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節
第四十五章 巫術 漫山的契丹兵如狼似虎地撲將下來,兇悍之勢猶如大群惡狼,哪里還有半點贏弱之象?許多人裝備有鐵盔、面具及各型盔甲,有的應該是從中原購置的看起來與漢人地方鎮兵的裝備無異,也有的髡發、左衽,沒穿盔甲只穿著圓領窄袖衣服手提利器飛奔而至。東西兩邊很快就殺聲震天,刀光劍影血rou橫飛。 沖近的敵兵看上去個個兇狠,陣仗就像晉兵與他們有殺父之仇,東北夷兵的兇悍之風較吐蕃高原鐵騎只多不少。 此時的遼東地區還沒有如何開發,無論是生存環境還是律法治理都十分惡劣,東夷漢子信奉弱rou強食,為了爭奪生存空間你死我活的廝殺猶如家常便飯一般,環境造就了他們的勇力。此時漢人的軍隊沒有任何借口便堂而皇之地出動,契丹等族當然不會相信“文明”之地的漢人是去拯救他們的,被奪去勢力范圍的唯一結果就是被更加兇殘地掠奪壓榨。選擇只有兩個,要么被奪去土地遷徙到更苦寒的北方要么拼命。 戰斗進行得非常慘烈,地面上的尸體不斷增加。晉兵也不是吃素的,他們號稱精兵不是浪得虛名,無論在裝備上和訓練上都達到了這個時代的頂峰水準。而且這場戰爭根本沒有雙方都認可的正邪之分,漢人還覺得自己在進行正義的征伐,舉族上到官僚士大夫下到黎民百姓,都想占有任何可以耕作的土地,對于統治者來說,更大的地盤意味著更多長久的利益。而且開疆辟土在人們的價值里從來都是正義和榮耀的象征。 杜暹居于中軍,沉著地下達一個個軍令。此時此刻的命令無法更多地論證,只能憑借經驗和直覺臨時判斷,部下也不能去計較對錯,唯一應該干的事就是執行。 “報!公冶誠部在北部遭到攻擊,為防合圍已向中軍撤退靠攏?!币或T奔來大聲稟報。 杜暹道:“準其人馬入陣,幽州軍備戰?!?/br> 又有人來報:“左明光軍攻擊南部高地不利,敵兵擁堵在山前以圓木箭矢阻擊,將士無法沖上去,將軍請命暫緩進攻?!?/br> 杜暹怒道:“不奪取南邊高地,難道要東西兩軍從斜坡上仰攻敵兵?傳令左軍將軍,不論用什么法子也得上去,否則提頭來見!” 契丹及奚聯兵的伏兵突襲圍攻到現在已近一個時辰了,兩面夾擊但晉軍陣腳未動,看樣子短時間內難分勝負。杜暹對五軍戰斗力有自信,才有意圖反攻。 不料過得一會又有傳令兵來報,負責后翼進攻南山坡的將軍中流矢陣亡,杜暹只得傳令副將暫領左軍,讓攻擊的人馬暫時退下來修整。 胡兵自兩翼居高臨下反復沖殺,戰至旁晚終不能破陣。晉軍輪換廝殺,因天氣悶熱各軍都已疲憊不堪,好在太陽下山了敵兵的攻勢漸漸減緩最終撤回山上。因人馬疲敝又是仰攻,杜暹也沒有下令軍隊反擊,戰場上漸漸消停下來。 天色漸暗,人們用車輛圍成兵營,因找不到足夠的柴薪,只得吃了些干糧喝了些涼水充饑。有軍士挖地三尺撅水而不得,部將紛紛建議次日一早就應該發動攻勢,不能再困守在山谷中。 氣溫很高,雙方戰死的尸體在太陽下曬了一下午就開始有腐|爛的跡象,晚間一下涼空氣中就隱隱能聞到一股子怪味兒。人們害怕引發瘟疫,遂收尸點火焚|燒。