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這一句里面的關懷和緊張,那是再明顯不過,藏都藏不住。 姜雍容望著缺瓦的屋檐,輕輕地,輕輕地嘆了口氣,她想起了父親。 小時候,她練琴時不小心傷了手指,父親的語氣便是這樣關心,還輕輕地拉著她的小手,對著受傷的手指輕輕吹了口氣:“好了,痛痛飛了,阿容不痛了?!?/br> 她便偎進父親的懷里,覺得又安全,又滿足,又幸福。 她也曾經得到過父親的愛。 如果她能做一個受寵的皇后,說不定還能一直得到父親的愛。 里面的金氏顯然抓住了金伯,一疊聲道:“你還不認?還不認?!你以為你變成這樣我就認不出來了么?天底下哪有女兒認不出爹爹的?爹,你別騙我了,你女兒是那么好騙的人么?你這身傷在戰場上受的,你是鐵錚錚的漢子,誰敢小瞧了你,爹,跟我回家吧,跟我去見見娘,娘若是在天有靈,一定會很開心的……” 金氏的話還沒說完,金伯驀然大聲道:“我不是!我不是!你給我滾出去!” 一面說,房門猛地從里面打開,金氏被他推了出來。 門一開,父女倆便看見外面的姜雍容。 “金伯死里逃生,卻不肯認回妻兒,想必是害怕給妻兒帶來災禍吧?” 姜雍容輕聲道,“是誰,讓金伯你這樣害怕?” 第104章 . 公道 兒郎們,跨上你們的馬,帶上你們…… “我沒有!我不是!”金伯惡揮舞著手里的拐杖, 惡狠狠道,“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為!你們給我滾!通通給我滾!” 那拐杖幾乎要揮到姜雍容面前來, 葉慎一把抓住。 金氏道:“葉小哥,他是我爹, 人糊涂了,你別跟他一般計較!” 姜雍容也道:“莫為難他?!?/br> 葉慎便松開手。 金伯正用盡全身力氣想奪回來, 葉慎這一松, 金伯接連倒退, 最后跌坐在地上,累得直喘息。 金氏忙撲過去扶他:“爹,你有什么難處你就說出來, 這位是姜夫子,風爺你知道吧?就是她男人,她一定有法子幫你的!” “嘿!他們自身都難保了,還能幫我什么?!”金伯推開金氏,“你走, 你走!我不是你爹, 你爹早死了!我不認得你,不認得你們!” 他說著, 拄著拐杖, 轉身便要走。 葉慎攔住了他的去路。 “我知道, 那個人一定有很大的權勢,你無力抗衡, 生怕認回妻兒,會將妻兒連累進來?!苯喝葺p聲道,“可是金伯, 武將軍全軍覆沒,終生背負罵名,受千萬人唾棄,他的妻兒過著最窮困最貧賽的日子,你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 這話像鞭子一樣抽在金伯身上,金伯的背脊幾乎是瞬間緊了緊,一句話從牙縫里擠了出來:“那總比死了強!” “不說風長天的聲名在北疆如日中天,就是我“姜夫子”三個字,在北疆走到哪里人人都要給幾分薄面,你一個人對付不了的,我們同你一起對付!金伯,我們有十萬大軍,世上還有什么人是我們對付不了的? “十萬大軍……”金伯低低地,仿若囈語,“當初,將軍也有十萬大軍,還有陛下親諭……結果呢?呵呵呵呵呵……結果呢!還不是身敗名裂,遺臭萬年!” 姜雍容還要說話,背后傳來一聲:“姜雍容!” 卻是傅靜姝。她素性/愛潔,此時底下那條杏白色裙擺卻是沾滿了泥土也顧不得,她急匆匆道:“不好了,元元給了打斷了腿!” 姜雍容一驚:“誰?!怎么回事?!” “笛笛匆匆來找我,我讓她先去請周大夫,快走,我路上告訴你!” 