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那人嘆道:“是啊,你是做夢,你睜開眼睛看看我……” 季淑只覺得渾身被巨石壓住一樣,動彈不得,兩個眼皮也恁般沉重,用足了十萬分力氣才睜開,眼前燭光搖曳,模糊之中,卻望見一張英俊堅毅的臉孔,近在咫尺。 季淑吃了一驚,從夢中乍醒,嗓子眼里還帶著哽咽,眼中臉上的淚更來不及擦拭,當下呆呆地喚道:“怎么……會是你?你不是、不是在牢里么?我還在做夢?未曾醒來?” 床邊那人鎮定地說道:“大奶奶,你并非做夢,真個是我?!?/br> 季淑定定地看著他,慢慢伸手,在那人的臉上撫摸過,觸手過去有些涼,慢慢地就覺出溫熱來,季淑的手向下,滑到他的嘴唇邊上,摸了摸他的嘴唇,那人忍不住,微微地一笑,笑里頭三分冷清,季淑的淚一涌而出,輕聲呼道:“楚昭,真的是你,你沒有死!” 季淑張開雙臂,將楚昭牢牢地抱住。 這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季淑床榻之前的,竟果然是那個本該在刑部大牢之中的楚昭。 季淑心里頭又酸又澀,想到方才夢境,一時難以安穩。楚昭被季淑一抱,卻也未動,只道:“大奶奶,勞你記掛了,唉?!?/br> 季淑說道:“你沒死,這太好了……你不知道,方才我做了個極可怕的噩夢,我……我很怕你真的死了,那怎么辦?我用盡所有法子也不能令你復生,又該怎么辦?”想到夢里頭的慘狀,越發心有余悸,將人緊緊地抱住,才覺得有幾分心安。 楚昭卻始終都未曾動過,一直到季淑反應過來,自己松開了手,他才說道:“我知道大奶奶記掛著我,又怎么敢就死呢?”這話里頭,幾分玩笑,卻又有幾分無意透露的淡然自若。 季淑伸手擦了擦淚,問道:“對了,你不是在刑部么,怎么忽地回來了?難道是上官直他……”說到這里,卻又知道不是,上官直此刻怕還在府中,又怎能相救楚昭?而季淑之所以做噩夢,一來是擔憂楚昭,二來,卻是因為……仍舊信不過上官直的緣故。 楚昭說道:“我……我不愿瞞著大奶奶,只怕說出實情,會嚇到大奶奶?!?/br> 季淑自也不笨,怔了怔,小聲問道:“莫非你是逃出來的?”說到這里,忽地覺得手上有些黏黏的,低頭一看,嚇了一跳,卻見兩只手通紅,季淑舉起手來放在眼底看,手指擦了擦,才醒悟過來,竟然是血! 季淑大吃一驚,叫道:“血……楚昭,你受傷了?”她抬手便往楚昭身上去探看,楚昭將她的手輕輕地握了,道:“不過是些皮外傷,不礙事的,大奶奶不必擔憂?!?/br> 他略安撫地笑笑,又道:“既然大奶奶已經猜到了,那我便直言不諱了……我的確是逃出來的,若再不逃,怕是要死在里頭,此生就再也見不到大奶奶了?!?/br> 季淑只覺得這話又是可怕又是叫人心酸,那淚便滾滾落下,說道:“怎會如此?你……你定然吃了許多苦頭?!?/br> 楚昭說道:“這些真個不算什么,我若不是急著來見,好好地包扎一番的話,大奶奶也會看不出來的……” 季淑也不知要說什么,只是無限心酸感動,說道:“楚昭,那你現在要如何是好?上官府不能留了?!?/br> 楚昭點頭,說道:“我知道的,大奶奶,我打算離開上官家了?!?/br> 季淑驀地抬頭看他,聽了這句話,幾分欣慰,卻又有幾分空落落地,怔怔跟著說道:“是……是么,這樣好?!?/br> 楚昭也望著她,見她淚汪汪地,便道:“可是,我不放心一個人?!?/br> 季淑振作精神,道:“是何人?你同我說,不管是誰,我會替你護著?!?/br> 楚昭似有些不好意思般一笑,遲疑不說。 季淑道:“怎么?莫非你不信我?”楚昭說道:“我自然是信的?!奔臼绲溃骸澳蔷驼f啊?!