尸骸在火光濃煙中化為灰燼,將永遠埋藏在異地他鄉,將領們點香潑酒燒了一些紙錢算是告慰勇士在天之靈。 及至天明,杜暹觀南邊谷口的高地上胡兵擠作一團堵在那里,人馬十分密集,遂下令將四門大炮拉到后軍對著上坡上擺開。這時熱兵器第一次出現在戰場上,不僅胡人沒有什么動靜,連晉軍這邊也對大炮不報什么希望。因為高地上的大路距離約二里地,晉兵在這么遠的地方搗鼓幾輛大車,胡人也沒感受到有什么威脅。 炮工科官吏們忙活著對炮表調整高度,軍士們稱火藥開始填藥了,又有人抬著鉛鑄的實心炮丸上來。天剛剛亮,敵兵還沒有開始第一輪進攻;晉軍也沒更多的動靜,只在那里搗鼓幾門鐵炮。 過得一會兒,一騎向杜暹稟報:“大炮準備好了?!币慌缘膫髁畋姸佩唿c頭,便將一支青旗在空中搖晃了幾下。忽然“轟”地一聲巨響,猶如晴天霹靂,頓時山谷仿佛都被震動了一下。眾軍被嚇了一大跳,人群中微微有些sao亂,但大伙已事先知道是大炮發射,倒也沉得住氣。 一枚鉛彈從濃煙中呼嘯著飛上了山坡,上面密密麻麻全擠滿了人,炮彈沒有偏得太離譜就砸進了人馬之中,又在硬土上彈跳。只聽得“嘩”地一聲,驚懼慘叫之聲便爆發出來,人群中倒了一片,周圍的人亂奔起來,特別是受了驚嚇的戰馬跑得最快,在山坡上散亂奔走。 片刻之后又是數聲巨響,炮彈砸將上去,敵兵頓時大亂。 杜暹見此狀況也多少有點意外,立刻便下令后軍集結人馬準備進攻奪去高地,又令大炮繼續炮擊。但那四門大炮的設計尚不完善,一輪炮擊之后就啞火了很久,炮卒正忙著澆水降溫,拿著棍子布條清理炮管中的殘渣。 山上的胡兵更是驚懼不知所措,明明晉兵還遠在山下,卻突然鉛丸從天而降死了幾堆人,他們連性能穩定的弩炮都造不出來更搞不清楚眼前的狀況。有人喊道:“漢人陣前施展巫術,請了雷神!” 契丹將領向山下看去,只見晉軍陣營前面黑煙沉沉,疑是在黑云中作法。這凡人之間的戰爭卻喚來了鬼神,刀槍棍棒怎么和閃電雷鳴對抗,這仗還怎么打?將領抬頭看天,只見天空十分晴朗,藍藍的天空中飄著幾朵稀疏的白云,如此天氣哪里來的雷電…… 過得稍許從后方趕來了十幾個契丹巫師。將領指著下面的濃煙道:“趕快作法驅散漢人的妖術!”巫師們慌忙布陣法,在山前四角各豎起一面黑旗,又搬來柴禾桐油點燃四堆篝火,然后舉木劍在中間抽筋似的跳了起來。 這時山下的大炮再次填藥完畢,“轟轟……”又是幾聲電閃雷鳴,不巧一枚鉛彈正好砸進巫師的陣法之中,山上的土石在連續干旱中早曬硬,炮彈砸得灰土四濺又在地上彈跳飛起,頓時十幾個巫師當場死了大半,還有幾個被飛濺的石子泥土傷了躺在地上起不來。還有一枚炮彈砸得一堆柴禾騰空亂飛,燃燒的柴禾落進人群,許多人身上被點了起來,“哇哇”亂叫著在地上打滾。 南部高地上的胡兵大亂,山坡上已出現了大批晉兵步卒。這回晉兵鎮定了許多,上來的是刀盾手,成群結隊地仰沖上來。契丹人欲故技重施以圓木石塊拒敵,奈何人馬亂得不成樣子,軍心驚懼動蕩,沒能及時組織好阻擊。箭矢零星向山下射了幾通,但沒有造成什么傷亡。不多時晉兵沖了上來廝殺,契丹人見巫師都死了擔憂遭雷劈士氣低落隊伍混亂,很快便抵擋不住向東西兩面潰散。 