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
張濟世有些尷尬。薛崇訓見狀心道:張家小子到底年輕,實在沒程千里深沉。 張濟世的一張馬臉又看過來:“我帶來了兵部公文,正要知會衛國公,朝廷封您做伏俟道行軍總管,兵部自然不能逆著政事堂的意思,讓您掛著個空銜不是?” 薛崇訓笑道:“我也正納悶,鄯州邊軍幾乎打了個精光,剩下不到一千人,新招了兩千沒法用的壯丁,湊在一起也不夠看的,我行啥的軍?” 張濟世道:“劍南軍八千人全部調入伏俟道帳下,另外鄯州軍要恢復夠二十個團的規模,加起來萬余人,伺機從北線到西海周圍活動,有苗就毀、有草料就燒、有羊就殺,逼迫鮮卑人臣服,如果能占領伏俟城更好。南線東平公取石堡城,能吸引敵兵主力,衛國公在西海大有可為!” 程千里嘆道:“積石山防線已成,最后還是要強攻石堡……” 張濟世皺眉道:“咱們自然不能足于防守,應乘勝擴張,把鮮卑人一并臣服,恢復先祖的勢力范圍!” 薛崇訓看了一眼程千里,不動聲色地說道:“兵部的意思我聽懂了,這不是讓程節度使在石堡啃石頭,卻把功勞都往我身上攬?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明擺著的事兒,對程節度使公平么?” 程千里忙道:“復我程家祖業,已經很公平了,這不還承諾要出將為相么,我還圖個啥?倒是衛國公需要功勞正大光明地恢復郡王的位置不是?” “國公也好,郡王也罷,其實我不是很看重?!毖Τ缬栒f出口時發現好像給人很假的感覺,但其實他是大實話……什么爵位都是虛的,如果太平黨在權力場失利,你就是親王都沒用,李成器那幾兄弟不就是例子? 張濟世道:“東平公答應取石堡了么?您給明白話,我回去好交差?!?/br> 程千里嘆道:“傷亡將士以萬計,耗費錢糧無數……隴右這十萬官健累月作戰無法屯田,必得各地運調軍需,我食一石糧,運來須得耗費數倍,如地方官吏趁機魚rou,百姓定苦不堪言……前朝(隋)征高麗民不聊生,前事不遠后事之師,朝廷諸大夫不怕重蹈覆轍么?” “東平公言重!”張濟世神情一冷,“征西乃政事堂同識,非兵部一家之言,帽子不能亂扣……您的意思還是不愿意打石堡?” 程千里冷冷道:“我不打朝廷是不是要換人?” 張濟世怔怔道:“這不是我能妄論之事……不過咱們是老熟人了,勸您一句,假若朝廷換人,石堡是照打,可您不是就錯過了出將為相的大好前程?” 程千里面有不虞:“程某豈是為一己之利不顧社稷大計之人?就怕那新來者不顧將士性命一味強攻,豈不讓人心寒?” 張濟世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所以這事兒還得東平公主持最是恰當,中樞決定非你我可以改變的,請三思?!?/br> 程千里翹首看著不遠處結冰的池塘久久無語,良久之后才說道:“也罷,將士一人每日口糧至少一斤二兩,十萬人每天要吃一千石。你回去說隴右存糧不足,再調百日之糧,加上騾馬食的精糧草料,需糧草二十萬石,有糧我就打?!?/br> 張濟世笑道:“我大唐有的是錢糧,后勤補給無須擔憂。如此便說定了,您給寫份折子呈上去,我自會對叔父言語?!?/br> 程千里忽然哈哈大笑,好像聽了個笑話一樣。薛崇訓幫腔道:“張主事真是不知當家柴米貴?!?/br> 張濟世道:“這就不是咱們應考慮的事了?!?/br> 程千里端起了軟木桌子上的茶杯,解開蓋子扇了扇又蓋上了,張濟世見狀起身道:“那張某就在長安靜候東平公捷報傳來?!?/br> “今日有酒宴,老夫卻身體不適飲酒,李將軍陪陪衛國公和張主事?!?/br> 薛崇訓也起身道:“我得回去了,本來該和大伙一起慶賀的,可今日婷兒親自下廚,我要是不回去她非饒不了我?!?