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節
上次薛崇訓和朝臣決定在東北用兵的事以及用人方面,太平公主一點也沒有干涉,但她定然是在關注此事的。晉朝剛建立不久,政權仍然不算穩固,大明宮兩處當權的地方在各種大事上都比較慎重。而杜暹平定幽州對太平公主來說也算一件好事,所以薛崇訓挑今天過去和太平公主見面,相處起來彼此的心情也會好一點吧。 不用薛崇訓親自去說那事,太平公主多半也從別的地方聽說了,她在宮里和南衙的人脈很廣,朝臣們大多仍然與她保持著來往。不過順心的事兒多說一遍大概也是無妨的。 自從薛崇訓登基正位之后,其實對太平公主的生活是一件好事,她現在既有高高的權力和地位,又可以使大部分事兒讓薛崇訓去cao|心。平日里若無熱鬧的節目,她便在宮中養尊處優地養養身,修煉道法,日子何等逍遙。 薛崇訓拜見她時,玉清正在論述道法,太平公主便讓他們兄妹二人也坐下來靜心聽著。薛崇訓對那些玄學毫無興趣,也只能拿出耐心枯坐。 只見母親一副很認真的模樣,此時少了平日的許多威嚴,卻多了幾分怡然自得。她穿了一身素雅的道袍,但依舊是絲綢質料,還佩戴了幾件珠玉飾物,卻是不管正宗道家的一些講究。薛崇訓細看之下,竟在她臉上看不到一絲皺紋,在這個時代四十多歲的婦人能像她這樣的外表實屬罕見,乍一看上去仍像一個少|婦一般根本瞧不出年齡來,而實際上薛崇訓作為兒子都已而立之年了。 在這深宮中,鑲金的銅鼎青煙寥寥,鐘南山的木料地板一塵不染,玉雕的仙鶴、名貴的瓷器字畫營造了一個陶然世外般的環境,看似素淡實則奢侈至極,連玉清手里的拿的拂塵的手柄也是白玉質材的,而貴婦們則在這里拋卻凡塵論述道法。薛崇訓心道難怪有道家度己之說,哪怕玉清的道派不算正宗也可見一斑其中的實質,她們修煉只為自己得道成仙,并沒有關心世間苦難的內容。 良久之后,才聽得“?!钡匾宦曘~磬敲響,論道總算結束,宮女們上清茶和點心,薛崇訓等人問候太平公主的身體安好,說會兒閑話等著吃晚飯了。薛崇訓當然提及了幽州的事,又趁此談攻取營州的戰略意義,太平公主只是微微點頭道:“我看你的那幾個妃子中也就杜心梅的身子好些,有誕龍子的相貌,教她也像她的父親一樣不要辜負了你的期望?!?/br> 太平公主又提起了這事兒,本來她并不是一個羅嗦的娘,但在這件事上老是說,薛崇訓聽多了心下也有點煩躁起來。他又想起了自己那女兒完全不親自己,對自己的親情更是少了幾分熱情……不過他的年齡也不小了,子嗣的問題確實關系政權穩定的大事,他心里也是明白的。薛崇訓自忖難道自己是個沒有父愛的人?對于兒子的想法竟然只在意政|治考慮,而絲毫沒有常人那種做父親的期待心情。 “你上回組建了一個內閣,最近又在過問‘內廠’的事?”太平公主又問了一句。 薛崇訓道:“邊地各州長史其實都有一批細作,用于探聽各族的動向和大事。而中樞了解情況一般只能憑借地方官的奏章,其中難免有自我推卸責任等原因上奏不實者,造成言道不通。所以我想直接建立一個機構,明察暗訪各地實情,作為奏章的一個情報補充?!?/br> 太平公主道:“宇文姬端莊賢淑安守本分,本應萌封其家,但宇文孝在官場士林的威望資歷不足,不好委以重任。