晉軍趁勢占領了南部高地,將寫著一個“晉”字的大旗插了上去,山谷中的眾人見到旗幟吶喊歡呼聲勢不小。幽州軍三千人陸續爬上了山,進而向東西兩面的山地展開。雙方都在山林中角逐,再也不存在地形高地的差別。林間不利結陣,對于組織度更高的晉軍發揮不了其中的長處,但好有裝備體力優勢,單兵混戰也不吃虧。 從早晨開始,契丹人對山谷中的晉軍攻擊已不復具有威脅。漢人占領了南邊谷口,因此也能從容退兵,軍心漸安。但杜暹并不下令撤軍,而命令部將楊猛率騎兵一部向北打通前路。 楊猛殺氣很重,上戰場不惜命的主,更不在乎己方傷亡。山谷北部地面開闊,正適合騎兵|運動,楊猛率部靠近契丹人馬時,也不講究什么奇謀詭計,二話不說便身先士卒帶著親兵沖在前面。眾將校見狀也跟著猛沖殺入敵陣。契丹人意圖用優勢兵力從兩翼包抄脅迫楊猛后退,但楊猛不是公冶誠,他哪里在乎被包圍了會怎么樣,被包圍的時候再說。 結果一頓猛沖猛打,契丹兩翼包抄的戰術因為抵擋不住變成了被中央突破,瞬息之間就大敗。楊猛率部追擊掩殺,只殺得遍地都是尸|首,到了中午才被部將多番勸說停了下來返回。 契丹兵敗了兩陣,杜暹料定他們暫時不能發動有力進攻,這才下令五軍陣營移動,向北開進。又令明光軍騎兵居于東西兩側護住側翼,果然契丹人見晉軍陣營移動再次發動了一輪進攻,但此時的攻擊力弱了許多,單單明光軍騎兵就將其打退了。 杜暹率軍通過山谷時,便有一部契丹人馬來降,自稱不想再與晉軍作戰。伏擊戰南北兩頭都被晉軍取勝,戰事至此勝負已分。 第四十六章 治理 晉軍在都山破契丹奚聯兵,晝夜兼程越過白狼山,然后沿白狼水向東進發至營州柳城。以前唐軍在東北幾次接連喪師,此時的營州全境已全在契丹人控制之下,柳城便是這片區域的中心,此城在漢人和契丹人手里幾經易手,雙方都有修筑城池,已有一定的規模。 杜暹率軍到達柳城,敵軍閉城不出。他在都山之戰中已嘗試過鐵炮的用處,這時用來轟擊固定的城墻目標更是方便,遂下令先用炮擊。四炮一輪齊發就轟塌了西墻,墻塌之后仍不消停,四門鐵炮持續向城中炮擊,木制建筑起火,柳城火光沖天。 如此射擊了幾番,鐵炮就全部報銷了。兩門炮管在用水冷卻之后被火藥震裂,再用就要炸膛;另外兩門炮身變形。最后只能停止炮轟,官吏記錄稱:火炮威力,但不堪長用,新炮用過兩回便破碎廢棄。 而此時柳城西城早已塌成廢墟,城中多處起火,工事幾乎失去了防御力。杜暹正欲調集騎兵攻進去時,柳城契丹人便舉旗投降了。晉軍攻打柳城的戰績便以受傷二人的代價(靠得太近不及掩耳被火炮震聾),擊斃擊傷數百俘虜萬余敵兵而結束。 攻下柳城之后的事兒,《新晉書》只有寥寥幾筆記錄:暹將兵入城,疑胡兵詐降,盡殺之;軍中糧草無多,調兵掠糧。 青史輕描淡寫的一行字,實際上并不是那么輕松,卻充滿了血淚?!耙珊p降,盡殺之”,當時杜暹與幕僚商議,考慮到了幾個原因,其中包括殺掉壯丁減少契丹人口等因素,便下令將在都山投降的和柳城俘兵一起驅趕進甕城之中,人數有兩萬多人,擠在里面幾無立足之地,擁擠不堪。然后下令關閉各門,往里面潑石油,以火燒之。 從地里挖出來的黑油燒起來黑煙滾滾臭氣熏天,甕城中人口密集,燒死者少、熏死熏暈者多。