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唰唰唰!”馬車旁邊的四個胥役頓時拔出了腰刀,連那個趕車的馬夫也拿著刀跳下來。 薛崇訓想問姜長清這是什么意思,但馬上他意識到是一句廢話,便沒有開口,只是習慣性地摸向腰間,很快才意識到腰間只掛著空刀鞘。 仍然沒有人說話。在這黑暗的角落,氣氛讓人氣悶。薛崇訓的背上劇痛,他感覺麻衣已經被血浸濕了,冷冰冰地貼在背上。 第十章 暴雨 幽暗的巷子,難聞的尿臭,幾個壯漢殺氣騰騰,薛崇訓還挨了一槍,背上流血不止?;秀敝?,他仿佛又回到了過去。 姜長清一改笑容可掬的神情,冷冷道:“查明此人是敵國jian細,圖謀不軌,給我做了!” 旁邊四個胥役,一個馬夫,恐怕都是他的爪牙喬裝來的,其中一個壯漢急于表現立功,聽到姜長清發話,走將上來,提刀便捅。 薛崇訓當然不會束手待斃,盯住那人的來勢,身體一側,躲過一刀,順手抓住他的手,反手一拿,隨即把他的腕關節給弄脫臼了,漢子“啊”地痛叫了一聲。 就在這時,其他四人紛紛拿起兵器圍攻而來,薛崇訓已顧不得害怕,他努力忍住疼痛,全力應付眼前的狀況。 五六個手執利器的壯漢對付一個人,又是在如此狹窄的巷子中,生死系于一線!或許是危機激發了薛崇訓的潛能,此時他竟然十分沉靜,疑惑、恐懼、緊張仿佛在一瞬間都不見了。 說是遲那是快,四個漢子,其中兩個揮起橫刀迎頭劈向薛崇訓的腦袋,另外兩個一前一后攔腰或掃或捅,幾乎同時要致薛崇訓于死地。 就在這時,薛崇訓忽然一個轉身,一腳踢向后面那廝,“砰”地一聲悶響,他好像聽到了那廝的下頷破碎的聲音;與此同時,他的雙手驟然抓住前面那提刀橫掃過來的手,用力向上一抬,“鐺!鐺!”火花亂閃,三把刀碰撞在一起,隨即又分開了。 薛崇訓隨即用肩膀向前一撞,聽得一聲悶叫,那人吃痛,刀就被薛崇訓繳了過來。橫刀,薛崇訓玩得非常嫻熟,提刀在手,整個一系列的動作十分流暢,毫不拖泥帶水,馬上一刀橫劈,前后渾然一體。 “噗”,鋒利的刀鋒劃過皮rou,那聲音聽得讓人心里發寒,鮮血飛濺在空中,光線太暗已是看不清楚了。 光滑的刀身忽明忽暗,幾個閃動,左右再次夾擊薛崇訓的兩個人都中刀慘叫。另一個先前被折了手腕的漢子想幫忙,腦袋上也被劈了一刀,兵器從左手飛了出去,三人軟軟地向地面栽倒。 薛崇訓聽得一陣腳步聲,抬頭一看,那縣尉姜長清反應倒是快,突突就向巷口狂奔。薛崇訓沒有追趕,他察覺到背上的傷口迸裂開來,此時恐怕正流血如注。剛才一頓打斗,時間雖短,但他處在極度緊張下全力以赴,體力消耗非常大,此時已是臉色蒼白,滿面細汗,他“哐”地一聲把手里沾滿血的橫刀丟到地上,大口吸了幾口氣。 那個姜長清鐵定料不到薛崇訓能空手打五個,就連薛崇訓自己一開始也沒有把握……如此黯淡狹窄的巷子,居然沒有挨刀!鼻子里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味,他此時才想起后怕,腦子里浮現出了剛才的情形。 幾個片段閃過他的腦際,他忽然意識到,圍攻開始時后面那家伙挨了一腳,應該沒死!他忙回頭一看,果然見那胥役正緩緩地要撿地上的一把橫刀。 二人面面相覷,胥役彎著腰,嘴已經歪了,抬著頭滿臉苦楚地看著薛崇訓,手剛摸到地上的刀柄。兩人都是怔了片刻,胥役忽然抓起橫刀站起身來。 “霍!”薛崇訓一聲大喝,一個馬步跨將出去,扭動身體,借助身體扭轉和手臂伸直過程的雙重速度,對準對面那人的臉,一記直拳,“砰!”一拳打到他的臉上,伴隨著骨頭破裂的聲音,鮮血從他的七竅中飛濺而出,身體倒飛了出去。 