你還不如封他一個爵位安享富貴,反而讓他去搗鼓那個內廠,不是得罪人的事兒么?” “母親說得是,我再考慮一下,找宇文孝商議?!毖Τ缬柌恢每煞竦卣f道。 他們說了一陣話便到晚飯的時候了,太平公主自然留薛崇訓一起吃飯。家常便飯有薛崇訓和河中公主和她在一起,倒也算是一種天倫之樂。 薛崇訓仍舊保持著吃飯時的一些細節習慣,河中公主見狀笑道:“哥哥何必如此節儉?你身上的青袍,老是見你穿這一身,竟連制一身新衣也舍不得?這倒奇怪了,我們薛家一直都沒窮困過,以前怎么也算河東士族高門呢?!?/br> 太平公主卻道:“你哥哥性情如此,也不是什么壞事。再說注重小處才有大家風范?!彼f罷目光從薛崇訓的交領里面掃過。他里襯的領子是白得一塵不染,看起來十分整潔,確實也不是一個不注重儀表的人。 只是她的目光太有穿透力,好像能看穿薛崇訓的衣服和一切,多少讓他感覺不自在起來。能讓他產生這種感受的人,也只有太平公主了。 飯后茶點時,薛崇訓又用不經意的眼神從太平公主的高|聳的胸前掃過,卻不慎觸到了她的目光,只覺得她似笑非笑的樣子好像再次看穿了自己的心思。薛崇訓臉上頓時一陣不自然,忙看向別處,然后起身告辭,說了些諸如早些歇息注意身體之類的客套話。 他從承香殿出來面對對自己畢恭畢敬的宦官宮女時,神情才漸漸恢復了常態,不由得對著夜風緩緩舒了一口氣。執事的內給事在旁問:“陛下欲往何處?” 顯是問他今晚要臨幸哪個妃子,現在這種事對他來說好像也變成了制造繼承人的一項活動。他沉吟片刻便道:“去杜夫人那邊?!?/br> 于是眾人簇擁著車啟動了。薛崇訓端坐在上面,心里想的反倒是程婷,然后是宇文姬,至少這兩處多少能讓他感受到一些溫情,但他還是應該去杜心梅那里。太平公主今晚都提過這事了,正如她所言薛崇訓比較注重小處細節,愿意在多數時候和她保持一致和默契。 若是杜心梅真的能誕下繼承人,以后杜家肯定是真正步入長安炙手可熱的貴族階層了。產生新貴家族,代替以前諸如武氏等長期和李唐聯姻的貴族,眼下對穩固政權是有好處的。杜暹如果能在營州之戰中立下功勞,這樣的進程就更快了。 如今這樣的形勢,薛崇訓有意識情況并不是那么安穩,需要通過一系列的勝利和成功才能逐步走出晉朝“得國不正”的先天不足。取營州意義重大,不僅是謀取更多的利益、進一步削弱帝國的外部壓力,也是展示武功的一場“表演”,通過戰爭的接連勝利來奠定軍事上的威懾力,無疑是穩定那些潛流的一劑良藥。 薛崇訓的車駕到達蓬萊殿時,他沒有馬上去妃子那里,先叫宦官取來了今天收到的杜暹的奏章,又細讀了幾遍。這份奏章不僅有關于平定幽州“亂黨”的內容,還有對營州之戰的作戰計劃概述。 杜暹的計劃是調精銳出俞關實施奔襲計劃,出去的兵力只明光軍及三鎮都督府的健兵,這些都是成建制專業打仗的精銳,總兵力只二萬五千人,人數少能減輕糧道的壓力便于機動。出俞關后先擊潰來戰之地,再強攻營州,先聲奪人之后再調大軍進行后續的作戰。 薛崇訓不得不承認,如果這場戰爭是自己去打,也會用這樣干脆利索的辦法,杜暹在某些方便的性子確是和他很有默契。不過今天上午兵部的官員并不怎么贊同這份作戰計劃,認為太急了。 