俘虜之前已被解甲,身無防護,城樓上的晉兵又以弓弩亂射,屠殺持續了整整半日,翁城中尸體堆積如山,形如修羅場。眾軍又在城外挖巨坑,用牛車馬車將尸體和受傷沒死的一起運出去以土埋掉,一天功夫契丹族青壯便減少兩萬多。 李失活部不敢復取營州,已經丟下這邊的部族撤往松漠都護府去了。杜暹軍隊為了補充糧草“就食于敵”,便派騎兵攻掠燕郡、汝羅等地,凡有抵抗便行“堅壁清野”之事,燕郡汝羅兩地的契丹部落數萬帳被鐵騎沖殺屠戮殆盡,牛羊馬匹各種物資盡被搶奪,杜暹各軍大發橫財。各地農戶也是差不多的遭遇,或逃或死人口減少很多。到了七月間,營州各地幾乎沒有了成組織的勢力,鄉里剩下的也只是一些散戶,大部分逃到了交通更不便的地方。 杜暹向長安上書告捷,奏章言擊潰契丹奚聯軍主力,地方有東夷人口“抗拒”,便率兵進行了鎮壓,并開始對營州進行“治理”。 大總管行轅在營州擁有最高權力,“治理”的計劃主要由杜暹的幕僚制定,軍事管制下的執行效率很高,但營州政權的一系列措施顯得比較急躁。 接手營州各方面管理權的勢力大概分作三方,首先就是杜暹以下的正規軍兩萬多人,暫時駐扎在柳城,隨時鎮壓各地起義和暴|動。然后從河北調了一些邊兵過來,征發營州各地百姓開始修筑工事,按部就班地建立城、堡、哨軍事體系,各據點之間又修驛道連通組成網絡。然后委派地方官吏組建州、縣建制,各縣長官按律法分撥職守之田,準許其建立莊園蓄養家丁農奴,甚至可以擁有少量私人武裝。同時開辟軍屯、互市等相關設施。 杜暹當初在長安得到的圣旨是“攻下并占領營州”,顯然他的任務不只是在正面戰場擊敗東夷軍隊,還要讓晉朝的勢力在營州站穩陣腳,對當地進行有效統治?,F在他實行的計劃已經脫離了羈州的治理辦法,而是直接在地方建立類似國內邊境州的軍政體系,對營州實行直接統治。 從河北調來的官吏、武將對國內州縣的那套建制玩得很熟練,可謂經驗豐富,但營州境內大部分是胡人,真正實行起來不比國內,遇到了許多困難。 首先從河北調人調物耗費了大量的錢糧物資,然后那些攝于暴力順服晉朝官吏的胡人也分農夫和牧民,有的已經學會了耕種并擁有農田,這類人比較好管理。但有些是牧民不會種地,被收編之后只能當作奴隸苦力一樣使用,漢民進入營州后有的地區直接從封建社會退步到了奴隸社會。 最大的問題是反抗此起彼伏,晉軍前期的殺伐造成了仇恨情緒,接著各地胡人又被迫繳納財產、負擔修建工事的沉重勞役,壓迫之下暴|動頻繁十分正常。特別是臨近北部修建的工事進度十分緩慢,沒過幾天就有契丹游騎襲擾,邊軍一般是一面拿武器一面拿工具建造工事。從柳城出來的騎兵四處鎮壓,流血沖突每天都在發生。杜暹“治理”地方的才能顯得生硬呆板,下馬治州的才能實在比不上行軍布陣的水準。 杜暹為了進一步占領營州,更方便進行鎮壓,又下令重設燕郡守捉、汝羅守捉兩城,與柳城形成三角之勢,調兵鎮守,對各地進行暴力統治。 河北來的文官巡視營州現狀,紛紛勸誡,指責杜暹的干法是急于求成,根本不是長久之計。但他認為營州是通往東北各國的門戶要地,不能交給胡人自治,而應該迅速“教化”,對官僚們的意見棄之不顧。