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再有,宮里的人難道全都是瞎子聾子,他這一路哭著喊著,竟然沒人聽見沒人看見,只有你一個人有良心,就等你一個人去救他?” 思儀囁嚅,答不上來。以往小皇子哼唧一聲,人人都前仆后繼,那場面思儀可是親眼見過的。 魯嬤嬤重重地嘆了口氣,“你啊,主子身邊的侍女哪一個不是經過千挑萬選,論性情論才華,比一般的官家小姐還要拿得出手。只有你一個人是例外,就因為主子喜歡你的性子,所以破格將你提拔上來。不說要你多知道感恩,好歹別給她惹麻煩才是!” 思儀低下頭,她現在已經知道事情好像有點不對勁,可是金貴嬌嫩的小皇子這么可憐,思儀實在很難做到視若無睹。 驀地她想到了一個法子,道:“我把他送回漱玉堂去,交給漱玉堂的人照料。這樣既救了小皇子,又不給主子添麻煩!” 她向來是說干就干的性子,一下掙開了魯嬤嬤,魯嬤嬤急得直叫嚷:“你給我回來!” “讓她去吧?!苯喝莸穆曇粼隰攱邒呱砗箜懫?,不知何時出來的,身上披著一件半舊的狐裘,頭上挽著個簡單的家常發髻,神情淡淡的,聲音也是,“再沒人管,那孩子就完了?!?/br> 先帝在時,這孩子是金貴的皇長子??涩F在新皇在位,這孩子的位置就十分尷尬,留著他,就像是往新皇眼睛里揉了粒沙子,除去他,又沒有人肯背上這個罵名,畢竟他的父母雙雙殉國,只剩這一個遺孤。 在深宮中想要除去一個人,基本不用動刀子。這樣一個小孩,小貓小狗似的,只要把他身邊的人抽走,沒人照看,他就像寒風中的嫩芽那樣,說沒就沒了。 這樣做一點兒也不著痕跡,而且上體圣心,不單不會治罪,說不定還有賞賜。 “可不該是主子你??!”魯嬤嬤焦急,這孩子會出現在這里,明顯是有心人故意安排的。 “這擺明沖著你來的!” 姜雍容同意。這一帶住的都是些老太妃,沒有人會費心跟她們過不去。但其實她和她們也差不了多少,唯一的不同大約就是老太妃們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解脫,而她還要繼續活上好幾十年。 “那就更得救了?!苯喝葺p聲道,“既然有人想對付我,躲得了這次也會有下次,又何必賠上一條性命?” 思儀抱著年年過來,她無師自通地仿佛天生就知道怎么哄孩子,一面走一面柔聲安慰。 年年受寒受凍受餓受苦,這會兒終于得了個安穩所在,淚水止住了,猶抽抽噎噎地:“阿姆……母妃……” 思儀抱著他直到姜雍容面前,低聲道:“主子,我這就送他回漱玉堂?!?/br> 姜雍容低頭看著思儀懷里的年年。 這孩子隨他娘傅貴妃,眉眼十分娟秀,玉雪可愛。只是一雙眼睛哭得通紅,像一只驚魂未定的小獸,看看思儀又看看魯嬤嬤,扁扁嘴又要哭出來。 以他小小的腦袋一定弄不明白,原來那些一直環繞在他身邊的人、那些一直抱著他哄著他的人,突然之間像是換了一張面孔,全都不理他,就好像他根本沒有在世上存在過一樣。 忽地,他看到了雍容,“哇”一聲大哭,在思儀懷里掙向她:“母妃……母妃抱抱!” 姜雍容怔了怔,她和貴妃并不像。貴妃出身江南,生得小巧玲瓏,清麗脫俗。不過在孩子的眼中,也許所有的大人都是一般地高不可及,再加上貴妃性子清冷,孩子多由乳母照顧,這會兒竟然認錯了人。 姜雍容沒抱過小孩子,但眼看年年鬧得厲害,簡直像條活魚一般,思儀加上魯嬤嬤都按不住他,她只好頗為僵硬地伸出手,接過年年。 