極度緊張的情緒爆發之后,薛崇訓才感覺身體像被抽空了一般,雙腿軟得就像棉花。但他想起姜長清跑掉了,遂不敢再逗留,只得摸著墻壁,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巷子另一個方向疾走。 那個狗|日|的縣尉為何要暗算老子?薛崇訓滿肚子郁悶和疑竇,暗自尋思,一回到長安,非把他們家誅滅九族不可!不過首先得想法從達化城跑掉,估計縣令和姓姜的也是一路貨,此地偏遠,不可逗留! 他一面快走,一面把手從肩膀上繞到后背一摸,滿手的血,便用這個奇怪的姿勢按住傷口……傷在背上,有啥法子?剛走到巷口,忽然臉上一涼,幾滴冰涼的水落到了他的臉上,沒一會,天上便下起來暴雨,他片刻便被淋成了落湯雞。 “喀!”雨中電閃雷鳴,轟鳴聲聽得人心悸。薛崇訓一面走一面回頭看,擔心著不知何時便會有人在抓自己。 夜幕完全降臨了,此時城門恐怕早已關閉,薛崇訓不知去往何處。住客棧顯然不安全:身上帶著刀箭傷,別人會報官;而且也沒錢,用隨身飾物抵押的話不是給人順藤摸瓜的線索? 甕中之鱉,真是霉到了極點。他胡亂走了一陣,雙腿發顫,傷口被生雨這么一淋,會不會感染?他感覺越來越疲憊,真擔心流血過多暈過去。 入夜之后又是暴雨,路上看不見行人,他便如此絕望地一個人行走。 就在這時,忽然聽得腳步聲,薛崇訓急忙回頭一看,見只有一個打傘的人,這才松了口氣,忙將手從背上收回,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緩行。 那人快步走著,從薛崇訓身邊而過,但走過之后忽然又停了下來,回頭看過來。這時那人抬起了傘,薛崇訓才注意到原來是個女的。 “你受傷了?”聽聲音還帶著稚氣,年紀很小的樣子,應是哪家的小娘,不過口音十分奇怪。 薛崇訓本想求救,但轉念一想她的家人遇到這樣的事情,不報官才怪!他便不予理睬,轉身拐過一道墻,從另一條道走。 卻不料心下一分神,踢著一塊什么東西摔了一跤,這么一摔,他疲憊的眼前頓時騰起一陣濃霧,意識漸漸抽離了身體…… 不知過了多久,薛崇訓突然醒來,他睜開眼睛,鼻子里聞到一股藥味,眼睛一片漆黑……片刻之后,他便記起了昏迷前發生的事。于是心里頓時一陣緊張,強忍著身上的劇痛一下子便坐了起來,同時雙手本能地在床|上四處摸索。 “你找什么?”昏暗的光線中一個稚|嫩的聲音說道。 薛崇訓吃了一驚,他的腦袋里像一團漿糊一樣,怔怔地說道:“我的橫刀呢?” “你是找這個嗎?”一雙小手遞過來刀鞘。 薛崇訓這時才安靜了些,恍然道:“你是昨晚我在路上遇到的那個小娘!” 小娘“嗯”了一聲,便沒多說話。 薛崇訓一肚子的擔憂和問題,這個小娘為什么要救陌路相逢的自己?按常理這種情況躲還來不及,別人是一個小姑娘,屬于弱者,那樣做是人之常情……他想了想,卻先問了另外一個問題:“你的父母家人呢?” 但沒聽到回應,良久之后黑暗中傳來了小娘的抽泣聲,那聲音聽著瘆人得慌。薛崇訓忙問道:“你怎么了?” 小娘哽咽道:“我爹娘很早就被一些不認識的人害了,他們……后來常叔叔帶我到這里,他照顧我,可是常叔叔在一個下大雨的晚上受傷了沒人管,他……嗚嗚嗚……” 薛崇訓聽罷嘆道:“原來如此,你以為我是你的常叔叔?” 這時那小娘只顧哭,不說話。薛崇訓一面想為嘛不點燈,一面摸索過去,想拍拍她的背安慰兩句,畢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不能因為年紀小就不當回事。 