有人罵他誤國,怒而將營州的情況寫成奏章送去長安彈劾之。杜暹不以為然,以他在薛崇訓心里的位置,還能被幾個屁大的官讒言不成? 他的學生同時是幕僚提醒他:“幾個官員的彈劾奏章無甚要緊,只是政事堂諸相公本就對杜公不滿,那些人長于小題大作,可能會抓住此事做文章,杜公不得不防?!?/br> 杜暹也還是聽得進一些意見,旁人一提醒他思索之下有些道理,著實牽掛了兩日。但是“治理營州”已經大張旗鼓地開工了,調撥人馬物資無算,總不能就此半途而廢浪費資源。 這時渤海國汗王及活動在高句麗舊地的諸胡部落派人到柳城聯絡關系,并派了一些使節進駐柳城,以備晉兵日后與之沖突時能及時議和。契丹、奚在晉朝大軍進攻下連吃敗仗軍力受損,攝于武力也派人來議和休戰,并有使者來到柳城想轉道前去長安覲見皇帝。 杜暹設宴款待,禮遇之。期間有幕僚進言:“杜公可記得我們還在長安時,今上一次下旨讓新羅進獻處子,政事堂封駁沒能發出?” 杜暹笑道:“這事兒,政事堂那幾個人實在是在替今上作想。咱們在長安見過新羅使者,面相奇特,恐怕女子也不怎好看?!?/br> 幕僚道:“今有安東都護府境內(高句麗舊地,被唐軍擊敗后滅國成為唐朝羈州,后營州丟失,唐朝一度失去了對當地的有效控制)部族派人來示好,杜公何不命他們選少女送來,獻到長安?此時不過小事一樁而已。據學生所知,高句麗人和新羅人的面相完全不同,高句麗人白而豐腴,若是挑選得當今上定會喜歡?!?/br> 杜暹沉吟道:“這種事可不怎么光彩,恐遭朝臣詬病?!?/br> 幕僚不以為然道:“又不是杜公獻上的,那高句麗舊部有意歸順朝廷,一心要獻禮物,咱們屯兵營州還能攔著這事兒不成?” 杜暹想起前幾日被人彈劾的事兒,畢竟自己人不在長安,又掌十幾萬兵馬,什么話由著政事堂那幾個人說,著實有些不太痛快。聽到幕僚的這個建議,雖然感覺下作了點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還能讓皇帝高興。他想罷便同意了幕僚的說法。 一日他接見從安東都護府來的使者,贈與了一批數量可觀的牛羊和絲綢,暗示使者讓首領派人向長安進獻處女,還會得到更多的饋贈。本來杜暹還打算他們不同意就武力威脅,不料使者欣然同意,將此事視作包賺不賠的好買賣。杜暹下來后不由得對幕僚唏噓了幾句:咱們晉朝和四方做買賣,可從來不賣人,總會顧惜氣節。幕僚道:“昔日高句麗國雄踞東北,是敢不對中原稱臣的邦國,寧肯大戰也不肯屈膝,不過如今已亡國后人就顧不得那么多了?!?/br> 另一人道:“還是新羅識時務,本來實力最弱,不是高句麗的對手幾乎要被滅國,不過能放下身段向長安稱臣,便得以與唐朝聯手,最終滅掉高句麗而占有整個半島之地。不屈者滅國,稱臣者坐大,世事竟是如此啊?!?/br> 幕府中一眾人談笑古今唏噓一陣,盡興了還有人作小詩一兩首,然后才各自處理公務。 第四十七章 說話 全天下消息最靈通的地方自然是長安。