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薛崇訓聽得二人扯皮,猜著那“書袋子”可能指的就是殷辭的外號。鮑誠這廝倒是圓滑:知道李逵勇實誠還有點傻氣,不怕得罪他,卻幫著殷辭在面前說好話,真真一個左右逢源。 李逵勇不服氣道:“俺說是花架子把式,你別不信!不信俺帶左旅一百人cao|木棍,讓他們兩千人來攻也攻不破,信不信?” 薛崇訓這時說話了:“那就試試,飛虎團是騎兵,允許你們騎馬?!彼脑捑褪敲?,一個將領去通知殷辭去了,而李逵勇則轉身去帶飛虎團左旅。 “兄弟們,收好兵器,去校場上拿木棍,教教那幫小子怎么干仗?!崩铄佑麓筮诌值睾鸬?。 一個將領小聲:“蘿卜頭還真要較個勁?!毖Τ缬柭犃T沉默不語,只坐在馬上看著。 遠處的敞篷馬車上殷辭向這邊看了一眼,只得下令眾軍結成陣隊和飛虎團左旅分兩邊站定。校場上一陣嘩然,大概是覺得這么多人和一百人打架實在太扯淡,人數二十比一,新軍中很多人覺得是一種羞辱,已開始罵罵咧咧地吵將起來。 那邊的將帥們拿馬鞭噼啪地甩著一陣吆喝,總算讓大伙安分了些排好隊形。準備妥當之后,依然像剛才那樣兩邊對沖……兩千人沖一百人。 大小兩股人馬大喊著沖在一起,這下可不像起先那樣在合攏在中間然后對打……如今一個照面,飛虎團左旅立刻就破了壽衣軍的防線,直|插|而入。那些新兵拿著木棍上來堵,卻被打得哇哇痛叫,完全擋不住,那些騎士手里的棍子像長了眼睛似的指哪打哪干脆利索,新兵們慢了一拍就被打得哭爹喊娘沒有招架之力。 中軍殷辭大喝道:“傳令,第四團左出,截斷馬隊!” 鼓聲隆隆,令旗不斷揮動,可悲劇的是飛虎團馬隊橫沖直撞沖得新兵陣營中一片混亂,其軍令根本無法及時付諸實際行動。得到命令的第四團校尉的嗓子都快喊破了,但手下的陣腳已經混亂哪里能協調一致?大伙亂糟糟地沖,個個怒氣滿面殺氣騰騰撲上去,可剛到就挨揍。 殷辭見狀坐了下去,不再下任何命令。 那些一肚子閑氣的新兵只顧亂撲,有的耍賴頂著挨打去把馬上的騎士給拉下來……這要是實戰,一刀就完了,哪能給你機會頂著挨打拉人? “換!”李逵勇突然大喝一聲,聲音之大寬闊的校場上每個角落都聽得清清楚楚。一旅騎兵效率地向中間聚攏,組成了密集的防御陣形。任那人潮洶涌的新軍圍過來,可接觸面只有那么丁點,這種群架又沒弓箭,人再多也拿別人沒辦法。 薛崇訓瞧著校場上鬧哄哄的一大片人就像趕集一般,嘆了口氣道:“就到此為止罷,甭打了?!?/br> 他頓時頹然地調轉馬頭,正待要走時,忽見城門那邊三騎策馬而來,中間那人不是劍南軍將軍李奕么? 薛崇訓回頭看了一眼那群散亂的壽衣軍,沒好氣地說道:“沒事在外人面前丟人現眼!” 李奕策馬過來,看了一眼校場上鬧哄哄的場面,抱拳道:“我到州衙尋薛郎,王少伯說您到城北校場來了,我有急事只得趕了過來?!?/br> 薛崇訓問道:“何事?” 李奕急切地說道:“剛接到節度使調令,已下令劍南軍隨同薛郎西進增援鄯城?!?/br> 薛崇訓呆板的臉上頓時就生動起來,多了幾分喜色,忙問道:“南線唐軍主力已經擊敗吐蕃了?” “還沒有結果,但鄯城軍在敵眾我寡缺少補給的情況下苦守城池長達兩個多月,節度使沒法棄之不顧,所以下令劍南軍全軍西進,為鄯城軍解圍!薛郎也和我們一塊去?!崩钷日f道。 薛崇訓有些疑惑問道:“程節度使專門說要我也一起去?現在鄯州州衙的防務是劍南軍在管,你們全軍出動,這里就成了座空城,就不怕吐谷渾調出輕騎奔襲鄯州?” 李奕支支吾吾地說道:“這就不是我輩知曉的了,既然是節度使的軍令,只需受命出擊便是……薛郎不是新招募了一支兩千人的團練軍么,讓他們守城?!?