的目光下,重復說:“是王宮之中的膳夫?!?/br> 他說著舉起手來,并攏食指和中指輕輕晃了兩下,微笑著說:“總共……兩千三百人?!?/br> 第27章 酒后…… “甚么?!” “膳夫?” “兩千三百人?” 治朝之中再次嘩然,縱使各國諸侯和使者們都是見過大世面的貴胄,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 莊嚴肅穆的王宮治朝被奴隸們包圍了,而且是兩千人有余,別說這兩千來人比現在殿中的虎賁軍高出一百倍還有余,便算是那些拉肚子的虎賁軍全都加起來,也總計不到一千人。 諸侯們可能未曾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被低等的奴隸團團包圍。別說是各位諸侯了,便是千算萬算的太宰黑肩,也從未將膳夫放在過眼中,在這些貴族士大夫們的眼中,膳夫只是下賤的奴隸,根本成不了大事。 其實祁律也是虛張聲勢,宮廷之中的膳夫,的確零零總總加起來兩千三百余人,但那只是“噱頭”,膳夫可不只是在膳房里做菜燒火的人才叫做膳夫,還有負責種菜的,養魚的,養鱉的,養牛的,養鹿的,運送糧食進宮的等等,這些仆役也劃分在膳夫的范疇之內。 所以這許多膳夫是沒辦法招集進宮的,祁律能動用的,是本在宮中的膳夫,包括亨人、凌人、酒人等等諸如此類的奴隸和小吏,這些數目雖然沒有兩千那么多,但也不老少,包圍治朝大殿綽綽有余。 太宰黑肩看著祁律的笑容,腦子里“轟隆——”一聲,似乎被炸開了,瞇起眼目,低聲說:“不可能……” 祁律笑著說:“怎么不可能?是訓練有素的虎賁軍不可能腹瀉,還是在太宰眼中下等的赤腳奴隸不可能包圍治朝?” 說起來,訓練有素的虎賁軍是怎么腹瀉的?那還要歸功于祁律,這個功勞誰也搶不走。 祁律利用自由進入膳房的便利條件,偷偷在虎賁軍的膳食里面動了點手腳,當然也不是下毒,但是作為一個廚子,想要食客拉肚子,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關鍵祁律理膳還好吃,虎賁軍們吃的那叫一個香甜無比。 而在這件事情上,祁律之所以如此便宜的給虎賁軍“投毒”,還要說起虢公忌父。 那日夜里,虢公忌父看到太子林的移書,立刻便去找了祁律,其實他早就有一種感覺,太宰黑肩私下里躲著自己,起初他不知為什么,后來漸漸明白了。 虢公忌父與祁律碰頭,他們雖手中有周八師,但是遠水救不了近火,況且周八師一旦出動,就算只是調動五十兵馬,也會被太宰黑肩知曉,因此他們根本無法動用任何正規軍,甚至是一兵一卒。 祁律聽罷,并沒有著急,反而提出了一個“不戰而屈人之兵”的計策,只是需要虢公忌父幫忙而已。 祁律的計策,便是想給虎賁軍“投毒”。虢公忌父常年在宮中走動,曾經受先王之命,教導過虎賁軍,說白了就是給他們做“教官”。雖然虎賁軍直接聽令于太宰黑肩,但是虢公素日里與虎賁軍的關系都不錯。 虢公忌父便利用這個關系,將祁律做好的飯食送到了虎賁軍,將士們一個個吃的油光滿面,甚是歡心,于是今日一早便開始跑肚,一個個爭搶著跑到井匽去腹瀉,以至于太宰黑肩要用虎賁軍的時候,士兵們還在奔赴井匽的路上,不停的往返著,根本沒有辦法聽令。 另外一方面,除了給虎賁軍下套之外,祁律還想動用宮中的仆役。 仆役多半是奴隸和俘虜組成,別說是在太宰黑肩的眼中,就是在其他人眼中,也是不入流的小嘍啰,從來沒人正眼看過他們一眼,調動宮中的仆役,根本不需要向日理萬機的太宰黑肩稟報,太宰黑肩也不會起任何疑慮。 但是這些仆役的數量加起來,遠遠大過宮中虎賁軍,雖說他們沒有經過訓練,也不會舞刀弄劍,但仆役們整日里做體力活混日子,最不缺的就是力氣,再加上數量可觀,兩個字——唬人! 