戰局會怎么樣,薛崇訓也只能在這深宮中等著消息而已,心里掛念也是起不到任何用處。 第四十三章 北進 二年陰歷六月中旬天氣炎熱,杜暹盡調三鎮都督府精銳集結完畢,共計兩萬五千余人,分作五軍行進至安東都督府平州。明光軍分左右兩軍,一軍五千余全數馬隊;河東軍五千余;安東軍五千余;幽州軍三千多人(原建制八千)。精銳全部布置在南線,又命暫代幽州長史薛訥節制隸屬幽州都督的各城、堡、哨邊軍鎮守,防備奚兵至饒樂南下。 這時細作已探明了契丹、奚各部落人馬的動向,兩族如臨大敵,欲與晉朝廷請和交涉已是來不及了。契丹李失活部率眾部族武裝從漠松都護府及漠南東部草場趕到了營州附近,同時前來匯合的還有奚族首領李大酺部,奚族其他部落仍活動在饒樂都護府境內。 杜暹準備好戰前的事務,終于下令前后五軍自平州向北出發。這幾天的天氣一直晴朗,也不見有海風從渤海上來。晉軍自帶糧草輜重,又負擔盔甲兵器在炎炎夏日中行軍,確實比較艱苦。因五軍人馬來源于關中中央軍及新設都督府,相同的地方是直屬兵部被視作朝廷的正規軍,所以盔甲裝備率非常高,騎兵幾乎全部裝備鎧甲,步軍也戴鎖甲,并有完備的長短兵器及弓弩配備。這樣在增加防護攻擊的同時,也增加了士兵的負重。 驕陽當空,塵土飛揚中的人馬無不汗流浹背面有疲憊之色。好在行軍之前的信息收集得當,軍隊的行軍路線主要沿玄水北上,水源不成問題,否則這樣的天氣苦不堪言。杜暹下達了一道命令,讓將士們在飲水中放鹽,以免中暑脫力。這些自然是他在長期行軍打仗中總結出來的經驗,至于那樣做的原因卻弄不清楚。 明光軍部將建議道:“每日負重暴曬致使將士疲憊,不如行軍改為晝伏夜行,晚間下涼之后行軍便沒那么熱了?!?/br> 幽州軍的將領勸道:“摸黑行軍不辨旗幟,恐人馬混亂,走失人畜?!?/br> 但杜暹認為明光軍及都督府健兵日常訓練勤頻,屬于軍紀嚴明的精兵,并不存在到晚上就出現建制混亂的事。他便采納了部將的建議,傳令白天扎營休息,等太陽下山之后再拔營行軍,到第二天氣溫升高時繼續休息,如此循環。 果然夜間行軍時并沒有出什么狀況,因光線不好各部難以從旗幟上辨明隊伍,但軍紀隊列良好,后軍跟著前軍走沒出什么差錯,方向偶有偏離在第二天一早也經向導官調整過來,一切都比較順利。 大軍走了幾天,一天早上杜暹忽然得到稟報,有奚族的人馬來見,說是要投降。杜暹便率一隊人馬來到前方,果見有幾十個人正在大路旁邊被一些晉軍官兵圍著,兵器已經被繳了。只見那些人身上有的胡亂批著一塊獸皮,有的腰間裹著麻布,穿皮甲的人也非常少,和一身鐵甲的晉軍官兵一比,簡直是衣不遮體形似野人。眾軍從大道上成隊列通過時側目視之,無不露出輕視之意。 一個會說漢話扎著臟兮兮小辮子的人上來鞠躬行禮道:“我們是庫莫部落的人,首領聞訊大晉朝的軍隊來臨,不敢以兵戈相向,特率部來降,先派我們前來報信以免發生誤會。其他部落也不堪契丹貴族的奴役,早有歸順大晉之心,就等你們大軍前來了。若是將軍攻取了營州,奚人無不愿意歸降?!?/br> 這時一個幽州籍的將領說道:“大總管慎之,事有蹊蹺。