傅靜姝一面說,一面拉了姜雍容就走。 姜雍容走到門口,停下腳步,回身道:“金伯,你可聽到了?你委曲求全,死咬著那個秘密,得到的是什么?如果能還武將軍公道,誰還敢這樣欺凌你的幼主?” 說完,她再也沒有多看金伯一眼,轉身上了馬車。 馬車先駛往醫館接周大夫和笛笛,然后直接駛向城外。 葉慎立即去通知人手,當姜雍容踏進元元家門檻的時候,在天虎山駐扎的人馬也飛馳而來,將元元團團圍住,以防不測。 這么長時間以來,城外沒有北狄人的劫掠,之前又有天虎山的人幫著種地,城外添了不少人煙。 且天虎山的人當時不光種地,還給百姓們修房子掃院子,許多廢棄的屋子重新迎回了主人,原本有主人的,也都該添磚的添磚,該加瓦的加瓦,看上去比姜雍容第一次來的時候有人氣多了。 元元家雖不能說是修葺一新,也規整了不少,院子的朝南的方向種著那棵林檎樹,已經比當初元元問她討要的時候高大了許多,上面本來結了七八只林檎果,此時落在地上,被踩得稀爛。 天冷下來之后,整個北疆進入漫長的旱季,有時整月也不會下一滴雨。但林檎樹下的土地卻有一圈明顯的濕潤,顯然是特意澆過水。 正是這點水惹來的禍事。 元元躺在床上,小臉煞白,毫無知覺。 這對他來說是好事,因為他遍體鱗傷,雙膝以下滿是血污,整個人已經疼暈了過去。 “到底是什么人,竟對一個孩子下這樣重的手!”周大夫查看元元的傷勢,眉頭緊皺,聲音里滿是嘆息。 元元娘靠在床頭,已經哭得聲音都啞了,聞言摸索著抓住周大夫的衣袖:“大夫,大夫,救救我兒!一定要救救我兒!他才這么點大!” “放心,這孩子沒有性命之虞,只是……唉,夫人放心,我必定會歇盡所能,盡力而為?!?/br> 元元娘愣了愣,聽出了里面的不祥意味,緊緊攥著周大夫的衣袖不肯松手,“周大夫,你是云川城最好的大夫,你一定要救他,一定要救他!” “娘,讓周大夫醫治吧?!钡训牙∧赣H的手,將她半扶半攙帶出來,以免打攪周大夫醫治。 元元娘死死抓著笛笛的手,嘶聲道:“這是為什么?為什么?!我許氏出身望族,父親官至三品,母親誥命加身,十六歲許給當世武狀元,人人都說我是一等誥命夫人的命,將來兒女雙全,子孫繞膝,享盡天下所有的福氣??墒菫槭裁??為什么我守不住夫君,又守不住兒子?這起天殺的!天殺的!喪盡天良,怎么不去死!” 笛笛淚如泉涌:“娘,是我不好,我該留在家里的,我就不該進城去,我要是在,絕不能讓他們這樣欺負元元……” 母女倆相擁而泣,讓人看了十分辛酸。 如果武正明還在,她們一個是將軍夫人,一個是將軍小姐,元元則是將軍府的小公子,上有武正明寬厚的肩膀擋住所有風雨,下有無數的仆從為她們奔走效命,她們只需要在深宅大院里安享榮華,根本輪不到她們為這樣的事情傷心。 這一切只是因為一桶水。 天女山被北狄占領之后,云川城便只剩下一條水源,那就是城東面的云若河。 水是云川最稀少的東西,物以稀為貴,當一樣東西變得稀少,必然也就會貴起來,貴到只有一小部分能擁有。 城中的權貴們平分了這條河流,有人將水引進自家的院子,有人將水引進自家的田地,不管引向哪里,這些水都只屬于富戶,百姓要用水,要用付錢買,要么替富戶種地,總之不能白用。 元元取了水之后,立刻被那片水源的主人派人上門打了一頓。 傅靜姝咬牙低低道:“對一個孩子也能下這樣的狠手,簡直是牲畜。到底是誰干的?” “楊天廣的兒子,楊俊?!钡训延昧δㄈパ劢堑臏I珠。 笛笛平時在城中混到了銀錢,回回都照應鄰居們,鄰居們雖不敢和那群人硬扛,但立刻便去城中給笛笛報訊。 