背颜f道:“大奶奶可以護著別人,那可能好好地護著自個兒么?” 季淑一愣,幾乎有些反應不過來,望著楚昭那雙清亮眸子,才道:“你、你說的是……” 楚昭道:“是,我不放心之人,正是大奶奶你?!?/br> 季淑恍恍惚惚,卻又用力笑了笑,道:“這話很傻,難道會有人欺負我不成?欺負我的人,都沒有好下場,你又不是不知道?!?/br> 楚昭說道:“大奶奶?!彼]有多話,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季淑就知道,他不信。 季淑靜了會兒,說道:“你放心,就算是吃些苦,那就吃些好了,反正又死不了人,這府里頭算計我的自然還大有人在,但我未必就會給他們算計死了。我不是那種柔弱到什么都做不成的人,你也知道的,不必替我擔心?!?/br> 楚昭不說話。季淑不愿說這個,便話鋒一轉,道:“好了,不用再多說了,你盡快地離開此地最好,萬一官府追查起來的話……對了,我給你找一些金銀首飾,你帶在身上,變賣了好用?!?/br> 她說著,便低頭,這才發覺自己的雙手竟一直都被楚昭握在手里頭。 他的手心guntang,季淑這才覺得有些異樣起來,就想將手抽回來。 楚昭見她垂頭不語,卻道:“我不要那些?!奔臼缬行┎蛔栽?,便問道:“那你要什么?”楚昭說道:“我只要一個人?!彼穆曇艉艿?,很輕,季淑卻覺得自己在這一刻都窒息了,抬頭看向楚昭,問道:“一個人?” 楚昭說道:“我費盡氣力逃出來,本可一走了之,可是卻放不下一個人,想進來看看她,……我本想就這么遠走高飛,無牽無掛,可我卻放不下一個人,大奶奶……” 季淑禁不住臉紅耳赤,低低說道:“夠了,別說了!” 楚昭卻仍舊說道:“大奶奶,跟我一起走,離開上官府,好么?” 季淑只覺得大概是窒息之故,腦袋都有些微微發暈,卻搖頭,道:“別說了,楚昭,你……你快走吧?!?/br> 楚昭說道:“大奶奶,你為何還要留在此地?上回若不是我,你便被爺給……你又能如何了?何況這府里頭充滿了算計,你雖然聰明,可雙拳難敵四手,身邊又有哪個能相幫?若再有如上次一般情景,我也不在了,又如何是好?” 季淑啞口無言,卻又道:“你……別說了,誰說我會在上官府里頭呆一輩子的?我會出去,會很快出去……我爹爹……他、他答應我了的?!?/br> 楚昭道:“相爺?” 季淑點頭,像是溺水之人握住一根救命稻草,道:“是,我爹爹答應我,會帶我離開的,他一定會的?!?/br> 楚昭說道:“如果相爺真的可以護著大奶奶,為何上次你被人所害,相爺不能在身邊兒?誰又敢擔保,如此之事不會再生?” 季淑皺眉叫道:“我叫你別說了!”她所有的賭注都放在花醒言身上,她可以用盡心思算計所有,卻始終都給自己留一條退路,她告訴自己能忍,同時也渴望著,渴望著花醒言能夠伸手握住她的手,將她從上官家拉出去的那天。 可是…… 想到昨兒為了救楚昭她回府求花醒言時候他的態度,想到自己當時的心碎以及同他隱隱地決裂,想到方才那個夢,夢里頭他事不關己一般站在旁邊……是不是,根本是她錯了,是她奢望,是她要求過多?何必奢求一個只是面容跟花風南相似的人,也對自己掏心掏肺以百分之百的赤誠相對呢? 季淑這瞬間的恍惚遲疑,楚昭盡都看在眼里,楚昭伸手,將季淑緩緩抱過,手將她肩頭輕輕按著,道:“大奶奶,跟我走好么?天高地遠,何處不能去?”他的聲音低沉和緩,中帶堅定,于室內這昏暗光影之中,自有一種催動人心的力量。 這功夫,就好像時光流轉,相似的命運又重新展開。 昔日,花季淑為了要離開上官家,約定跟祈鳳卿私奔,結果落得個陳尸后院的下場。 如今,季淑四面楚歌,卻又有個楚昭出聲相邀,那么,究竟是答應還是不答應?答應了的后果,又會是如何? 就仿佛是冥冥之中地再一次考驗。 