第一,這些人自稱庫莫部的人,據末將所知,這支部落位于饒樂都護府南部,大部分人都不再依靠狩獵和采集為生,而開始了農耕生產,甚至其中還有落魄遷移過去的漢民帶去了耕織技術,這樣一個部落怎么會穿著獸皮?何況他們竟是部落首領派來的人。第二,東夷各族民風彪悍且狡詐,勿信胡人憨厚之說,其中可能有詐,咱們不得不防?!?/br> 幽州將領說得確是有道理的,從大路上向遠處望去就能看見一些綠油油的莊稼地,這邊的人煙比較稀少,卻已經有農業生產了。會種地的部落一般都會紡織,大熱天的人們穿麻布顯然更舒服。經將領一提醒,杜暹也覺得他們不像是在說實話。 但那胡人又解釋道:“契丹人貪得無厭,我們的收成所得大部分都被他們掠走,自己卻衣食不保,以至如此窮困?!?/br> 杜暹道:“既然是來投降,咱們哪里有不接受的道理?你們回去傳話,讓首領率部迎接,到時候在陣前交了兵器即可?!庇谑撬铝顚⑦@些人馬又放了回去。 中軍的將領及幕僚多有認為此中有詐的,也有認為蠻夷的小技倆不足為慮的,總之只能看看情況再說。杜暹遂下令當晚休息,次日一早換作白天行軍以便與那個要降的部落周旋。 數日來眾將士都是白天睡覺晚上行軍,乍地晚上停止下來休息,許多人都睡不著。中軍也不強令各部宵禁安息,于是營中四處都燃著篝火,整夜都有人聲顯得非常熱鬧。 及至天明,晉軍整頓隊伍繼續行軍,卻并未見有大股胡人來降。沿途發現了一些被丟棄的牛馬、器械,牲畜大多老弱,物什兵器則粗陋陳舊,將士拾起兵器笑稱“和竹竿無異”,尤其是來自關中頗有傲氣的明光軍騎士對這次的敵人嗤之以鼻,認為敵軍的裝備和戰斗力還夠不上層次。 游騎抓了一些胡人過來審問,獲得消息早上這里本來有一股奚族人馬,后來遇到李失活的部隊驅趕,有的被抓有的四散逃跑了。果然沿途陸續都有各種被丟棄的雜物和人馬經過的痕跡。 晉軍中軍很快也得到斥候的探報,北邊發現大量胡人軍隊蹤跡。中軍認為之前那些俘虜所言非虛,可能李失活的主力就在前面。幾個明光軍的猛將立功心切請命要率騎兵沿途追擊,先打一場勝仗。但杜暹的幕僚卻勸阻道:“形似胡人誘敵之計,我軍萬不可輕出追趕,以免中計?!?/br> 杜暹接受了幕僚的勸誡,認為胡人設計的可能很大,不能輕敵冒進,遂令大軍緩緩行軍,同時繼續派斥候探馬摸清狀況。及至旁晚,斥候營的校尉到中軍求見大總管,入帳稟報:“前方有一個地方形如谷地,四周有山、樹林茂密,中間的大路平坦無險可守,末將以為這樣的地形正適合伏兵襲擊,故趕回來告知大總管有所防備?!?/br> 這時候陸續得到的消息,已經讓中軍幕府得出了胡兵欲以逸待勞伏擊晉軍的可能性。有人便建議繞行避開不利的地形,一路進逼營州時再擇適合的戰場開戰。但要改變既定的行軍路線,意味著離開玄水流域走其他的路。這個地區雖然不是沙漠戈壁,卻因近段時間干旱而難以在路上隨時找到大量水源,幾萬人的隊伍在炎炎夏日行軍,若是一天沒找到足夠的水就會比較嚴重,讓??嗟娜笋R雪上加霜。 杜暹與眾人商議之后,決定不改路線,繼續沿玄水北上,到達都山南邊谷地時便提高警惕,若遇敵軍襲擊,則列陣正面硬拼。 晉軍遂在六月二十五日行至都山南部,只見大路起伏,兩面都是連綿高山。斥候上山搜索也沒什么效果,山高林密短時間之內難以獲得什么有用的情報。