你看,祁律笑瞇瞇的心想,太宰黑肩被唬住了罷? 祁律笑著說:“殿內虎賁只有二十人,而殿外膳夫兩千人,太宰以為,您的虎賁軍足以以一當百么?恐怕殿外的那些膳夫,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這里淹了罷?” 祁律如今這個樣子,真可謂是“小人得志”,說話粗俗不堪,但是話糙理不糙。果然如此,兩千膳夫對二十虎賁軍,饒是虎賁軍平日里吹噓什么驍勇善戰,以一當百,可真到了以一當百的時候,那是萬萬不能。 太宰黑肩瞇著眼睛,死死盯著調侃自己的祁律,聲音沙啞到了極點,仿佛從嗓子里擠出了兩個字,說:“祁律!” 祁律又笑了笑,說:“敢問太宰,您為何看那般看不起比自己地位低的人?” 太宰黑肩思慮周密,步步為營,他收買了如今最大的霸主鄭伯寤生,又將諸侯的兵馬阻擋在洛師城外,控制住了宮中命脈虎賁軍,甚至把手伸向了周八師,可謂是一手遮天,無人能及。 然而黑肩犯了兩個極為低級的錯誤。 其一,他看不起祁律。從頭到尾,太宰黑肩都有機會直接一刀宰了祁律,但是在太宰黑肩的眼中,祁律就是個可有可無的小卒子,甚至還調侃過祁律,讓他進宮來理膳,足見他有多么看不起祁律,覺得祁律是個無關痛癢之人。 其二,他看不起祭牙。太宰黑肩找到祭牙謀害公孫子都,并不是因為他多看得起祭牙,而是因著他覺得祭牙是個甚么也不懂的惡霸紈绔,稍微一挑撥便會中計,上趕著幫助自己殺了公孫子都這個隱患。 但是黑肩哪里知道,祭牙的確是個小惡霸,但他心不壞,而且祭牙雖是祭相的親侄子,卻天生不是爾虞我詐的那塊料,就如同祭牙所說,他連雞都沒殺過,更不敢殺人了! 平日里祭牙表面霸道,但從不拿人命開頑笑,那天黑肩找到祭牙,祭牙已然給嚇傻了,口中說自己考慮考慮,回去之后第一時間就告知了公孫子都,把黑肩轉頭賣了,將黑肩的話如數說與公孫子都。 其實公孫子都早就料到黑肩會對自己動手,畢竟對于黑肩來說,自己是個隱患,而黑肩這個人,從來步步為營,絕不做沒把握的事情,因此這些,公孫子都知道,在宮中的這些日子,黑肩絕對要暗害自己,但沒成想竟然利用祭牙。 祭牙根本沒有夜不能寐,眼底下的烏青是眉黛,往日里祭牙在老鄭飛鷹走狗,其實還有另外一個愛好,那便是給女子畫眉,說起來好似個風流人物,其實祭牙真是單純喜歡給女子“化妝”,他沒少給自己姑姑鄭姬畫眉,所以祭牙和鄭姬的感情亦很好。 祭牙找到了機會,終于還能展現自己的一技之長,果然這妝容一畫出來,天衣無縫,黑肩根本沒有看出端倪,再加上公孫子都悉心教導祭牙,祭牙把“臺本”倒背如流,好一場鄭國公族與卿族大戰便拉開了序幕。 太宰黑肩目光幽幽的盯著祭牙和公孫子都,冷笑說:“好啊,我竟不知,鄭國的公族與卿族,什么時候如此沆瀣一氣了!” 公孫子都笑起來很隨意,淡淡的說:“太宰如今已經淪落到這個地步,還能挑撥離間,子都佩服!佩服!” 祭牙也說:“你不必挑撥了,我又不傻,才不會聽信于你!” 黑肩的確便是在挑撥,在這種危機時刻,黑肩還不忘了給自己找一條出路,但是公孫子都早已識破了黑肩的詭計,并沒有中計。 王子狐一看這勢頭不對,連忙松開了太宰黑肩的腳踝,竟然爬到了太子林腳邊,改為抱住太子林的腳踝,哭訴著說:“林兒!林兒,我是你叔叔??!我是你叔父??!我都是聽信了黑肩那個佞臣的妄言!我是被黑肩言辭蠱惑的!” 太子林微微垂頭,瞇著眼睛看了一眼王子狐。按上這身黑色的天子朝袍,他仿佛蛻變了一般,挑起唇角輕笑了一聲,“嘭!”一腳將王子狐踹開。 “??!”王子狐被踹的向后翻滾,“咕咚!”