/br> 張濟世笑道:“衛國公真是集寵愛于一人啊?!?/br> 程千里看著薛崇訓正經道:“你能好好待她,我只要能看著她下半輩子衣食有個著落,我到地下之后便能坦然和家兄見面?!?/br> 薛崇訓道:“待朝廷真復了我的王位,便給婷兒一個王妃的封號?!?/br> 幾人說罷,還是李奕送他們出門,薛崇訓忍不住問道:“李將軍隨意出入內府,和程節度的關系挺近啊。這事兒我只是好奇,你是劍南人罷?怎地混到程節度身邊的?” 李奕支支吾吾的,最后才說道:“其實也不是啥秘密,我家妹子在節度使房里?!?/br> 薛崇訓和張濟世聽罷相互看了一眼,啥也沒說。 這時李奕又道:“劍南軍調衛國公帳下,我也就不做劍南軍主將了,連黃副將也會調走?!?/br> 薛崇訓道:“程節度倒是想得周全?!?/br> 三人走到大門口,張濟世在幕府下榻又要和李奕喝酒,便送在這兒,相互抱拳告辭。薛崇訓上了馬車,馬夫徑直就往州衙趕。這讓他忽然想起長安的馬夫龐二來了,要是換作龐二肯定會問一聲是不是要回家。 回到州衙,程婷一見到他果然非常高興,她這女人一高興話就多,不停地說東說西,“我還以為叔父會留你喝酒呢,聽說那邊今天好熱鬧,路都不讓過,大伙還得饒大老遠的路走?!?/br> 薛崇訓道:“我也生氣,本來準備在他府上喝個痛快半夜才回來,可你叔父居然不留我!” 程婷頓時拉下臉來:“你想喝酒,那現在轉回去罷!我做的小天酥吃不了,正好送蔡家meimei那里去,讓她養養身子!” 薛崇訓面有笑意,程婷仔細打量著他的臉,忽然恍然道:“你騙人,叔父怎么會不知禮節!太壞了,再不理你!” 薛崇訓一把抓住她的手道:“我可是謝絕了別人的盛情,而且張尚書的侄子也從長安來了,他大老遠來一趟也不容易,我都沒陪著喝杯酒,不就是因為想著你說今晚會親自下廚做菜么?” 程婷白了他一眼:“那你干嘛騙我說叔父沒留你才回來的?” “我這是含蓄,不居功?!?/br> 程婷又皺眉道:“其實郎君應該留在府上陪陪張主事的,長安的人啊在這兒都難得見一個,你這么跑回來了別人興許會說我不識大體呢?!?/br> “一個小小兵部主事,我和他長輩結交,管他作甚?一百個張濟世都比不上你一根指頭在我心里的位置?!?/br> 程婷嬌|嗔道:“油嘴滑舌的,就知道騙我?!?/br> 薛崇訓伸手在她裙腰上感受了一下小蠻腰的美好,笑道:“把你騙高興了,晚上不正好……” 程婷臉上一紅掙脫出來,“先嘗嘗我做的小天酥罷?!?/br> 薛崇訓道:“對,吃飽了才有力氣?!?/br> 第二十一章 故人 隴右平原的氣候并不惡劣,薛崇訓呆幾個月也習慣了,聽說夏天會很涼快,而現在隆冬季節卻并不算嚴寒。這里的冬天很漫長但氣溫平穩,就是風大還干燥,所以他出門時能乘車就絕不騎馬。干燥的風吹多了怕臉上會開裂,這是程婷叮囑他的話,女人平時的心思確實比較細致。 昨晚吃了程婷做的點心小天酥,薛崇訓現在一輛氈車里呆著,還懷念著那鹿rou、雞rou和米粉的滋味。馬車正停在城門西口,上面和四周封得嚴嚴實實的,只開了一扇窗子,拉開了竹簾子,以便能看到外面的情形。車廂和窗戶都是松木的,這種木頭本身有自然美麗的紋理,所以一般不上漆,那木頭的天然花紋就像考究的圖案,還帶著清新的味道。 這輛車已經陳舊,但看得出做工十分考究,車窗還有鏤刻的精細格子。天然的木料加上本色的竹子車簾,古樸而淡雅。每次薛崇訓坐這輛車,多半都會忍不住想前任或更前任制作它的鄯州刺史。 車窗外面,一列列士兵正在小跑著出城,步伐整齊很有點氣勢,這種隊列比現代軍隊的紀律也不逞多讓,而且個個都穿著鐵甲,步伐更加沉重,更有質感。他們便是剛建立一個月的“壽衣軍”:學名神策軍。本來是沒盔甲的,現在因為鄯州邊軍損失慘重,神策軍取代邊軍的編制,便有了盔甲。 