營州一打仗,當地逃難的百姓、毛皮藥材商人、跑江湖的三教九流共同將戰爭的訊息向四周擴散,可這樣的擴散速度有限,而且傳風聲的人也沒親眼看見戰場發生的事,沒事誰也不能因為八卦冒死跑到血淋淋的戰場上去做戰地記者吧。這種事還有一個途徑傳播,那就是邸報,通過邸報傳的事兒就靠譜多了。但邸報是長安先收到奏章,再從大明宮發出來的軍政信息,所以長安離營州遠卻可能比中途的許多地方都先獲知時事要務。 先是傳捷報的人馬從“天街”高調地喊著呼嘯而過,正好瞧見的人們只能模糊地知道:杜暹在營州打贏了。至于過程如何還得等“宮門抄”,一些篩選過的朝廷內部機關報內容會直接張貼于宮門公諸于眾,像這種打了勝仗的好事兒還不得貼出來恨不得讓全天下人都知道? 一等宮門抄出來,這事要不了幾天全長安城都會知道,然后會通過驛道向各地傳播。上到士大夫下到庶民販夫走卒,關注新鮮事的心情沒多少分別,不然某日和三朋四友在茶樓或路邊茶水攤坐下來一閑扯,大家都知道的事兒你啥也不知道還不得被人當猴子一樣看。 不過各個階層獲悉信息的途徑不同罷了。那篩選過的邸報一貼到宮墻上,自然有識字的人上前閱讀抄錄;但很多市井小民壓根就不識字,而且很多人不在城北這邊活動,長安又大不能人人都大老遠專門跑來瞧,升斗小民關注時事可以,在他們心里最重要的還是眼下養家糊口的那點事,于是就有很多通過口頭轉述的方式了解狀況的人。營州大捷這樣有武功打斗有名人在故事,是上好的藝術材料,還有一種流行的傳播模式:說話曲藝。酒肆茶樓甚至青樓妓|院吃喝玩樂的地方,總會有許多節目讓大家喝得開心玩得高興,表演的方式多樣,有動物戲傀儡戲有真人戲,有唱歌跳舞的,也有講故事稱為“說話”的節目,后來在此基礎上發展為諸如說書講史等節目。 此時的長安城多年沒有經歷過戰火,不管宮廷廟堂斗得如何如癡如醉,總是沒有發生過被亂兵劫掠滿城的事。晉朝取代唐朝是在唐朝國力仍強的時候,更沒有原來歷史上被別人幾次光顧首都的經歷。承平日久之下,城市各行各業蓬勃發展,除了商貨交易,各坊各街的酒肆茶館等服務行業遍地開花。 長安人口北密南稀,最稠密繁華地段是北部分屬長安、萬年兩縣的東西兩市,尤以東市附近最為繁華,因為大明宮在東邊,最有錢的無非周圍的勛親貴族朝廷大臣,資源自然就向這邊集中了,特別是東市周圍每天都是人山人海熱鬧喧囂。宣平坊這邊從坊門進來的一條大街全是酒茶客棧幾乎見不到民宅,其中一家茶樓掛起牌子“都山雷劈東夷兵”,講的就是營州之戰的始末。 正門廳中是人滿為患,還有沒座的一直站到門口。這種地方講故事始末自然和真實的事件有所出入,為了說得更加精彩還進行了加工虛構,反正就是個娛樂大概是那么回事兒就行,也沒人認真追究。 今日的說話人正講到都山大戰雷擊敵兵那段,大概內容看牌子就知道了。本來是大戰,結果一經加工說得像是神話故事一般,說杜暹得了神劍召喚雷公在陣前施起法來,敵酋李失活令巫師對陣,“巫術乃邪門歪道,雷公乃天神,自古邪不勝正,‘嘩!’一道閃電下來,法陣中黑煙俱散,人馬驚走。再看那胡人巫師,已是跪地求饒……” 剛說到這里前排的一個穿綢衫的紈绔就很沒禮貌地打斷道:“咱們只聽說過雷公雨神,何時親眼見過?