竟直接滾下了治朝大殿的臺階,滾到了殿中諸侯與使者的班位之間,諸侯和使者趕忙向四周散開,仿佛王子狐便是一只臭蟲,人嫌狗不待見。 太子林挺拔而立,站在治朝的大殿高處,瞇著眼睛,沉聲說:“逆臣黑肩聯合王子狐僭越謀反,寡人念在各位虎賁將士為我大周出生入死,且被蒙在鼓中,有捉拿立功者,既往不咎?!?/br> 他的話音一落,殿中二十虎賁軍面面相覷,他們都是太宰黑肩的親隨,虎賁軍本就是精銳之師,而這二十人,更是精銳之中的精銳,哪一個不是蒙受太宰的恩惠。 但是如今…… 長眼睛的人都知道,太宰大勢已去,但凡跟隨太宰,只有死路一條,而太子林竟然給了他們一條活路,不可謂不仁厚。 虎賁士兵們眼睛里立刻閃爍著躍躍欲試的光芒,似乎都想要爭搶這個頭功,立刻“嘩啦!”一聲涌了上去。 “放開孤??!放開孤——” “孤是王子??!” “是先王次子!” “放開孤,你們憑甚么抓孤???” 這些虎賁軍一擁而上,直接將王子狐壓倒在地上,王子狐的冕旒蹦了出去,象征著天子地位的黑色朝袍被扯了下來,臉頰壓在地上變了形,扭曲的慘叫著,而虎賁士兵渾似沒聽到一樣,死死押解著王子狐。 反觀太宰黑肩。 雖一眾士兵沖上來,瞬間將太宰黑肩圍在中間,然竟沒有一個虎賁軍敢沖上去真的對太宰黑肩動手。 他們只是圍著,步履逡巡,面面相詢,誰也拿不定主意,仿佛怕極了太宰。 縱使他已經從一個一手遮天的上位者,跌下神壇,淪為一個殿下囚徒,但竟沒有一個虎賁士兵敢碰他,敢對他不敬。 黑肩并不會武藝,身材高挑甚至纖細,別說是任何一個虎賁士兵了,就連任何一個宮中苦力,都能將他直接扭送起來,黑肩卻那樣穩穩的站著,雙手負在身后,眼眸中已經不見了驚慌失措,情勢越是危機,他竟愈發的平穩下來。 黑肩的目光掃了一眼圍在身邊的親信虎賁,那些虎賁似乎有些懼怕,不著痕跡的退了半步。正在這時,虎賁軍之后,一個身材高大,身披黑甲的武將走了出來,隨著“踏踏踏”的腳步聲,“嗤——”一聲,高大武將引劍出鞘,鋒利的劍刃搭在黑肩白皙脆弱的肩頸之畔。 諸侯與使者們看到這一幕,不由有些喟嘆,昔日里的兩位太子太傅,今日在朝堂之上,終于兵刃相向了。 那用冷劍架住黑肩脖頸之人,正是虢公忌父! 忌父的聲音沙啞,仿佛一只艱澀的碾硙,冷聲說:“黑肩,你枉顧先王囑托,叛逆謀反,罪無可恕,可還有話好說?” “呵……呵呵……”黑肩的喉嚨滾動著,嗓子中慢慢的泄露出輕淺的笑聲,似乎沒有聽到忌父的喝問,而是自說自話:“一個掌管水火之齊的小吏……” 他說著,目光落在祁律身上,無錯,祁律的出身就是掌管水火的小吏,無論他以后身居什么位置,他的出身都無法磨滅,便好似說起鄭國第一權臣祭仲,他的出身都是一個管理封疆樹木的封人一樣。說白了,在貴胄眼中,都難以登上大雅之堂,是他們一輩子的“污點”。 黑肩的目光一點點挪動著,又說:“兩千上不得臺面的奴隸膳夫……” 最后,黑肩將目光落在一身黑袍的太子林身上,沙啞的笑著:“還有一個……扶不起的太子,竟然破了我的金湯之局?!?/br> “不得無禮!”虢公忌父呵斥一聲。 黑肩的語氣再嘲諷也沒有了,他嘲諷祁律出身低,嘲諷膳夫是奴隸,亦嘲諷太子林上不得臺面。 太子林瞇著眼睛,凝望著太宰黑肩,說:“事到如今,你還有甚么發笑?” 黑肩輕輕的嘆息了一聲,扶正自己的官帽。 這年頭的官帽兩畔,分別垂著一只玉做的充耳,充耳便是字面意思,其實就是塞在耳朵里的耳塞,只不過當時是玉做的,平日里好似裝飾,卿大夫們空閑休憩的時候可以堵在耳朵里午歇,而上朝的時候,玉充耳垂在兩頰旁邊,如果左顧右盼,或者打瞌睡,玉充耳便會狠狠扇打臉面,也是禮儀的衡量之物。 黑肩伸手扶了扶頭冠,白皙的手指夾住玉充耳,輕輕的捋順,他的動作井井有條,不急不緩,充斥著一股貴胄的氣質。