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
慕容宣道:“與人結怨有何益處?” 伏呂冷冷道:“漢人不可靠,王上勿心存傾向之意,更不必畏懼,他們外強中干仗著人多而已?!?/br> 慕容宣輕輕搖頭,從容緩慢地說道:“人不僅要尊敬神靈,也應該尊敬對手;不僅要看到他人的弱點,也應看到他人的長處。我觀古籍,知上古之時中原土地本有許多族人,獨唐人先祖在萬千年的漫長光陰里戰勝了所有的對手,到如今占據大片的草原、富庶溫暖的土地、取之不盡的河流。數千年長盛不衰之族,豈有一無是處之理?” 就在這時,一個穿皮甲的將領策馬到營前下馬后疾步走了過來,將手放在胸前躬身道:“稟王上、大相,游騎探報,唐軍援兵已從鄯州出發,正沿湟水而來。他們的前鋒馬隊行軍快速,我們便讓伊婁部到東邊盯著去了?!?/br> 伏呂忙問道:“有多少人?” “步騎不足萬?!?/br> 伏呂聽罷略松一口氣道:“那不是程千里的主力,一定是鄯州城里的那股劍南軍……他們放棄了隴右郡(鄯州)?” 慕容宣沉吟道:“唐人定然也得知吐蕃人要退兵,料定我們不敢繼續東進深入?!?/br> 伏呂道:“當然,吐蕃兵都要跑了,現在隴右聚有唐人重兵無機可乘,我們過去干什么?” 慕容宣道:“鄯城已無利可圖,多行殺戮毫無益處。不要過多糾纏,現在就退兵罷?!?/br> 伏呂憤然,揮了揮拳頭做著粗鄙的動作:“不足萬人的人馬,能奈我若何?這城費了我們那么大勁,不將其夷為平地難|泄|心頭之恨!” 慕容宣的臉上毫無表情:“吐蕃盟軍自身難保,如程千里趁鄯州援軍纏住我軍,突然調重兵直接北上,把大股人馬擺到石堡城東面,我等該當如何?我稱二十萬人馬,對程千里是多大的功績,你應知曉?!?/br> 伏呂聽罷冷靜了許多,緊皺眉頭沉吟許久才說道:“尊王上之命,傳令各部準備退兵,讓伊婁部斷后盯住唐人?!?/br> ……飛虎團隨劍南軍前鋒馬隊疾馳到鄯城以東時,發現圍城已解,只有一股吐谷渾馬隊站得遠遠的,并沒有進攻的姿態。而城里火光沖天煙霧彌漫,好多百姓都從城門口跑出來了。 這時斥候來報,吐谷渾大股人馬已向西退去。 前軍本來是來沖陣破圍的,結果沒陣可沖,將帥怕中計,便叫人去城門那邊帶了幾個百姓過來問話。 將領問:“城里有敵兵沒有?”百姓們都說蠻兵走了,唐兵還在城北打,自己人打自己人。 大伙一聽頓時明白:怕是發生了兵變。 鮑誠說道:“怎么打仗是你們的事兒,沒仗打的話記得救火。我的任務是把五郎弄出來,既然能進城,先告辭了?!闭f罷遂率飛虎團策馬徑直從東門入城,沿著城中的主干道向北而行。 只見大街兩邊盡是尸體,死的多是平民百姓,還有一些唐兵,鮮見有吐谷渾人的尸首。許多從各坊逃出來的百姓見到飛虎團的唐軍衣甲,紛紛在道旁指著各處的大火喊“救火救火”,他們并不知道曾經發生過軍隊吃人的事兒,所以好像并不怕唐兵。 飛虎團將士們一邊走一邊回話道:“后面還有更多兄弟,讓他們救?!?/br> 眾軍來到城北的橫向大街上時,果見行轅門口還在血拼。兩邊都是衣甲不整的唐軍,有的在里面,有的在外面,堵在大門和圍墻內外械斗,整條街都是尸首不知死了多少人。 鮑誠大喝道:“住手!”但那些人根本不聽。 就在這時,只聽得一聲晴天霹靂一般暴響:“援兵到,有糧了!”不是李逵勇誰有那么大嗓門? 一聲爆喝那是震得屋頂上的瓦片仿佛都在響,亂兵們紛紛看了過來,打斗漸漸停息。鮑誠見狀趁勢勸道:“大軍到達,功過是非上頭自有定論,你們還打什么?把兵器放下,咱們帶了些干糧……” 飛虎團的將士們情知這幫兄弟早已餓得沒法,紛紛把隨身攜帶的干糧取了下來?!爱敭敗痹S多兵器丟到了地上,那幫亂兵圍過來拿吃的來了,圍墻里面的兵也跑了出來尋食,大伙混在一起也不知誰是哪邊的人,完全停止了械斗。 “我這里有煎餅?!崩铄佑聞倓側〕鲆粔K大餅,立刻就被沖到馬前的一個軍士奪了過去,張嘴便咬,那貨吃得長伸著脖子拼命往肚里吞。李逵勇取下水壺道,“喝口水,別他|娘|的沒餓死,給噎|死|了!” 飛虎團兩百人,按行軍慣例除了輜重攜帶的糧草各將士一般會隨身攜帶三天干糧,足夠剩下的鄯城軍飽餐一頓,因為他們只剩下千把人的樣子了。 鮑誠問道:“你們的人都在這兒了?你們將軍張五郎在哪里?” 有人說還在行轅里,鮑誠聽罷便和李逵勇等人向行轅大門走,剛走到門口,就見陳團練等十幾個人迎面走來,后面還攙扶著張五郎。只見張五郎面色蒼白,瘦了一大圈,好在人還活著,讓鮑誠李逵勇等人都是松了一口氣。 “五郎你搞得啥,怎么自己人打將起來?他們不聽你的?”鮑誠顧不上見禮便皺眉問道。 張五郎面有怒氣,咬牙一把推開扶著他的兩個軍士,身子立刻就搖搖晃晃的,那倆軍士急忙又扶住他的胳膊,張五郎再次推開,“滾一邊去!” 他隨即冷冷看著陳團練道:“陳團練,你的翅膀硬了是么?食言違背答應我的事也就罷了,竟然軟禁老子欲以活人為糧!如今激起兵變,喪命的幾千將士如何交代?丟城后被屠戮的無數百姓你如何交代?!賊東西!” 陳團練面無血色地說道:“情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但我從未想過要害五郎?!?/br> 鮑誠的心眼很機警,聽了個大概二話不說,先走上前去拉了張五郎一把,把他弄到了飛虎團將士這邊護著。然后才冷冷道:“陳團練,你這回是錯得不能再錯,沒法子救了?!?/br> 陳團練忙道:“鮑兄弟看在你我交情的份上,在主公面前美言幾句?!?/br> 鮑誠冷笑道:“你的腦子長了做啥用的?事到如今還心存僥幸,嘿嘿,干脆點趁早自行了斷罷!” 陳團練道:“主公對我有救命之恩,鞍前馬后也不能報之萬一?!?/br> 張五郎盯著陳團練道:“事有一而再,沒有再而三,這回砍了你的腦袋也不能贖罪,你還想活?” 鮑誠嘆了一口氣:“不是咱們不把你當兄弟,你這人是聽不進人話,上回就點醒過你:自個是誰的人,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心里沒個數?給你說句實誠話,免得死得不明不白,你就算丟了城、敗了仗、甚至吃了人也可以活,但挾持五郎就必死!你現在敢挾持五郎,有一天是不是要挾持主公,???” “鮑兄弟一語點醒夢中人,我知道錯了!” 張五郎沒管他,只對鮑誠說道:“吃人之事決不能泄漏出去,否則我唐軍臉面掃地。處死陳團練的罪名,便用挑起兵變的由頭?!彼f罷抓住鮑誠腰間的佩刀,唰地一聲拔了出來,“我親手宰了這廝!” 陳團練愕然:“五郎,你雖是守捉但無權殺我,什么罪得主公說了算?!?/br> 張五郎提著刀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冷冷道:“給我站著!敢退一步躲一下,老子保證你滿門抄斬!” 李逵勇等人見狀都悄悄把手把在了兵器上,不動聲色地盯著陳團練。 陳團練怔在原地,終于嘆了口氣道:“看在咱們同袍的份上,別為難我家妹子?!滨U誠道:“安心去罷,咱們飛虎團的人做事自有分寸?!?/br> 張五郎好不容易走到他的面前,提刀一刀捅了過去,“鐺”地一聲,沒刺透盔甲,他的傷病還沒好利索沒啥力氣。 這時張五郎雙手抓著橫刀刀柄抬了起來,一刀迎頭砍了過去,“啊”地一聲慘叫,陳團練捂住臉,鮮血頓時從指間浸|出,但好像并未致命,他還在不斷悲|慘地痛呼。 “媽|的,我這使不上勁,他骨頭還挺硬!” 陳團練哭喪著一張血臉口齒不清地道:“您能痛快點么?