季淑靜靜地靠在楚昭的肩上,雙眸定定地望著黑暗里頭的虛空,心里頭卻緩緩地浮出一句話:這一場命運的豪賭,我已經拍案下注,你敢不敢坐莊? 75.石榴:可憐此地無車馬 楚昭所說,對季淑來講無疑是頗具誘惑力的。季淑怎么隱忍堅強,到底是個現代人,閑散慣了,一輩子被鎖在大宅門之內,鉤心斗角,絕對非她心頭所愿。一直到現在,上官府中種種,她也是被逼不過才出招應付。 除去花醒言的牽絆,其實在季淑心里頭,還是極為渴望自由的,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哪里不能去得?雖然換了時空,但骨子里的有些觀念卻并未改過。比如人人平等,所以先頭對楚昭,她從來沒低看過他一眼,就算楚昭因她被關,她也能毅然去探望,種種行徑,跟高門大戶中女子所為,均都大相徑庭,而季淑又不想自己真個“入鄉隨俗”。 季淑本以為花醒言答應了她,她定然會很快離開上官家,可是因楚昭一事,她跟花醒言之間產生裂痕,如今她實在很難說服自己百分之百地相信花醒言。 而且在這樣封建社會之中,她既然已經出嫁從夫,就好似注定了要留在上官家,同上官直廝纏,一直等花醒言出手,季淑并不是怕留在上官家里,只是……有些咽不下這口氣。 他們大概……都篤定了她不能走也走不了。 此刻聽了楚昭的話,季淑似覺得血液之中有什么東西隱隱地涌動,嘶叫,復活,渴望著離開這陰謀籠罩的地方,走到陽光普照,無憂無慮的地方去,過自由自在的生活。 那么一瞬間,腦中有個聲音催促:“答應他,立刻就走,這種地方,一刻也不想要多留了,還有……” 楚昭見季淑不語,便輕聲喚道:“大奶奶……” 季淑反應過來,慢慢地離開楚昭肩頭,道:“嗯,我想好了?!?/br> 楚昭望著她,問道:“大奶奶,你……” 季淑說道:“楚昭,我……不能跟你走?!?/br> 這一瞬間,空氣都好似被冰凍了,楚昭望著季淑,目光之中有不解,有意外,問道:“為何?”季淑說道:“總之是不能的,你……你快走吧?!?/br> 楚昭沉默,遲疑說道:“大奶奶是信不過我么?” 季淑將自己的手從楚昭手中抽出來,說道:“你我之間,雖沒有什么過多相處,但到底也算共同經過些患難,我不敢就說我有十分的明白你,可若說上官家里頭有個可以令我在關鍵時候倚靠信任的人,那便是你?!?/br> 楚昭靜默不語,若有所思苦苦一笑。 季淑又道:“只是……我真的不能跟你走,我可以拋下什么勞什子的名聲,也可以拋下什么子虛烏有的身份,可是……就如你先前所說的一般,你心里頭放不下一個人,而我,也是同樣?!?/br> 楚昭面色微變,說道:“大奶奶你……難道……”欲言又止。 季淑看著他的表情,便知道他是誤會了,她本是要解釋的,轉念一想,卻又罷了,道:“好了,總之,你不用以我為念,自去就是了,你武功高強,細心躲藏的話,那些官兵也自奈何你不得,對了,我給你收拾些東西?!?/br> 楚昭說道:“我不要別的?!甭曇舻?。 季淑道:“怎么了?不高興了?哈……我知道,你是個好漢子,你對我青眼有加,說實話,我也挺高興的,只可惜……我們注定不是一路的,放心吧,像你這樣的英雄,出去之后,定會有許多女子青睞……” 楚昭突然說道:“大奶奶這是在替我cao心么?” 季淑對上他爍爍的眸子,不知為何有些無法面對,便一笑起身,走到梳妝臺前,便去開自己的梳妝盒,一邊說道:“我也不過是隨口說說,大家一別之后,你有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山水不相逢,要說也說不著你了不是?所以此刻多說兩句,你別見怪?!?