/br> 薛崇訓回頭看了一眼校場,現在倒是像模像樣的恢復軍紀了,可這幫人……如果真有敵兵來襲,他們守得住個毛。 “事不宜遲,鄯城危急,有了節度使的調令,我們盡快出發吧!” “好,李將軍去集結軍隊,我回州府交待了事便走?!奔热皇侨ゾ葟埼謇?,薛崇訓自然贊同得干脆利索。至于鄯州城的安危,他雖然是刺史,但實在不是很關心,根本沒啥父母官的覺悟。就算城真被攻破了,賬也算不到他的頭上。 薛崇訓和眾將士一起向城中走,在路上心里想:雖然南線還沒結束,但程千里一定得到吐蕃軍快要撤退的消息了,否則他堅持了那么久,怎么突然改變主意了?程千里這樣的人老謀深算,應該是啥事都先布置好才做的人,絕對不可能臨時良心發現下身決定。 只要吐蕃一準備撤軍,其仆從國吐谷渾肯定跑得飛快,他們在鄯城耗了那么久屁好處沒撈到早已苦不堪言,恐怕不可能有任何戰略進攻的心思。這么一想,鄯州是比較安全的。 程千里這手倒是玩得恰到好處,在戰爭結束之前派兵援救,既達到了作戰目的,又不容易落下見死不救的話柄……所謂既做婊|子又想立牌坊大約就是這樣。 “準備些糧草,飛虎團隨我西行?!毖Τ缬栂肓T對鮑誠說道。 他又想了想:鄯州可能沒什么危險,這種猜測可能性很大,但仍是猜測……敵兵就在幾十里地外,這座空城并不是完全安全。所以他決定把程婷也帶上,就沒啥顧慮了,王昌齡作為他的謀士自然要跟著一起。 無論如何,事情總歸有了解決的希望,薛崇訓的心情也變得輕松了一些,正看到州衙的墻邊有一株臘梅正迎雪開發,堅毅的花朵,仿佛帶來了春天的氣息。 …… 鄯城一片死寂,敵兵老早就不再頻繁進攻,所有的東西仿佛都被封到了積雪之下。百姓躲在家里,市集街道上鮮見行人,這仿佛是一座死城。 但表面下的平靜并非安寧,軍中暗流涌動,兵變的陰影揮之不去,就如空中的陰霾。 一處不透光的屋子里,幾個將領正圍坐在一盞豆粒大的油燈旁,光線十分幽暗,仿佛不是在白天而是在晚上。 “陳團練挾持幽禁主將,是以下犯上,我等所為并非兵變而是靖難,有功無過!” “說這些空話干嗎用?反他娘的,咱們就是不想吃人。泅營那幫罪犯是從外鄉來的,他們為了活命自然沒啥顧忌,咱們可是鄯州土生土長的,吃了鄉人以后還怎么做人?大伙不如死了痛快,免得父母兄弟被人戳背脊?!?/br> “趙兄弟,我等兵變不能用這個由頭。雖說是這么回事,但有明擺著的理兒,他陳團練挾持主將就是叛亂,師出有名我等為何不用?” “別瞎扯了,趕緊商量妥當,啥時候干!羅都尉肚子里墨水多,想得周全,咱們就聽你的罷!” 主張要師出有名的羅都尉不慌不忙地說道:“咱們這里有四個人,我手里有三團兵馬、你們幾個校尉各有一團,一共五團人。雖然人少不占優勢,但不要再對別人說了,一則防備泄漏風聲,二則兵貴神速說干就干!陳團練此舉不得人心,到時候干將起來,其他人不一定會幫他,所以咱們別怕人少,勝算很大?!?/br> 眾人聽他說起來一套一套的,頓時多了幾分信心,都點頭稱是。 羅都尉又道:“那三團人的泅營是陳團練的死忠,必須除掉!他們現在正在西城當值,酉時換值回西營房休息。咱們就抓住這個機會,酉時過后兩炷香,便動手:他們勞頓了一整天回營定然松懈,正是大好良機。我、趙校尉、黃校尉,集中五團兵馬重點剿滅泅營,其他二團直接沖守捉行轅,控制中樞并救出張將軍。這兩件事做好后,勝負分矣!” “羅兄說得對,除了他的死忠,又有將軍主持大局,一個命令下去,陳團練還撲騰什么?” 羅都尉沉聲道:“就這么說定,酉時后兩炷香時間,以南城譙樓的鐘聲為號,聽到鐘聲,你們就帶兵各奔目標!記住,這么對將士們說:陳團練挾持將軍犯上作亂,我等靖難立功,論功行賞?!?/br> 這時有人憂心地說道:“咱們正好當值,棄了門內戰,萬一吐谷渾人趁機沖進來怎么辦?” 