滿身鐵甲類似深灰色的顏色,那些鐵片因為磨得光滑使用太久積了擦不掉的鐵垢,便是這種色澤。古樸大氣的城門,鐵甲隊列陸續開拔,此情此景讓薛崇訓看得出神。 時二十個團的鄯州軍傷亡大半,各團湊在一起只剩千把人,要恢復簡直,除了加入神策軍十個團尚需一千人,剩下的名額還得重新征召。以前負責訓練新兵的臨時將軍殷辭,薛崇訓繼續讓他任將軍;而張五郎被撤銷了指揮鄯州軍的軍權,薛崇訓打算等他休息一段時間再出任劍南軍主將一職。 這時將軍殷辭也從后面出城來了,策馬來到馬車旁便翻身下馬對著車窗抱拳道:“稟主公,程節度使開了軍倉,已經清點出糧草數目,由后軍押運西行?!?/br> 薛崇訓道:“到了地方,先設粥鋪讓百姓不至于餓死,再讓地方官吏協助把糧食發給最需要的丁戶。這是軍糧!膽敢貪墨者先斬后奏?!?/br> “末將得令!” 薛崇訓又叮囑道:“鄯城周圍的人深受戰禍之害,你要嚴申軍紀禁止擾民,并調兵盡量幫助百姓修繕房屋度過冬季,讓新軍獲得民心對今后的防務有很大益處?!?/br> 他見這股新軍還像模像樣的,殷辭也是飛虎團的舊人,便放下心來,說罷便叫馬夫趕車回城。 飛虎團一隊騎兵護著氈車,一行車馬來到城北的軍營駐地,薛崇訓還是像模像樣地慰問了一下鄯州軍舊部幸存將士。招來校尉旅帥們,問是否缺糧缺衣等事。雖然補給有司兵曹按律發放配給,自然不必薛崇訓親自勞心,但是問一下是表示關心的態度,就像現代的領導一樣,起碼樣子你得做做才像話不是? 他又叫將士們清點人數報上去,除了幸虧者,鄯州軍名冊上陣亡、失蹤的人全部算戰死,給予規定的撫恤。 東西這么一跑,不知不覺已到了中午,將士們留薛崇訓一起吃飯。薛崇訓想起程千里作為節度使也經常和將士們同宿同食表示親近,他也學樣留下來吃。因為有地方長官在這里,將校們特意叫伙夫弄了幾個菜,燉菜炒菜都有。 味道自然和衙門里專業廚娘做的好,不過份量管足,容器都是大號糙碗。五個校尉和薛崇訓坐一塊,其他將領坐另外的桌子,都在一個營房里倒還熱鬧。這些將領都是當初發動兵變的人,站在陳團練那邊的將帥沒一個呆在位置上的,或被擠兌走了或到了牢里等待問罪……看來不僅官場上需要站位,軍營也同樣如此。 眾人見薛崇訓好說話,在實質利益對他們實誠,漸漸也放得開了幾碗酒下肚話也多起來。這時有個弄菜的伙夫還跑進來露臉,問道:“使君覺得俺做的還成么?” 薛崇訓用筷子指著那些大碗:“味兒沒嘗出啥稀奇,就是夠量?!?/br> “哈哈……”眾將頓時哄堂大笑。 過得一會,有個將領隨口問旁邊的人:“燉兔兒,你咋不動?可不是每頓都有rou吃的?!?/br> 那人嘀咕了一句不成語句的話算作回答,并沒有什么意義的話,卻讓眾人好像想起了什么,紛紛低頭吃飯,房子里驟然安靜了不少。 ……吃完飯,正遇上個州衙里派來的胥役來稟報薛崇訓:“新任司馬到衙門了,王長史叫小的趕著來告訴明公?!?/br> 新任司馬?薛崇訓想起來了,正是宇文孝!兩個多月前薛崇訓帶信去長安把宇文孝給他調過來,算算日子真該最近到達。薛崇訓想著宇文孝是辭了京兆府的官來的,便皺眉道:“怎么事前一點消息都沒有?人都到地兒我才知道,驛站的人干什么吃的,這要是上級同級同僚來訪,咱們這樣豈不失禮!” 胥役唯唯諾諾的不知如何作答,他一個跑腿的當然不能多話。薛崇訓也沒為難他,告別眾將領,徑直回府去了。 上回一怒之下宰了那恃才傲物的鄯州長史,他正需要宇文孝這樣的人組建一個行之有效的情報機構?;蛟S他的記憶里有信息時代的影響,所以對情報尤其看重,最先想到的就是這事兒。 走進刻著模樣兇猛的野獸爪牙圖案的蕭薔,薛崇訓進了大門之后忽然看到一個身穿白衣的純純少女正站在屋檐下,她背對著門口,正伸出小手去接外面的小雪花……雖然看不見臉,但薛崇訓光看背影一下子就認出來了,不是白七妹是誰? 她怎么跟著宇文孝來了?