來人,幫我把盔甲去了!” 剛去了兜鍪護頭,脖子便露出來了,張五郎遂按住他的肩甲,拿刀靠近他的脖子,使勁鋸了一下。陳團練悶叫了一聲,痛得急忙死死抓住張五郎的手臂,但刀鋒仍未停下,又來回鋸了兩下,鮮血濺得張五郎一臉都是。 第二十章 將相 昌元元年末大唐西北邊境的捷報飛傳長安,朝野相慶。時邏些道行軍大總管程千里節制長征健兒及隴右道各邊軍十余萬在鄯州、廊州、積石山一線和吐蕃吐谷渾聯軍號稱六十萬人大戰數月,趁吐蕃軍給養不足退兵之時果斷出擊追擊百里,斬首數萬,截獲牛羊俘虜無算,大獲全勝。 至此積石山以北、黃河以東原屬鮮卑人的廣大適合農牧生產的地區盡數落入唐人之手,程千里又在積石山到處修工事要塞鞏固戰爭果實,朝中有識者已在預言:隴右將成為大唐最富庶的糧倉之地。 太平公主高興壞了,實質利益并不是主要原因,本朝的武功蓋世影響力才最讓她高興。四十余年前“二圣”執政時期,名將薛仁貴在大非川全軍覆沒,從此唐朝喪失戰略優勢近半個世紀,本來依附大唐作為抵御吐蕃人東擴的吐谷渾地區也被吐蕃納入勢力范圍,吐蕃人因此打通東線,長期威脅唐朝腹地,甚至京師長安的安全都存在隱患。而今趁此大捷,正是找回攻擊優勢的契機。 太平公主一直在將自己和她的母親武則天相比,父親和母親都都未辦到的事,她辦到了,這種心情常人難以理解。 于是朝廷很快就論功行賞,許多人都得到了封賞。封程千里為右驍衛大將軍,并復程家祖上爵位東平郡公。曾經顯赫一時的程家在武則天時期中落,到了程千里這一代光復地位,這種光宗耀祖的成就對他真真是最大的欣慰。 薛崇訓也因在北線抵御吐谷渾號稱二十萬大軍的“巨大功勞”,加封伏俟道(吐谷渾王城)行軍總管。薛崇訓感到很意外:俺什么也沒干,什么也不知道。伏俟道行軍總管這名字也很扯淡,一個刺史手上都沒幾個兵,行什么軍? 朝廷又迫不及待地下令:奪取石堡城,據有西海大非川等地,徹底臣服吐谷渾人讓他們重新成為大唐附庸。太平要完成母親未完成的功業,讓子孫萬代都記住她的名字! 不過鄯州軍方并未馬上相應朝廷的號令,先在那舉城慶功,這里有節度使、刺史等機構,各衙門一片歌舞升平。至于被洗劫了大半個城的鄯城及周邊那些受兵禍之害的百姓,卻沒人理會。 主宴擺在程千里的節度使幕府內,由于慶功的人太多,外面的道路都封了,一些酒桌擺到了街上,上面扯一個帳幕湊合。 薛崇訓坐著馬車一到地兒,耳朵里就“嗡嗡嗡……”的全是人聲,太多人鬧成一片又聽不清他們各自的說話內容,只見那些官吏將士人以群分各自圍坐在酒桌旁嬉鬧玩笑好不快活。 他下了車時,馬上就見劍南軍將軍李奕迎接過來了,敦實后生笑容可掬一臉厚道地打躬作揖道:“節度使已恭候衛國公多時?!?/br> 二人進得大門,薛崇訓就見院子北邊那大堂里有許多將帥在看跳舞,不由得多瞧了兩眼,李奕察言觀色不由得說道:“打了勝仗大伙理應慶賀,但節度使平素不惜吵鬧,并不在宴上,衛國公請隨我來?!?/br> “那好,李將軍前面先行?!?/br> 他們穿過前院往里走,后邊的奴仆把門一掩上,頓時外面的吵鬧聲就仿佛被墻隔阻其外,聲音小了許多,又往北走了一段路就愈發清凈。 后來一陣琵琶聲傳來,吸引了薛崇訓的注意,他遠遠看去只見檐下有個羅裙女子正獨身一人在那彈琵琶,雖然看不清臉,但可以看見她的皮膚好像很白|凈,和外面的雪地一樣的顏色。 李奕笑道:“本來是個賣唱的破落戶,節度使花一百五十匹絹便把她買了……嘿,平常買個干雜役的奴兒至少也得二百匹吧,不想節度使花小錢就淘到了好東西,弄回來一拾掇換了衣服打扮,白白凈凈的真招人可憐,哪里還像在自家兼營賣x的暗娼?惹得軍中好幾個兄弟沒事就去酒肆轉悠,也想淘一個回家呢?!?/br> 這么一說,薛崇訓倒發現李奕的嘴皮子挺歡樂的,心情也跟著好些了,哈哈笑道:“有意思?!?