羅都尉道:“守城無糧,野戰無兵,鄯城早就是個死地。事到如今,管那些作甚?” 眾人以為然,商議定便陸續出了屋子,分散而去。此時已是申時,距離約定的時間不到一個時辰,從計議到實施在一個時辰內完成,甚是效率。果然造反還是武夫厲害,根本不管那些細枝末節,如果是一幫文人,商量個十天半月還不定能下決定。 他們這事兒并不嚴密,幾個將帥擅離崗位悄悄聚頭不可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消息一走,偶然就被陳團練那邊的人聽到了風聲,急忙去行轅上報。 陳石塘一聽驚怒交加,雖然消息不怎么準確沒有真憑實據,但這種時候還講什么證據?有部將建議道:“在行轅伏以甲士,召其前來:一來便斬殺之;不來心里肯定有鬼,咱們正好抓住由頭調兵各個擊破!” 另一個忙道:“切勿如此,你去傳令,別人會坐以待斃?如此反而打草驚蛇,錯失先機。團練應當機立斷,立刻分派兵馬直接動手?!?/br> “無憑無據,如果只是謠言,咱們平白內斗不是敞開了胸膛讓吐谷渾來捅?” 眾將看向陳石塘:“陳團練決斷!” 陳石塘左右踱了幾步,狠下一條心,說道:“去西城譙樓,傳令各營戒備,召其到城上來見?!?/br> 第十九章 死罪 雪沒有下了,天空湛藍陽光嬌艷,可這邊的太陽仿佛和長安的太陽不是同一個似的,明亮卻無溫度。白茫茫的雪地放射著驕陽的光輝一片亮堂,寒冷的空氣卻依然如故,更比下雪時還冷。 蜿蜒的湟水靜靜地躺在大地上,一動不動的就像冬眠的蛇,結冰的水面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就如一條銀白的絲帶。自西海(青海湖)以東,從西向東石城堡、鄯城、鄯州都在湟水一線,這條河不知見證了各族多少生死存亡的故事。此時又有八千余唐軍列成整齊的隊伍沿著河岸西進開赴前線,靜靜的湟水延伸深處,仿佛能聽到戰鼓擂擂。一句“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仿佛就能詮釋一切。 劍南軍主力照樣分作三軍,前鋒以騎兵營及幾個胡騎團開路,中軍為步騎主力,后軍多糧草輜重。沿路的積雪早被踩成了碎冰堅滑難行,步軍士兵在鞋子上橫系草繩,借以抓地。 薛崇訓的衛隊飛虎團也在中軍,中間護著一倆州衙的馬車,里面有倆小娘子。軍隊本來是禁止帶女人的,但薛崇訓并非武將,他要帶也沒人難為。車里的兩個女人,一個是薛崇訓的內眷程婷,她倒沒有意識到薛崇訓帶上她是怕鄯州有什么閃失;另一個便是張五郎的情人蔡氏。那蔡氏得知薛崇訓要帶援軍救人,便見了程婷,央求著一塊兒去見張五郎。 蔡氏以為是薛崇訓的努力才得以派出援軍,自然是千恩萬謝,對薛崇訓一家感恩戴德。程婷卻是實話實說:“前兒郎君去廊州回來后一直悶悶不樂,好像沒有結果。后來是節度使親自下令,劍南軍才領命出發?!?/br> “若非薛郎多方奔走,節度使也不會這么快下令?!辈淌弦幻嬲f一面雙手合十,秀美的臉蛋上表情十分虔誠,喃喃道,“希望老天保佑五郎平安無事?!?/br> 程婷聽這小妹絲毫不掩飾情意,也不禁輕輕挑起車簾的一角,去看外頭騎馬的薛崇訓,他和主將李奕、副將黃忠厚在一起。 他們好像在說著什么話。 一路上李奕因為心情良好而活潑多言;而那黃副將卻不善言辭,木訥沉默,但這個老頭才是這股兵馬真正的掌舵人,主將不過是擺設。 李奕不時就轉頭和薛崇訓閑談,這時又沒頭沒腦地發了一句感言:“吐谷渾人號稱二十萬大軍,鄯城只憑四千官兵竟守了兩月余,真真讓人敬佩。那吐谷渾勞師動眾耗在彼處沒撈著半點好處,怕是肺都氣炸了?!?