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冬兒出門之后,薛崇訓便四處查看,觀察周圍的環境。 他又想起姜長清的事,那貨為何要冒著滅族的危險暗算自己?就算姜長清是前太子的人,此時還有什么必要害薛崇訓?如說必要,去對付太平公主才有用??傊Τ缬柺遣虏煌钙渲嘘P系,本來這地方他就是第一次來。 薛崇訓正在苦思的時候,突然門外傳來一陣說話聲,他忙警覺地站了起來,走到門邊上,從門縫里向外面看,只見是兩個衣衫破舊的人,薛崇訓這才松了口氣。 其中一個說道:“聽說大唐要和吐蕃打仗了,以后我們吐谷渾人在這邊恐怕日子更難過?!?/br> 另一個忽然驚訝道:“咦,怎么有官差來這里?” “趕緊走!” 這些吐谷渾人在唐朝過得久了,漢話說得比他們自己的人還順口,幸好是說漢話,薛崇訓才聽得懂,他聽到有官差,急忙從門縫里到處看,但一時什么也沒看到。 他不敢猶豫多想,急忙回顧屋子,走到后窗跟前,輕輕打開窗戶,從窗戶上爬了出去,然后又把窗戶小心關上。 他身上穿著一身吐谷渾苦工的破衣服,戴著一頂草帽,低著頭從破房子中間向北一陣疾走,周圍全是密密修建的簡陋房子,這情形讓他想起貧民窟。 走到一道土墻邊上,薛崇訓忍住疼痛,翻過了墻,又沿著外面的一條巷子通過,來到大街上。只見街上人來人往,也有許多和他穿同樣破爛的苦工來往,混進人群才讓他稍稍心安。外面看不出有什么異樣,很顯然姜長清等人也心虛,并不敢大張旗鼓地搜索一個郡王! 這時他尋思道:冬兒的屋子里定然留下了許多線索,那些尋來的官差通過線索幾乎就可以斷定她有牽連了!一番查訪,恐怕就能找到她所在的秦州酒樓去。 薛崇訓想要不要去酒樓找她,是否會自投羅網? 第十二章 橫走 街上人來人往,薛崇訓壓低了草帽,猶如驚弓之鳥。是否要冒險去那家酒樓將那剛認識的小娘帶走?顯然姜長清已查到了線索遲早得找到那里去,現在薛崇訓過去,危險不言自明??墒菦]有冬兒,如何找到城西那個隱秘地洞出城? 找到了冒險的必要理由,薛崇訓心里莫名地松了一口氣,一時竟然非常好受。他找路人問明白秦風酒樓的去處,便向那邊疾行。 沿著街面走了一陣,果然看到一棟掛著秦州酒樓牌匾的樓閣,雖然還是上午,里面已有不少客人,絲竹之聲隱隱傳來,還有粉頭的嬌|笑,當真是歡樂得緊。薛崇訓默默地在木樓前面走了一陣,暗自觀察其中情形,未發現異常。事不宜遲,他當下便決定進去尋找那小娘。 但薛崇訓現在穿著這么一身破爛,從正門進去非得被人趕出來不可。他想了想遂離開了大門口繞到后面,一般這種場所后院都有道后門,方便廚房進貨、奴仆進出等。來到后門,薛崇訓徑直往里走,居然沒人阻攔,周圍的人大概以為他也是在這里干苦活的主。走進院子,他看見一個婦人正在水井邊上打水,便走過去,裝作熱心卻口氣聲音地說道:“我幫你?!闭f罷便用右手提住繩子,也不用絞輪,直接便拉了上來。如果沒有傷,這種水桶兩三桶對薛崇訓都是一只手的事。 婦人見狀高興道:“郎兒有力氣,勤快就是討人喜歡哩……以前我怎么沒見過你?” 薛崇訓干笑道:“我不是在秦州酒樓做活的,是冬兒的舅舅,剛到達化城。對了,冬兒在哪里?我都兩年沒見過她了,就想見一面,不耽誤事兒吧?” 婦人恍然道:“冬兒啊,認識認識,她可是主人家的人哩,在樓上干活的……我聽說今兒冬兒走運了!” “怎么?” 婦人左右看了看,低聲嚼著舌頭根子:“冬兒不是在樓上做事兒嗎,經常出現在人跟前。聽說來了個錄事,或許是別駕,看上她了!你說這些當官的,真是怪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娘不找,偏偏喜歡個土里土氣的丫頭……” “什么?”薛崇訓愕然。 婦人道:“不是好事么?