/br> 李奕又道:“節度使不讓咱們碰,不過衛國公想要,他說不定會大方些?!?/br> 薛崇訓笑了笑不以為意。這時二人已走近了,果見那彈琵琶的小娘子低眉順眼的很溫順的樣子,見了生人還臉紅,倒是有幾分天然純粹的趣味。屋檐對面有個亭子,亭頂上有些白白的積雪,里面燒著一爐子紅彤彤的炭,有倆人正坐在那里說話。 其中一個穿著葛衣麻袍的中年人不是程千里是誰?今天這種場面,薛崇訓都穿的是朱色小科一身正式打扮,程千里卻還是那副模樣……想想薛崇訓還真沒見過他穿官袍系錦帶的樣子,如果去京師見皇帝,他恐怕是不能一副布衣打扮了吧? 另一個人也是熟人,兵部尚書張說的那侄子張濟世。這貨倒真不嫌路遠,又從長安跑到隴右來了。 張濟世已經看到薛崇訓了,正熱情地向這邊招手,程千里也說道:“紅爐薄酒,就等衛國公?!?/br> 薛崇訓想著不久前這老小子見死不救差點沒讓他損失了張五郎,心里老大不爽,便故意給他尷尬,佯裝沒有聽見,卻走到屋檐下那小娘身邊說道:“你這琵琶彈得不錯?!?/br> 小娘子急忙站了起來,懷抱琵琶局促地立著,也沒說執禮說句寒暄話,只低著頭道:“剛剛才學,以前奴兒只會唱不會彈?!?/br> 張濟世和李奕見狀都不動聲色地瞧著,程千里好像也明白其中緣由,臉上卻還掛得住只是淡然地掛著微笑。 薛崇訓從余光了看到程千里那沉穩的表情,當下又對小娘子說道:“只會唱不會彈,那你會吹不?” “吹……吹什么樂器?奴兒不會?!?/br> 薛崇訓故作驚訝道:“不會?我不信買了你只讓學琵琶?!?/br> 李奕強|憋著笑,想笑卻不敢笑,薛崇訓敢用開玩笑的口吻去羞|辱節度使,他李奕卻無論如何也不敢,還得裝作正經的表情,此時他的臉色已經漲得像豬肝一樣了。那小娘子低著頭卻能看見薛崇訓身上那板直的朱色官袍還有袖子里一塵不染的潔白絲綢,應知面前這人也是有身份的人,她倒是老實不敢不回話,也想到了這郎君揶揄的意思,便小聲說道:“阿郎會讓奴兒侍寢,床第間的事……您去問阿郎罷!” 薛崇訓這才放過小娘,徑直走向亭子,一本正經地說道:“小娘子真奇怪,莫名其妙讓我問程節度使的床第之事,實在失禮?!?/br> 程千里一臉尷尬,揮了揮手道:“你下去罷!”那小娘急忙轉身逃也似的小跑著溜了。 張濟世也沒笑,拱手道:“衛國公別來無恙?!彼S即又趁機轉移話題說道:“不過看樣子不多久咱們就不必稱衛國公,還得叫王爺?!?/br> 薛崇訓一面向張濟世回禮,一面問道:“此話怎講?” 張濟世笑道:“前日的咨文,不是讓衛國公做伏俟道行軍總管,此間大有深意,想想便通了?!?/br> 薛崇訓坐了下來,轉頭看向程千里:“節度使有何看法?” 程千里輕輕嘆了口氣說道:“這兩日我沒細想朝里的事……鮮卑人圍攻鄯城,把周圍搶了個精光,那邊的百姓過這冬怕是有點困難,州府的存糧肯定不夠、軍糧也不能妄動,從哪里調些糧食過去?” 薛崇訓聽罷也收起了玩笑的口氣,沉吟道:“節度使所言甚是,這事兒得讓州衙官吏抓緊了辦?!?/br> 幾人沉默了片刻,張濟世才說道:“吐蕃新敗,東平公應早作布置盡快拿下石城堡,將赤嶺大非川一帶納入我大唐版圖。如此一來,東平公不僅能恢復程家門楣,還能出將為相彰彪青史,傳為千古美談,何樂而不為?” “出將為相?”程千里頗有深意地淡淡一笑。 張濟世愕然道:“叔父絕非妒賢嫉能之人!我已經聽到政事堂口風,東平公如果入朝,正好代替年邁的工部王尚書。左相陸閣老(陸象先)為人厚實,您和他共識定然省心?!?/br> 程千里“哈”了一聲道:“張主事想得太多了,我只是沒想過要做丞相,猛地聽你這么一說有些詫異罷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