他胡亂一陣摸索,忽然摸到一個軟軟的小東西,很快意識到好像是那小女孩的胸脯,當下感到有點尷尬,急忙抽手,估摸著她肩膀的地方,輕輕拍了拍道:“人死不可復生,節哀順變吧……這里是什么地方,你這么小的個子怎么把我弄過來的,找人幫忙?” 第十一章 熱羹 薛崇訓實在不擅長安慰女的,他說“人死不能復生,節哀順變”的時候自己都覺得沒什么用,只得耐心地等待那小娘的情緒平靜下來。果然時間是治愈一切悲傷的最好良藥,多了許久,她漸漸停止了抽泣。 “幾更天了?把燈點上吧?!毖Τ缬柕?。 小娘應了一聲,然后聽得“呼呼”地吹了幾口氣,黑暗中閃出幾點火花,不一會火折子被吹燃了,然后油燈上冒起豆粒大的一朵火焰。 有了亮光之后,薛崇訓便好奇地打量那小娘,昨晚在街上她打著傘、光線也不太好,沒有看清楚。朦朧跳動的燈火下,只見她看起來十分瘦弱,膚色并不像長安的女人那么白皙,臉上被曬得顏色有點深,于是看起來并不那么美貌,不過她的一雙眼睛卻撲閃撲閃泛著燈的亮光,極有靈氣。 這時薛崇訓注意到她穿的是長褲,上衣領子和唐人也有些不同,他忽然回過神來,問道:“你是吐谷渾人?” 小娘點頭道:“常叔叔走了之后,我在達化城沒有依靠的人,想存夠盤纏回去找我jiejie?!?/br> 薛崇訓聽罷伸手到腰間一摸,什么也沒有,他低頭一看,身上的衣服已經換過了,大概是那個“常叔叔”的衣服,他左右一看,發現自己的東西都放在床頭的木案上。他便拿起那塊玉,想了想并沒有給那小娘,直接揣進了自己的袖袋。然后拿起那把刀鞘,拾起案上的小刀開始撬上面的金飾。他一面忙乎一面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娘道:“秦州酒樓里的人都叫我冬兒,我是冬天生的?!?/br> “姓氏?” 小娘猶豫了一下才說道:“慕容,常叔叔叫我不要隨便對人說姓什么……” 薛崇訓干笑了一下:“吐谷渾很多姓慕容,沒什么大不了的,你扭扭捏捏的、別人反倒容易懷疑你的出身?!?/br> “你姓什么?”冬兒回過頭問道。 薛崇訓道:“……我姓常?!?/br> 冬兒愕然道:“你騙我!” 薛崇訓臉不紅耳不赤,正色道:“我說真的?!?/br> 冬兒怔怔地看著他,良久之后才搖頭道:“你不是常叔叔!” 薛崇訓道:“嗯,我只是姓常而已……昨兒你是怎么把我弄回家的?有人幫忙么?” 冬兒還在看薛崇訓的臉,一面脫口道:“岔路口那家拉車的和我是熟人,我騙他說你是我的親戚,找他用板車把你拉回來了?!?/br> 薛崇訓眉頭一皺,心下有些憂心,但轉念一想:此時出去,既不能出城又沒地方去,更加危險;何況那拉車的苦力身在底層,很難和官府取得什么聯系,至少短時間內幾乎沒可能。 想罷他便安靜下來,若無其事地繼續撬刀飾,總算撬下來幾塊薄金,他又找來錘子,將金子墊在一塊磚頭,敲打得不成形狀,完全看不出是什么金子后,這才遞給冬兒:“拿著,或許你用得上?!?/br> 冬兒猶豫著不知該不該接。薛崇訓抓起她的小手,塞到她的手里道:“你救了我的命,這點東西算不得什么,可能車馬盤纏也不夠,但聊勝于無?!?/br> “你是江洋大盜?”冬兒怯生生地問道??赡苁茄Τ缬柕呐e止太怪異了,弄點值錢貨下來還要偽裝一番。 薛崇訓笑道:“你看我像?像江洋大盜的話你還有膽子把我弄家里來?不過我有仇家,所以你不要對人說,明白嗎?” 冬兒怔怔地看著薛崇訓點點頭,她的眼睛一轉,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道:“我知道西邊有個地洞,有的人想弄一些不準出城的東西出去,就會從那里爬出去,知道的人也不多,我也是從常叔叔那里知道的,你可以從那里逃走!” 