這時忽報一股人馬自北邊迎過來了,明光軍將領樊書虎立刻上前請命:“末將愿率一軍上前迎敵,若敵軍抗拒,則擊潰之,報大總管靡下?!?/br> 這個將領樊書虎作戰勇猛,實是一員良將。但杜暹想起在突厥之戰時他的表現,當時叫他掩護側翼,阻擋突厥兵的襲擾,結果他違令追擊一整天才回來,因此差點被殺了頭,后來圍攻黑沙城立了戰功才將功抵罪……杜暹在心里稍一思索,便斷然拒絕了樊書虎的請命,而另外選了一將,出身飛虎團曾在張五郎靡下干過的人,名叫公冶誠。此人長得瘦弱膽子小,打仗不怎么勇猛參與了幾次打仗都沒立過什么值得稱道的軍功,但長處是為人謹慎小心很少出岔子,違抗軍令這種事兒更是借他個膽子也是不敢的。 這樣的安排讓樊書虎很是不服,開戰的頭一功竟讓給一個平時讓他鄙夷的小子,自然不是什么痛快的事兒。但杜暹的幕僚們見狀都領會了其中的意思:在進入谷地之前,打不打得贏不算重要,輕敵冒進才是最應該避免的。眾人看出杜暹的謹慎態度,心下都微微松了一口氣。 公冶誠領命,率明光軍一部八個團約一千六百騎離開中軍,沿著大路迎擊來犯之敵。其前鋒騎兵翻過一座山之后便進入兩邊是山林的谷地,山勢并非峭壁、但道路崎嶇不平,騎兵部隊難以橫向展開。于是公冶誠只得讓所部以團為陣隊,分作八股前后緊隨向前行進。 走了一段山路,就遇到一段下坡路,下面是一片較為平坦的地形,中間只有一些小山丘,但東西兩邊遠處仍然是山林。公冶誠走在人馬中間,就聽得有人喊道:“胡人在下邊!” 第四十四章 都山 公冶誠策馬眺望,只見山坡下人馬甚眾并不斷有一股股人流從北邊涌過來,一時無法判斷人數幾何,但一目了然敵兵人數是自己這邊八個團騎兵的許多倍。他下令道:“馬上派人回去報知大總管,敵兵如人海愈來愈多?!?/br> 部將們看了一會兒,只覺胡人簡直是一群烏合之眾,那幫人數目雖多卻旗幟混雜不成陣型,人馬亂走形似難民,連建制也看不出來,有的人甚至兵器都沒見拿,烏漆漆一大片絲毫沒有軍容。跟隨公冶誠前來的將士都是屬于明光軍,他們見這樣的敵“軍隊”哪里還看得上眼?一個將領馬上說道:“這樣的軍隊,縱使人數是我軍十倍又如何?將軍無須猶豫,下去殺它一回立個頭功!” 公冶誠認為進來的這處谷口地勢高、路又不好走,萬一失利不便后退,半天不下達進攻的命令。部將也有些火了:“大總管的軍令是迎戰來犯之敵,將其擊潰。將軍臨陣逡巡不前,是為抗令?!?/br> 話說到這份上,公冶誠才沒有辦法下令各團準備進攻,依憑地勢從高處向下面空曠地面上的胡人人群發動沖鋒。眾校尉旅帥聽到軍令便下令敲鼓列隊,情緒無不高漲。 明光軍各部從關中長途調動到幽州,又從幽州輾轉平州出動,在烈日下曬了幾天又摸黑行軍了幾晚,幾經辛苦今天才見到胡兵的蹤影,若是不干它一場著實憋悶。將士們屬于健兵,職業就是專門訓練和打仗,任何人的意識中都想在某個時刻體現出自身的價值,而大伙的價值無非就是殺敵立功,時機就在眼前。 時間剛剛午后,正是一天最熱的時候,人們的盔甲都曬得發燙,滿面汗膩猶如涂了一層油在太陽泛著油光。但這一切都不能消磨掉將士們此刻期待一戰的急迫心情。公冶誠抓起水袋猛灌了一通涼水,喊道:“以鼓、金為號,前部出擊!” “咚咚……”又一通鼓聲,數百騎從山坡上陸續開動了馬蹄,作為前鋒試探攻擊。