冬兒一個吐谷渾來的小娘,又是奴婢身份,能被達官貴人看中那可不就有了出路……” 薛崇訓的臉色已是十分難看,也不等那婦人羅嗦完,掉頭便往里闖。剛走到樓梯口,便有個青衣小廝攔在面前,打量了一眼薛崇訓的著裝,喝道:“什么地方做活的,瞎闖啥,上邊是你應該去的?”此時解釋什么都沒用,薛崇訓二話不說,一拳就揍了過去,打在那小廝的臉上,頓時打得他鼻血長流。小廝大怒叫道:“反了!快來人,來了個瘋漢!” 薛崇訓沒鳥他,悶頭沖上樓梯,正遇到一個肥女人帶著三四個小子迎上來。那肥女人穿金戴銀,指著薛崇訓罵道:“給我抓住打一頓,丟出去!” 前面兩個小子撲將上來,還沒近身,只聽得“砰!砰!”兩聲,兩記側踢,鐵鞋如風一般彈出,慘叫聲之后,其中一個直接撞塌了欄桿,飛出樓外,另一個摔在地板上,“嗖”地一聲沿著光滑的木地板向后滑出十幾步,就他|娘|的跟溜冰一樣。 胖女人大驚,“啊”地尖叫了一聲,薛崇訓走上前去,抓住她的一根指頭一折,“喀”地一聲,指骨斷了一根,女人頓時痛得就像殺豬一般。要說人的十指連心,薛崇訓憤怒的時候最喜用這招。他又抓住她的另一根指頭,微微一用力,冷冷道:“叫??!” “大俠饒命!” 后面還有個小子臉色紙白,硬是不敢上來幫忙。聞聲過來看熱鬧的人們見打起架來,紛紛掉頭躲避。 “大俠,別……輕點,您要什么?”女人的手指被反折著,痛得她滿額大汗。 “冬兒在哪里?”薛崇訓說得十分干脆。 “……”女人說不出話來,薛崇訓手上用勁,“喀”地一聲,又折斷了她一根指頭?!鞍?!”女人的叫聲震得屋頂上的灰塵紛紛往下掉。 “我再問你一遍,冬兒在哪里?” “我說,我說?!迸嘶琶ο裥‰u啄米一樣地點著頭。 薛崇訓遂押著她帶路,剛走了幾步,他突然轉過身。身后一個青衣小子正高舉著一把胡床輕輕走近,突見薛崇訓轉過身,小子頓時雙腿軟得發|顫。薛崇訓怒視了他一眼,轉身便走,那小子硬是不敢跟上來。 就在這時,見那肥女人已軟在地上,地板上一灘水跡,她好像失|禁了?!白?!”薛崇訓喝了一聲,可她站不起來,薛崇訓便抓住她的胳膊,直接在地板上拖著走。兩人向廊道進深里面走,走到一道門前,女人戰戰兢兢地說:“曹錄事……不,冬兒在里面?!?/br> 這時果然聽到了里面冬兒的聲音:“您饒了我吧……您饒了我吧?!?/br> 一個聲音道:“這兩天老子諸事不利,找個雛兒沖沖霉運。別怕,你會得到好處的……” “砰!”一聲巨響,門板直接翻倒。薛崇訓動如突兔幾乎如閃電一般快速地閃進房中,辯明里面的人位置,遂疾步奔上去,先把冬兒拉到身后,免得她被人挾持威脅自己。 房間里的另一個穿紅衣服的大肚子漢子還沒反應過來,仍舊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他本來正坐在床邊上端著茶杯,此時受了驚嚇,“嘡”地一聲,茶杯掉到地上摔碎了。 薛崇訓一肚子莫名的怒火,大概是這些日子憋的,臉色已變得十分可怖。那官兒見狀,好漢不吃眼前虧,急忙明智地低聲下氣道:“閣下……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誰他|媽有空和他有話好說?薛崇訓捏緊拳頭,一步步逼了過去。那官兒下巴的山羊胡都在抖,哪里還有半點風雅,他滿臉恐懼道:“您聽老夫說……” “??!”聽得官兒一聲驚呼,薛崇訓已跳將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將其從椅子上提了起來。這時薛崇訓換了左手抓住他的衣領,右拳“呼”地一聲揮了過去,只見那嘴里的老牙頓時帶著血飛了出來?!皣W”地一聲,那身體受力向后猛貫,綢緞衣領一下子被撕了下來。 薛崇訓扔掉手里的綢片,跳上前去,一腳踢在他的腰上,嘩……哐!那官慘叫了一聲,滑到墻邊,撞得墻上的燈架倒了下來,蠟燭油灑到他的臉脖上,燙得他哇哇直叫。 “咱們走!”薛崇訓抱起呆站在一旁的冬兒,大搖大擺地奔出了房間。剛出門來,只聽得一陣嚷嚷:“誰在此鬧事?” 迎面過來的是幾個官差。一個青衣小子看見薛崇訓,指著道:“是……是他!” “站??!” 薛崇訓沖了過去,官差們還沒來得及拔刀,已被打得滿地找牙。這些官差有的居然還帶著弓箭,正便宜了薛崇訓,他又拾起一把弓和箭壺奔走。這偌大的秦州酒樓,小廝奴仆不少,但竟然沒人能擋住薛崇訓,任他橫著走,直接出了大門。 砍斷栓在樹上的韁繩,薛崇訓先把冬兒抱上馬背,然后翻身上去拍馬便走,徑直往西而奔。這酒樓所在的大街地處鬧事,他這么一跑,頓時雞飛狗跳,亂不堪言。 街頭正有一隊巡邏的胥役,薛崇訓哪管許多,立刻張弓搭箭便射,一個胥役中箭倒地,其他人沒搞清狀況,見有兄弟死傷,紛紛拔出兵器。薛崇訓一邊踢馬橫沖,一邊取箭搭上弓弦,一聲長嘯,箭羽帶著勁風從馬上呼嘯而去。這時已快沖近,薛崇訓收了弓,“唰”地一聲拔出橫刀,沖鋒而去,他已顧不得許多,涼風拂面,說不出的爽快。 “當當……”一個照面,又有一人被砍翻在地,薛崇訓騎馬長揚而去。 轉過街口,身后的小娘忽然大聲道:“常叔叔好厲害??!” 薛崇訓大笑道:“這些小廝,在我眼里和草狗沒區別?!碧瞥@些維護治安的胥役,并不是捕快,而是從百姓中征召上來服役的,實在比不上現代的警察。本來每個街坊路口都有一個鋪子,至少有一兩個當差的負責治安,可是官府反應太慢,還沒及時通氣,薛崇訓已橫沖直撞而走。 在冬兒的指點下,薛崇訓策馬來到城西一處破廟門口,他們從馬上下來,走進廟門,只見里面猶如一片廢墟,好像已經廢棄很久了。 “廟子后面就是城墻,紀信菩薩下面有個洞,走過去就出城了?!?/br> 薛崇訓聽罷便抓住她的小手,一腳踢翻一道破木門而入,絲毫沒有半點對神靈的敬畏之心。這時已隱隱聽到了外面的馬蹄聲,官府的馬隊總算是追上來了。 第十三章 素衣 那日宰相張說帶飛虎團護送金城公主回到隴右之后,正欲設法策應,不料很快便得報了攻打石堡城失利的消息。薛崇訓部的下落不明,張說亦不敢輕兵冒進敵境,此間涉及國家戰爭朝廷大計的問題,張說無權決定,遂一面差人送金城回京,一面上書敘述事情經過。 半個多月后,鄯州和廊州境內回來了幾個殘兵,張說才知道南衙兵撤到石堡城南部山林后又遭遇了吐谷渾兵的襲擊,全軍潰散。他急忙發官報知會鄯州、廊州、河州、洮州、疊州各刺史縣令,全力搜救河東王。 但一個月都了無音信,張說這時也是十分憂心。他倒不是在意薛崇訓,在意的是太平公主!薛崇訓明明是跟著他張說一起去的,結果現在張說沒事,薛崇訓下落不明……回到朝里如何交差? 擺上明面,張說無甚過錯,按律法治不了他的罪。但是朝廷的玩意,實在不是完全講理的地方,有時得講情。家國天下,皇家的家事亦是政治,張說把太平最寵信的兒子薛崇訓給搞沒了,頓覺前途黯淡…… 這么長時間過去了,太平每天都看張說不斷發來的消息。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是越來越心涼,薛崇訓生還的可能微乎其微。 本來她對薛崇訓擅自作主、將國家朝政當作兒戲的事極度憤怒,幾乎要雷霆大發,但此時一想到他極可能已離開人世離開自己,太平公主心里就說不出的難過。 薛崇訓是她親生的兒子,兒子死掉了,母親當然會十分傷心。但太平家的母子關系和普通人又不同,因為孩子不是她親手帶大的,少了部分應有的情感……如果是薛二郎或者武家的某個兒子出了事,她大概不會如此難過。唯獨薛崇訓讓她十分舍不得,這個兒子讓她覺得非常貼心。 太平公主呆呆坐在紫宸殿的金玉軟塌上,臉色像死灰一般,就算是臉上精心涂抹的脂粉也掩蓋不了她的臉色。從今往后,能讓她說上幾句實心話,能讓她放下面具的人,一個也沒有了…… 她一個人悄悄地想:如果上天把他還給我,就算他做了天大的錯事,我也會饒恕他。 