薛崇訓喜道:“當真?”冬兒使勁點了點頭。薛崇訓見狀心道:官府不知道那地方?這可是防務的大漏洞,要是有敵兵掠城,用吐谷渾jian細做內應,打開城門,達化城不是很容易就被攻破了? 雖然冬兒說的地洞有諸多疑點,但此時他已是甕中之鱉,不是不能嘗試一下,當下便道:“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就出發!” 冬兒卻遲疑道:“現在還沒天亮呢,城里宵禁了,我又沒有戶籍,沒巡查抓住了被當成jian細怎么辦???” 薛崇訓緩過一口氣,努力平靜心情,也贊同道:“有道理,還是天亮之后才出去不容易被人注意……你帶我出城,待我逃出生天,作為報答,你要回故地的事兒完全可以交給我來辦?!?/br> 冬兒愕然道:“我……我要和你一起走嗎?” 薛崇訓一尋思,她昨晚才認識自己,要不是自己昏倒要死了博得了她的同情心,兩人完全就是陌生人,她這樣就能完全信任托付給一個陌生人?他想罷說道:“要不你先帶我出去,然后在達化城等我,我答應你平安之后一定會來找你?!?/br> 一陣沉默之后,冬兒忽然抬起頭道:“常叔叔帶我一起走吧!” 薛崇訓有些驚訝,看著她的眼睛,頓了頓道:“那好,就這么決定。天亮之后咱們便出發?!?/br> 或許她早就無法忍耐這里無依無靠的生活了,聽了之后竟然有些興|奮,急忙站起來要收拾東西,“哎呀,我的衣裳還在酒樓里……這里是常叔叔以前住的地方,我的東西都沒在這兒呢?!?/br> 薛崇訓道:“什么也不用帶?!?/br> 冬兒想了想又道:“我得先回酒樓一趟,給主人說一聲?!?/br> 薛崇訓忙道:“不必了,我們越快越好!”她卻搖搖頭:“我是李大娘家的奴兒,早上不去她會以為我逃走了,非得叫人遍地找我不可……她收了不少吐谷渾人做奴仆,也知道城西那個地洞……我有點害怕,不如先給她說一聲,就說親戚來了要耽擱半天,先穩住她然后咱們再逃走!” 薛崇訓聽罷沉吟道:“……好吧,一會你快去快回,免得夜長夢多?!?/br> 冬兒看了一眼窗戶,說道:“你餓了吧,我先給你做飯吃?!?/br> 她忙活了一陣,便斷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羹上來。薛崇訓坐到案前,提起筷子,光線不太好,他實在不知道這碗糊糊是什么東西。昨天一大早被村民送到達化城,搞得一天一晚都沒吃東西,現在他的肚子實在是餓了,也不管碗里究竟是什嗎東西,便一邊吹一邊喝起來。 有點咸咸的,其他的味道便嘗不出。本來以為到了縣衙能吃一頓山珍海味的,結果招待他的是四五個拿兵器的壯漢……倒是在這破舊的屋子里,一個吐谷渾小娘用粗茶淡飯招待了一頓,不管東西好吃不好吃,起碼很熱乎。此時薛崇訓的心里泛出一股酸酸的感受。 但他很快就找回了自信,目前的狀況雖然十分不妙,好在起碼還有希望,有地方可回。 “你也吃?!毖Τ缬栒泻舻?,“還有嗎?” 冬兒有些尷尬道:“沒有糧食了,你不必管我,我到了酒樓里能有飯吃?!?/br> 薛崇訓低頭一看空碗,自己竟然稀里呼嚕地吃干凈了,早知道只有一碗應該分一些給她的。 過得一會,外面傳來了“喔”地一聲雞鳴,窗戶也泛白了。冬兒便道:“我先去了,你在家里等我,多歇一會兒吧?!?/br> 薛崇訓點頭道:“快去快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