薛崇訓感到很意外,在他的印象里,他們的關系早就搞僵了,就算后來因為薛崇訓的關系仇恨緩解,但恐怕是沒那么容易完全化解的。 這時白七妹把手縮了回來,捧到小嘴前面哈了口白氣,搓了搓手心。薛崇訓不動聲色地脫下身上的毛皮大衣走上去時,她也感覺到了有人靠近轉過身來,見到薛崇訓臉上頓時露出了個甜甜的笑容,長長睫毛下的清澈眼睛頓時成了一個新月的彎彎,看起來分外純潔……很能迷|惑人。 薛崇訓把大衣披在她的身上,在她的肩膀上按了按:“驛站和府里官吏辦事不力,我剛剛才得知你們到了鄯州?!?/br> 白七妹輕咬著下唇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大衣,嘟起小嘴嬌|嬌地說道:“一聲不吭就從長安走了,把人家撂宮里好生無趣,卻不敢去東邊,只好跟著宇文孝一起到隴右找你來了……你有沒有想過我?” 薛崇訓聽她直呼宇文孝的名字,哪里還有半點尊敬之意?他也管不得許多,只揶揄道:“你說呢?上回你幫了我忙,還沒報答你呢?!?/br> ……就在這時,程婷剛從東北墻的偏門里走出來,她本來聽說長安來的客有女眷,想出來過問一下找地方安頓客人,不料正看到薛崇訓的手正放在一個小娘的肩上,動作很親昵……很顯然,那小娘的身上還披著薛崇訓的大衣。 “小的們見過程夫人?!遍T口當值的胥役彎腰道。 程婷收回剛踏出門檻的一只腳,退了回來,說道:“你們倆去找東西把這門口的雪鏟了?!蹦莻z胥役聽罷自覺地一溜煙跑了。 她低頭怔了片刻,長長呼出一口氣大步走了出去,向那屋檐走去。這時聽得那白衣小娘嗲聲嗲氣地說道:“jiejie好漂亮哦,她是薛郎家里的人?” 程婷聽到這里,頓覺那少女好像不是那么討人嫌,雖然聲音惡心了點。 薛崇訓抬頭一看,“哈”地笑道:“大冷天的,婷兒怎么出來?白七妹,宇文公的干女兒?!?/br> 白七妹沒好氣地說:“你非得這么說嗎?”又轉頭笑道,“jiejie別擔心,我不會搶你的郎君哦,嘻嘻……” 程婷微笑道:“聽說長安來的官有內眷,我自然要過問一下,否則咱們不問不理得像什么話?” 白七妹雖然沒見過程婷,但一瞧就是薛崇訓的女人,她倒是不怕生,笑嘻嘻地走上前一把就牽住程婷的手,“我見jiejie面善,不如和你住一塊兒吧?!?/br> 薛崇訓愕然:“別,你在長安和玉清一塊兒好了!婷兒你帶白七妹到里面去說話,安排安排,我去堂里見宇文公?!闭f罷趕緊脫身向大堂走去。 程婷還不忘挖苦一句:“你外衣都不穿,就這么衣冠不整地見客?” 薛崇訓哪里管許多,已經進了大堂門口,剛問了個胥役,就見王昌齡和宇文孝一起從旁邊的贊政亭屋子里走出來了,他們一老一少在一起看起來卻是有些特別。薛崇訓不等宇文孝見禮,便率先抱拳道:“宇文公辭了京兆府的官職,遠道而來,我卻未能迎接,失禮失禮?!?/br> 宇文孝一臉自己人的樣子,不以為意地說道:“少伯不是說了,天氣不好消息不通?!?/br> 薛崇訓見狀又問道:“宇文meimei安好?” “還是滿院子種藥材,我一走,真怕她要把我的菜都給拔了!”宇文孝皺眉道。 薛崇訓笑了一聲,笑罷提道:“朝里剛封我做伏俟道行軍總管,瞧這樣子母親是有意要恢復我的王位?!?/br> 他這么一說意思就是當上了王爺可以封宇文姬做側妃,地位還是不低的。算起來宇文孝和程千里都算自己的外戚,但宇文孝不同:宇文姬是他唯一的親生女兒,額外愛護;他在權力場完全沒有根基,只有成為河東族、太平黨一系才有立足之地。所以薛崇訓心里當然更把他當自己人。 三人一起走進贊政亭,分上下坐定,薛崇訓又道:“宇文公辭了京兆府的官,到鄯州做個小小司馬,倒真是委屈了,我陪個不是?!?/br> 宇文孝笑道:“官位輕如柳絮?!?/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