就在這時,一個宦官戰戰兢兢地稟報道:“殿下,金城公主來了?!?/br> 太平的臉色頓時露出了可怕的表情,那宦官身不由己地“撲通”一聲伏倒在地,腦袋緊緊貼著地板,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太平不是皇帝,但比當今皇帝牛多了,她一個不高興,要誰的命不過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宦官的惶恐發自肺腑。 “傳她進來吧?!碧胶鋈坏卣f道。 宦官忙道:“是,奴婢馬上去傳?!?/br> 過得一會,便見金城公主身作一身素色的衣服走了進來,她連首飾都沒帶,打扮真是素凈到了極點,加上皮膚又白,一眼看去,便是白茫茫的一團。 太平見狀氣不打一處來,心道還沒確定我兒子死了,你就要披麻戴孝咒他死?就算他死了,你有什么資格戴孝?我同意你嫁給他了?!太平忍了一下,但忍不住冷冷說道:“這下你滿意了?” 這樣的話從威嚴的太平口中說出來,分量十足,要是別人非得嚇個半死。就連是一向還算鎮定的金城,花容月貌也變得慘白失色……金城跪倒在地,含著淚水道:“請殿下賜我一死吧?!?/br> 太平冷笑道:“你還用我來賜死你?”她的意思恐怕是你就不該一個人回來。 金城的眼淚流了一臉,沿著秀氣的下巴不住往下滴,已是泣不成聲。過了一會,她的臉上忽然露出堅決的神情來,抬起頭道:“除非殿下賜我一死,否則我便會繼續活下去!” 太平頓時大怒,指著下面道:“崇訓為了你都干了什么事?你倒好,有臉活著回來!” 金城哽咽道:“他叫我好好活著……我還想等他回來?!?/br> 太平的脾氣其實有些急躁,但一發|泄出來,隨即便能冷靜一些。剛剛她說了難聽的話,片刻之后便安靜了不少,板著臉但并沒有繼續發怒的意思,轉而盯著金城打量,那目光凌厲,看得人身上發毛。 冷靜下來之后,太平的情緒真是復雜極了,有未消盡的怒氣,甚至還有一種莫名的妒嫉。大概是薛崇訓對她這個母親好是理所當然,但為什么要對一個不太相干的女人也那樣?這讓太平內心極不平衡。 太平沉默了片刻,冷淡地說道:“我不會殺你,但你身為大唐公主,有辱國家威信,懲罰難免,否則難以服眾?!?/br> 金城道:“我甘愿受罰,絕無怨言?!?/br> 太平道:“撤去你的公主封號,另封為萬年縣主,降封三百戶,你可心服?” 三百戶在唐初是長公主以外的公主的實封,但那時候百廢待興,宮廷用度本就比較節儉,就連皇帝也沒吃穿些什么稀奇的,和現在不可同日而語。如今的宗親貴族,隨著經濟繁華是水漲船高,太平公主在李旦在位時就已經封萬戶了。金城封三百戶,在宮外又無產業,作為貴族實在不會寬裕。 但金城依然真誠地跪拜道:“謝殿下隆恩?!?/br> “下去吧?!碧介]上眼睛,頹然地揮了一下手。金城聽罷這才躬身退出大殿。 重回大明宮,金城的處境比以前更加艱難,經濟原因并不重要,最主要的是人際關系。以前大伙心里雖然排擠她,但考慮她要出國和親,沒什么必要和她較真?,F在不同,出了那檔子事,金城是不可能再去吐蕃和什么親了,那就意味著她將長久地留在長安,于是眾人愈發看她不順眼。 孤立和各種流言蜚語籠罩在金城的生活中。眾人暫時沒有做得太過分,主要是還是考慮到薛崇訓萬一活著回來了不好收場。 受到影響的不只金城,還有住在太腋池西岸角落的李妍兒母女。原本薛崇訓對她們來說是關系不大的人,可是因為上次李妍兒的母親孫氏為了自保搬出薛崇訓隨手送的一只兔子來自救,實際上也真有此事,王昭儀她們便有所忌憚,甚至身不由心地討好孫氏……這下薛崇訓多半是死掉了,王昭儀還忌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