第一團行至半山坡,很快分作四隊,這時鼓點急促,四排人馬便端起馬槊長槍加速行進,下坡的地勢戰馬跑得輕快,轉眼之間就沖到了平地上。 下邊的敵兵沒來得及作出什么反應,就那邊亂糟糟一團的軍紀恐怕也不能在短時間內有什么變化,只是見著有人拔出刀來了在陽光下反光明晃晃的間雜在紛亂的人群中,就像一幫馬賊。 很快前鋒騎兵團接敵,乒乒乓乓打起來,人群中一陣sao亂,大股敵兵人群開始向北散亂移動。晉兵第一波攻擊只有二百人,不料這樣就動搖了對方的陣勢;緊跟在后面的兩團兵也趕了上去。公冶誠等人居高臨下觀看眼前的場面,不禁讓人想起草原上的游牧場景,游牧人騎馬在驅趕著大群的牛羊。 公冶誠見狀遂率全部兵力俯沖下去,直撲敵軍人群。敵兵實在沒什么戰斗力,隊伍混亂沒有凝聚力而且裝備簡陋人馬贏弱單兵格斗能力也很差,面對全副武裝成建制的晉軍騎兵簡直是一觸即潰,潮水一般向北逃竄。 晉兵從后面掩殺斬殺俘獲頗豐,但就在這時忽然聽得鳴金之聲,傳令兵大喊道:“將軍有令,不得冒進追出太遠,停止北進原地待命!” 隨后公冶誠便派人回去稟報戰況,言擊退了來犯之敵。杜暹身邊有幕僚覺得蹊蹺,進言道:“但恐是詐敗誘敵深入之計,我們在未探明都山以北的實情之前,應謹慎追擊?!?/br> 立刻就有人附議道:“一兩千人的騎兵不到一個時辰就打敗了李失活前鋒,雖明光軍將士驍勇也不該至于這樣。如果契丹人真是如此不堪一擊,自武周以來我軍何以多次失利?多次戰役中就算有主將統兵失算的原因,但戰場上還是真刀真槍拼殺的結果?!?/br> 部將樊書虎道:“你們疑神疑鬼也沒有用,無論如何咱們要進擊營州還得通過都山、白狼山這邊的山路。否則只有離開玄水先向東走繞行,然后再轉向北方,在炎炎夏日走那邊的路,水源會出問題。既然終究要走這條道,何不抓住戰機追擊過去擴大戰果?” 幕僚建議道:“我軍可屯兵都山以南暫緩進擊,然后讓平州調兵|運糧草,其間搜索這一帶山林。若是林中有大量伏兵,時間一長就需要從外面補給,總會露出馬腳。屆時我軍先占領清理都山,控制各處通道,再以都山為根本向北圖營州?!?/br> 這時有官兵從前方押回來了一些俘虜,杜暹派官吏拷問他們的作戰目的,俘虜們都說到這里阻擊晉軍。晉軍官兵又毒打了他們一頓,再問還是一樣的話。 杜暹帶了一隊人馬登上高處觀看地形,他的目光久久在大路兩邊的山林回視,夏日葉茂,視線中的青山連綿不絕,遠遠看去有種身處鐘南山下的錯覺。部下明白他的心思:他是擔心山林中有伏兵;他又是一個擅長使用快速奔襲戰法的人,而對峙消耗達到作戰目的的法子沒有把握。況且軍府在大軍出動之前的作戰計劃也是制定直取營州。 旁邊有人想說什么,但被一個幕僚用目光制止了。眾人都沉默下來,只有馬嘶在山間回響。人們總是會面對大大小小的抉擇,此時的杜暹無疑也在面對。 也許杜暹的帶兵風格早就注定了選擇的結果,不過幕僚一再的提醒多少給他造成了影響,因此此時顯得有點不夠干脆。良久之后他才說道:“著令五軍,即刻拔營通過前方谷地,不得有誤?!?/br> 一個幕僚剛開口道“三思:,就被杜暹打斷:“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我心里有數,不必再多言?!?