/br> 她將首飾取出來,從懷中掏出帕子,一樣一樣放在上頭,忽地想起一事,便問道:“對了,我一直沒有得空兒問你,鳳卿他……” 剛說道這里,就聽得外頭“咚”地一聲。 季淑手勢一停,緊張道:“這是什么聲兒?”她匆匆看楚昭一眼,停了話頭,便往外走,想看個究竟,沒想到剛走了兩步,就見暗影里頭依稀站著個人,季淑一驚,倒退兩步,卻撞上身后跟隨而來的楚昭身上。 季淑看看那人,又看看楚昭,心驚急道:“是……他,你快走!” 楚昭卻道:“大奶奶不必怕?!?/br> 季淑說道:“你說什么?”剛要推他走,卻忽地覺得有一絲異樣。 原來這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屋子之中、季淑面前站著的那人,的確是上官直,可上官直卻只是直直地站在那里,自始至終,毫無動靜。 季淑一驚,剛要上前看個究竟,手卻被人拉住,季淑想回頭,卻忽地覺得后頸間一陣酥麻,剎那間,她眼前發昏,站不住腳,向后倒下瞬間,聽到有個聲音在耳畔低低說道:“對不住了,我也……” 楚昭將季淑身子一攬,輕而易舉抱住,這才走上前,手指在面前上官直身上一點,上官直嘴唇一動,終于能出聲了,便急地說道:“楚昭你想做什么?放下淑兒!” 楚昭望著上官直,道:“怎么,大爺你擔心什么?” 上官直說道:“你想如何,沖著我來,休要對淑兒……” 楚昭冷笑道:“哦,我還以為大公子是個冷心冷血的,誰知竟還有幾分真情意,你這時侯不擔心自己,反想著大奶奶,……難道你是聽了方才的話,以為她拒絕了我,想要為了你留下,故而得意起來?” 上官直咬牙恨道:“混賬!你究竟是何人,想做什么!我警告你,你千萬不要對淑兒如何,否則,我怎樣也放不過你!” 楚昭說道:“這個就先不勞你cao心了,我還要勞煩大爺你,相送我們出城呢?!?/br> 上官直瞪大眼睛,說道:“你在說笑是么?簡直癡人說夢!要我送你出城?除非我死!” 楚昭道:“爺看我的樣子,像說笑么?” 上官直望著楚昭,卻見他氣宇軒昂,淡淡的燭光之下,仿佛寶劍出鞘,銳芒隱隱叫人無法直視,這才知道此人昔日果然是在韜光隱晦。光是以這份氣度,此人絕非是池中物,更絕對不會是居人籬下的仆役之輩,只是……這種人,為何竟屈尊降貴跑到上官府來甘當一員被人呼來喝去的奴仆? 上官直對上楚昭一雙眸子,再看看被他抱在懷中的季淑,剎那間一股寒意從腳底飛快地爬上心頭。 季淑只覺得身子不停地顛簸,慢慢地便也醒了過來,雙眸睜開,卻見面前一襲黑衣,季淑的目光倉皇上移,就見到某人突出的喉結,而后往上,卻是他熟悉又陌生的臉。 “楚昭?”季淑忍不住驚呼出聲,同時耳畔一陣嘈雜聲響突然沖來,“得得得”,竟是馬蹄聲踏地急奔的聲音。 季淑大驚,驀地轉頭去看,卻見自己竟是人在馬背上,兩邊景物,被飛馳的駿馬甩往身后,季淑大吃一驚,回過頭來,卻對上楚昭的雙眸。 楚昭雙眸微垂看向她,道:“大奶奶醒了?”唇角帶著一絲淺淺笑意。 季淑看看楚昭,又低頭望向他放在她腰間緊緊摟著她的那只手,問道:“你這是……這是在做什么?這又是何處?你究竟……做了什么?”說到最后一句時候,人便回想起來在昏迷之前的最后一幕場景:她似乎看到了上官直在她屋內突然出現,她以為上官直是為楚昭而來,便急著推他走,不料…… 楚昭又是一笑,道:“大奶奶不愿意跟我走,我就只好相助大奶奶一把,請大奶奶恕罪?!?/br> 季淑聽了這話,心頭一涼,算是徹底地印證了方才那個碰也不敢多碰的想法,季淑望著楚昭,說道:“你說什么?你……你是說你私自帶我出上官府?”她問著,人便往周遭看,卻見周圍綠樹蔥蔥,這條路顯然是很陌生看不出什么來,只有楚昭騎著馬匹,飛奔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