無錯,他是周公出身,周公旦第九世孫,生下來便是貴族,生下來便要繼承周公之位,即使是輸,也要輸得……體體面面。 黑肩悠閑的整理著自己的衣袍,隨即更是笑起來,笑得很歡愉,沒有一點子失敗者的落魄,最終把目光定在太子林的身上,幽幽的說:“黑肩為何不能發笑?黑肩很歡心啊,林兒長大了,是我……看走了眼?!?/br> “當心??!”祁律突然大喊一聲,卻不是因為黑肩要偷襲太子林,而是黑肩話音一落,突然撞向虢公忌父的冷劍。 忌父吃了一驚,他的長劍搭在黑肩脖頸之上,脖頸如此脆弱,黑肩卻突然撞過來,看的出來是想要求死,忌父連忙向后撤開長劍,但是黑肩的速度很快,“嗤!”一聲,是皮rou綻開的輕響,一捧鮮血直接噴將而出。 虢公忌父濺了一臉鮮血,他上過戰場,與鮮血為伍,卻從未被自己人濺過一身鮮血,唯獨這種時候,他才突然感覺到,原來鮮血是熱的,火辣辣的燙人。 太子林也吃了一驚,立刻沉聲說:“醫官!傳醫官!” 醫官上士火急火燎的沖入大殿,新王登基,太宰血濺當場,殿外還圍著烏央烏央的膳夫奴隸,饒是醫官乃是宮中老臣,也從未見過這等大仗勢,不敢多問,沖過來跪在地上,趕緊給黑肩止血。 虢公反應迅捷,祁律大喊一聲,他已經警戒快速撤劍,黑肩脖頸處劃開一個長長的口子,雖然猙獰,但是傷口不深。醫官迅速給黑肩止血包扎,狠狠松了一口氣,說:“回稟天子,太宰的傷勢已然無礙?!?/br> 太子林瞇著眼睛,臉色黑的密布著烏云,嗓音冰冷的說:“帶下去,廢除罪臣黑肩太宰一職,罷免黑肩周公爵位,即日關入圄犴?!?/br> “敬諾!”虢公忌父拱手,立刻讓虎賁軍將黑肩架起來,帶出治朝大殿。 王子狐眼看著地上全是鮮血,嚇得哆哆嗦嗦,面無人色,他這些日子本就不舒服,跑肚再加上體虛,“咕咚”一聲,眼睛一翻,也是省事兒,直接昏厥了過去。 太子林擺手說:“一并帶下去?!?/br> “敬諾!” 虎賁軍沖上來,將昏厥的王子狐也拖下了大殿,一場鬧劇終于落下帷幕,只剩下殿中鮮血一片,太子林漆黑色的朝袍也被濺上了星星點點的紅,只不過那殷紅陷入了漆黑之中,并不如何扎眼。 太子林站在大殿之上,目光一點點的掃視著在場諸侯與使者,他的目光比進入大殿的時候更加平靜了,嗓音低沉的說:“廢太宰黑肩,與王子狐僭越謀反,已然被寡人拿下,再有謀逆之人,一并當誅?!?/br> 諸侯使者們不敢出聲,面面相覷,就在這時候,“轟!”一聲,殿門再次打開,有人從外面急匆匆開入殿中,眾人定眼一看,原是“姍姍來遲”的齊公! 如今的齊國國君,侯爵爵位,乃是春秋五霸之首齊桓公的老爹,便是歷史上大名鼎鼎的齊僖公,齊侯祿甫走進來,身后還跟著兩位小豆包公子,公子小白在左,公子糾在右,小大人一般走了進來。 齊侯祿甫進入殿內,立刻行此大禮,直接拜倒在地,恭敬的說:“祿甫拜見我王!我齊國隊伍遭受佞臣黑肩伏擊,幸得鄭國大行暗中相助,這才得以生還,來見我王??!” 公孫子都日前答應了幫忙去找齊國的隊伍,但是一直沒有消息,他假死之后,一來安撫了黑肩的野心,二來也能抽身去找齊國的隊伍。 如今齊國終于在太子林登基之時趕來,他是堅定不移的太子黨,立刻跪下來,再次叩首,說:“我王乃先王長孫,國之正統,順應天意,理應即位,諸位國君,事到如今,難道還不拜見新天子么?” 如今這個時候,雖群雄并起,但是多半的國家都是芝麻綠豆大的地盤子,唯獨有兩個比較強勝的國家,其一是鄭國,霸主中的霸主,其二便是齊國。 齊僖公祿甫在位的時候,為他的兒子齊桓公奠定下了稱霸的牢固基礎,如今的齊國已經是強國行列,鄭伯寤生又不在當場,齊侯祿甫一開口,其他國君也要掂量掂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