傅靜姝皺眉道:“你平時那么照顧他們,竟沒有一個人替元元出頭么?” “那可是督護大人的公子,誰敢?”笛笛說著,咬了咬唇,“再說到底是元元有錯在先,明明知道規矩,為什么還要去偷水……” “取一桶水,也是錯?”姜雍容一直沒有說話,此時忽然開口道。 她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眸子卻格外黑沉,只有瞳孔依然燃燒著兩簇小小的火焰。 一桶水,便要打斷一個孩子的兩條腿?! 笛笛和傅靜姝都頓住,望向她。 姜雍容人如其名,向來都是雍容清雅,做什么都不急不緩,不論喜怒,皆是輕言細語,好像再大的事情在她眼里都沒什么大不了的。 她們從來沒見過姜雍容此刻的模樣。 她沒有罵人也沒有跳腳,但周身仿佛籠罩著不祥的空氣,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這好像是她們第一次見到她發怒。 ——“夫子,我的林檎樹結果子了,一共結了十一個!最大的那兩個,一個給娘,一個給夫子!” 姜雍容從北狄回來的第一天,元元便這樣開心地告訴她。 就在前兩天,元元上課的時候還望著窗外走神了,姜雍容問他想什么,他低了半天頭,說:“想我的林檎樹……” 她當時只覺得有一絲好笑,并沒有再問一下。 如果她肯再問一句“為什么要想林檎樹”,元元就會告訴她,因為一直不下雨,他的林檎樹快干死了。 甚至是到了課間的時候,元元還憂愁地問她:“夫子,如果你吃不到林檎果,會不會很難過?” 那時她以為是這孩子滿腦子想著林檎,所以想找人一起交流一下,便順著他道:“唔,難過說不上,但應該會有點失望吧?元元你呢?” 元元低下頭去沒說話。 明明不大對頭,她卻沒往心里去,沒有再多問一句。 大戰后方的兵源儲備、cao練、糧草籌集、運送……將她的時間和心思占得滿滿的,還要花心思留意那個潛在暗處的北狄內應,每個月能抽出來上課的時間真的不多。 若是時光可以倒流,她一定會在元元面前矮下身,好好問一問元元:“你的林檎樹怎么了?” 元元一定會一五一十告訴她。 這對一個孩子來說是一件天大的難事,但她只需要一句話吩咐下去,就能辦妥。 可是她沒有,她什么也沒問,她只是說“應該會有點失望”。 “葉慎?!苯喝莸?,“幾個人守在這里聽用,其余人等隨我回城?!?/br> “你就走么?”傅靜姝有點意外,“不等元元醒么?總得問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br> “事情已經再清楚不過了?!苯喝莸?,“有人目無王法,恃強凌弱,欺壓弱小?!?/br> 她每說一句,聲音便冷一分。 傅靜姝瞧著不大對,拉了拉她的衣袖,“姜雍容,你謹慎著些,那畢竟是楊天廣的兒子。楊天廣姬妾雖多,兒子卻只有這么一個,是他的心肝寶貝?!?/br> “嗯?!苯喝莸?,“我會有分寸?!?/br> 門外的人馬已經糾結齊備,一個個牽馬而立,等候命令。 姜雍容的腿傷已愈,走出門外,翻身上馬。 “兒郎們!”姜雍容環顧他們,“跨上你們的馬,帶上你們的刀,隨我去督護府討個公道!” “是!” 這一支人馬約有百人,同聲齊喝,聲勢浩大。 姜雍容一揮馬鞭,率領人馬向著城門而去。 馬蹄過處,煙塵滾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