/br> 于是軍令一下,停止在山前的大軍陸續開始移動。公冶誠部在前方列陣,后方大股騎兵沒有前進,反倒是輜重和步兵先動。翻山的大路崎嶇不平,好在道路并不算狹窄,糧車拉上去沒什么問題;不過那四駕裝載大炮的大車有點麻煩。炮身自重就兩千斤,加上大車的重量,上坡十分困難,人們為了行軍速度只得用鞭子使勁抽拉扯的馬匹,步卒也圍上去推車使力,才讓它們艱難地前行。幸虧天氣清涼道路干燥,要是下雨時拉這幾輛重車上坡真不知會多慢。 大車剛走到半坡,就有一匹跪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馬一倒便廢了,軍士們只得另換馬匹繼續拉。將士們平時很珍惜馬,見此情形心疼有人還忍不住抱怨,帶著這些鐵炮就是個拖累。 前面的輜重車輛和步軍翻過山,后面的騎兵才牽著戰馬緩緩跟著爬坡,大軍折騰了小半日才通過谷口,下坡到平坦的地勢。杜暹令公冶誠部為前鋒開道,五軍繼續行進。 待得兩萬多人都全部進入谷地后,忽然聽見有人喊道:“大總管請看,山林中有人馬出現了!”一個官員跺腳道:“果然有伏兵!” 杜暹鎮定地說道:“我早有所料,諸位無須慌亂。我部已全數進入谷地,此處寬闊可展開作戰,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而已。傳令各軍結陣備戰,亂奔者、擾亂軍心者,立斬!” 頃刻之間,林中的人馬就露頭了,那些胡人并不沖下來突襲,只見大群的人向南邊奔走。部將對杜暹說道:“我軍后路的谷口狹窄難行,敵兵欲斷我后路?!边^得一會公冶誠也派人來稟報:“起先潰散的敵兵自北面掉頭復來?!?/br> 杜暹道:“著令后軍騎兵返身奪取南部谷口高地?!?/br> “得令!”一騎舉著三角錦旗飛奔而走。 這時晉兵五軍已快速結成了陣營,輜重和騎兵在中間,然后是刀盾步軍,最外面的陣隊是拿著長兵器的重步兵,各營面對東西高地列陣。南邊的騎兵已沖了出去,去奪高地,但騎兵爬山坡顯然不能發揮機動優勢,他們剛沿大路爬到山腰,敵兵已經涌到谷口的道路上,人越來越多,漸漸地密密麻麻一片。 只見胡兵抱著滾木往山下丟,晉軍騎兵前鋒被砸得一片凌亂人仰馬翻,敵兵又居高臨下以弓箭射住,晉兵無法前行。將校吆喝吶喊著,騎士們棄馬強沖,敵兵繼續以圓木滾落,把躲閃不及的晉兵撞得頭破血流,陣線更是無法保持,進攻受阻。 沒一會兒東西兩邊的林邊也鉆出大量的人馬來,頃刻之間遍山都是,兩面沿著斜坡向晉兵五軍陣營俯沖而來。戰場形勢在驟變之間就形成,顯然晉軍處于了被圍攻的境地,而且是被俯攻,地形上就十分被動:打贏了不便攻上去;一被沖亂就面臨分割圍|殲的危險。 杜暹舉劍大喊道:“諸將士兄弟,報效家國正在此時!” 前方的校尉吶喊道:“穩住陣線,臨死不退一步!”眾軍吶喊鼓號之聲大作,只聽得砰砰巨響,營中的弩炮開始發射,冒著黑煙的巨矢飛向空中。一時間這荒山野嶺中變得異常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