若是陣前真能呼風喚雨,朝廷封幾個神仙便是了,還征那么多兵干甚?” 眾看官一聽言之有理,便起哄附和。木臺子上的說話人辯道:“昔有三國諸葛孔明赤壁祭天借東風,今有杜總管都山請雷公,天助是一回事,對陣打仗又是一回事,豈能混為一談!” 那紈绔看官又道:“杜總管尚在長安時,我是在街面上見過他的儀仗的,騎在馬上風儀自不必說,可怎么看也是常人,未曾見長著三頭六臂,到了都山忽然呼風喚雨豈不怪哉?” 眾人在這種場合最喜起哄弄出點事兒熱鬧熱鬧,臺子上的人見有人扯臺,神色已變得十分難看。就在這時一個戴著幞頭穿月白長衣的中年人“啪”地一聲甩開紙扇,翹首道:“什么電閃雷劈,那是炮,新造出來的一種兵器罷鳥,和弩炮、投車一樣都是兵器。那蠻夷之人以為是天上來的雷電是情有可原,那些人見識少哪里知道天朝厲害之物,可天子腳下還有人這般說,豈不貽笑大方?” “原來是許先生,可是住在安邑坊北街的許先生?了不得,人家那是當朝大臣……門下做賓客的人!”人群中有眼尖的認出來就嚷嚷。 那許先生吹了吹山羊胡,難得那么多人將他捧為大人物,便洋洋得意地多透露了一點料:“聽過火藥罷?有個道士在家煉制,不慎爆炸把屋頂都給沖塌了,道士跑得快也被炸了個半死。這玩意一炸土石橫飛,若是填到鐵炮點炸開會怎么樣?那炮丸飛出去肯定比投車拋石頭厲害多了?!?/br> 眾人聽得新鮮,已經不管臺子上尷尬的說話先生了。恰好這時候門口有人扯著嗓子喊:“諸位想知道當今天子為啥要打營州?個中曲折鮮為人知,想知道就來新開的仙茗樓聽聽……”話還沒喊完,就從廳中沖出去幾個漢子,外面那人撒腿就跑,一個漢子只得大罵“做生意也得講個規矩,太不象話!哪有跑人家門口吠叫的?!” 這一聲真起到了作用,這邊茶館的人聽著那說話先生還沒一個看官有貨,興致驟減,立時就走了一些閑人跑臨街新開的那邊去了。也有的人好奇先派小廝過去打聽打聽,回來說:“那邊茶館的人更多,說是當今皇帝派杜大總管打營州不為別的,是搶高句麗的美人去的?!?/br> 一個人笑道:“胡編亂造誰不會,不過是個噱頭而已?!蹦切P道:“可那先生說得有板有眼,不然咋那么多人聽?” 于是這個茶館的人又走了一些。市井中拿皇帝說事,人們也沒覺得什么了不得,和大臣們罵皇帝一樣,只要把握一個尺度就行,再說不是著書立說有文字做證據,一般影響不大萬年縣令也管不了那么寬。如果行政效率真有那么高,說錯話就要被抓,那市井中有時候還有用符水騙人妖言惑眾的假僧道,豈不露面就進去了? 那仙茗樓的先生今日確實沒怎么把握好尺度,講得太詳細。這家伙確實有點料,連皇帝想下旨叫新羅國送處女這種沒發出來的圣旨都知道一點,然后高句麗舊部的使者到長安進獻美女的事兒也說得像真的一樣,這些密事廣大老百姓都沒地兒知曉的。 但就算當眾說了這些也不用太緊張,只要沒人告上去,誰來管這閑事?現在大白天又不逢沐假,在茶館里坐著聽故事的人大多都是些沒什么正事干的閑人,誰吃飽了撐的去和官府打交道惹那不相干的麻煩,反正有人敢說,當樂子聽著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