/br> 薛崇訓想到鄯城無糧,便隨口說道:“堅固的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br> 不料他這句話歪打正著,剛沒一會前軍斥候就奔到中軍來報:“鄯城城破,敵兵攻入城中放起火來,只見城中大火沖天?!?/br> 眾將聽罷神色都是一沉,李奕罵道:“這么久都守了,多堅持一天都不成!這幫人怎么在節骨眼上出事兒?” 薛崇訓忙道:“快調騎兵先行援救!” 劍南軍和其他唐軍配置一樣,都是有步有騎步騎協同,還有各種軍械物資,正常行軍一天最多走幾十里地。整支兵馬要到達鄯城,就算急行軍也起碼還得半天時間。 眾將都把目光聚到黃副將的身上,卻不料主將李奕。有部將勸諫道:“敵兵人多勢眾,如我馬隊孤軍冒進恐是杯水車薪,反而白白葬送?!?/br> 有人又道:“等咱們主力到達鄯城,恐怕鄯城疲憊之師早就葬送。咱們都走半道上了,就這么前功盡棄實在窩火!” 薛崇訓只關心張五郎的死活,當即便說道:“無論如何也得救?!闭f罷喊了鮑誠過來下令道:“立刻率飛虎團奔襲鄯城!不把張五郎弄出來,提頭來見!” “末將得令!”鮑誠抱拳道。 “慢著?!秉S忠厚總算說話了,他皺眉沉吟片刻,一臉老臉上的黃黑皺紋更深,抬起頭來時已是一臉決然之色,“衛國公的衛隊如能趕上前鋒馬隊,便一起沖鄯城罷?!?/br> 一個部將愕然道:“副帥三思!” 黃忠厚冷冷道:“傳令,前鋒輕騎沖陣,中軍加速行軍!” 旁邊的人又勸:“五十里而爭利,則蹶上將軍,其法半至。勞師奔襲,敗績難免?!?/br> 黃忠厚鄙夷道:“紙上談兵,此一時彼一時,我如丟師自當刎頸謝罪?!闭f罷執意派出人加急傳令前軍奔襲。 飛虎團也丟下所有東西,眾將士只帶兵器馬匹飛奔而去。兩百人的馬隊,又是長期在一起的精銳,少了大軍行軍的諸多限制,只顧加鞭趕路便是。 …… 鄯城外的吐谷渾軍已從西門殺進了城中。當時城中唐軍兵變,鐘聲一響,南大門的守軍全部沖向西城廝殺,陳團練率西城泅營等部迎戰,鄯城四門兩道大門已不設防。吐谷渾人見得這個狀況,不發動進攻才怪,他們根本不擔心是計,城中就那么點兵馬還餓成了那樣如何伏擊? 敵兵從西門涌入,陳團練部腹背受敵死傷慘重,遂沿著街巷向城北行轅跑,又傳令北城守軍放棄城頭增援。兵變一起,有的加入羅都尉他們的隊伍,有的仍聽陳團練,唐軍完全放棄了城防,全在城里混戰。 又有吐谷渾兵殺進來,巷戰四起,吐谷渾人卻不管唐軍內部的陣營,只要見著漢人無論軍民一律殺戮,又在城中放起火來,一時煙火沖天。民宅多是土木結構,房梁、門窗還有房內的家具物什易燃物很多,火災一起又有兵禍無法及時救火,火勢更是蔓延。很多百姓被迫跑出來逃生,遇上亂兵便被屠戮。整座城池都籠罩血與火之中。 吐谷渾汗王于城外中軍的大帳前遠望這座古城的火光,不由得感嘆道:“堅城必從內破?!彼目捶ê脱Τ缬柕故怯挟惽ぶ?。 一旁的大相伏呂并沒有因破城而高興,一臉陰沉。確實他們沒啥值得高興的,被吐蕃人脅迫攻唐,打了這么久才下一個城,實在得不償失,賠了老本。 “卑劣漢人最喜內斗,他們對自己人的仇恨尤甚外人?!狈鼌瓮倭艘豢?,“如趁其內亂衰弱之時再動手,也不是今天的結局。吐蕃人的腦袋里塞了羊毛才現在開戰,白費力氣還得拉上我們墊背!” 慕容宣淡淡地說道:“唐人殺了迎親使,邏些城自然要開戰以示強,遲早還是要議和的。積石山的吐蕃大軍已在準備退兵,咱們也應早作準備,不然等隴右軍騰出手來截斷了我們的退路,恐怕不妙?!?/br> “這個城池費了咱們那么大的勁,先屠平了再說?!狈鼌螒崙嵉卣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