年年的哭鬧立即止住了,他把臉貼在她身上的狐裘上,狐裘帶著體溫與香氣,讓他的眉眼都安靜了下來,只剩抽噎:“嗚嗚母妃……” 姜雍容明白了,原來是因為身上的狐裘。 這是最上等的銀狐,鋒毛根根直立,又柔軟又暖和,非妃位以上不能享,平時難得見母親一面的小皇子就是憑借這樣來辨認母親的。 “我不是你母妃,我是……”姜雍容說到這里頓住了。 以往重大的年節時,她會像一件擺設一樣出現在皇帝身邊的座席上,年年也曾被乳母抱出來行禮,教他叫一聲“母后”,他便跟著叫一聲。 但被教的人念過就忘,被叫的人也全沒放在心上,此時姜雍容停了停才吐出那兩個生疏的字:“……母后?!?/br> “母后?!蹦昴昴搪暷虤獾刂貜鸵槐?,跟著又把臉貼到了狐裘上,也不知是太累了還是怎地,眼一閉,臉上的淚痕還沒有干,人就已經睡著了。 思儀伸手道:“主子,我把他送回漱玉堂吧?” “玉漱堂只怕早已經沒人了?!苯喝菡f著,把年年交給思儀,年年的手猶抓著狐裘不放,姜雍容把狐裘解下來,覆在年年身上,年年睡顏頓時更安穩了,“讓他留下來吧?!?/br> 思儀又驚又喜,直想大聲應個“是”字,又怕吵醒年年,忙忍住,然后笑嘻嘻向魯嬤嬤道,“嬤嬤你看,主子挺喜歡小孩子的……” 魯嬤嬤直接給了她一記爆栗子:“就你事多!” 姜雍容喜不喜歡小孩子,魯嬤嬤不知道,但從方才姜雍容看年年的眼神,魯嬤嬤知道她定然是想起了過去的自己。 曾經高高在上,什么都擁有,一朝跌落塵埃,什么都不是。 魯嬤嬤長長地嘆了口氣。 轉瞬一顆心又揪起來。 主子都落到這個地步了,宮里還有人跟主子過不去?把這燙手山芋送過來的人會是誰? * 清涼殿添了個小小人口,有一件事擺在頭等。 年年他,還沒斷奶。 母乳養人,宮里的孩子多有吃到八九歲的,年年如今兩歲多一點,正是離不開乳母的時候。 但清涼殿沒有乳母。 這天實在是他累極了,被魯嬤嬤糊弄著喂了一點魚湯,便沉沉地睡著了,但可以想見,明天一早醒來肯定又要找奶吃。 魯嬤嬤去了趟漱玉堂,想找找年年的乳母。 可果如姜雍容所料,漱玉堂里已經是人去樓空,再問執事太監,說是一個乳母死于叛軍之手,另一個乳母告假還鄉了。 乳母尚未找到,年年一覺睡到下午,人還沒醒,卻總是踢被子,再一看臉色發紅,額頭燒得guntang。 魯嬤嬤到底有帶娃的經驗,道:“不好,定是之前受寒了,得快去請太醫?!?/br> 思儀立即忙忙地去太醫苑,結果空手而回,哭喪著臉道:“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太醫們一個個不是肚子痛就是家里有事,全都來不了?!?/br> 姜雍容沒有說話。 原因很簡單。因為登基之后便是大婚,萬眾期待的是新任帝后生下嫡子,年年,已經被所有人放棄了。 就像當初她被放棄一樣。 她還是把事情想得簡單了,不知道小孩子是這樣脆弱的東西。也許這就是那些人的目的,殺一個孩子不用見血,一場急病就足夠了。 所以,她如果抱養年年,且養得不錯,那就是明擺著得罪新帝新后,是罪。 如果見死不救,讓年年死在她的清涼殿外,還是罪。 如果抱養年年,照顧不周,導致年年夭折,當然還是罪。 把年年驅趕過來的人,已經將她置于死局之中,手段還真是不壞。 魯嬤嬤怒道:“就算是住到了清涼殿,主子也依然是皇后!我就不信了,是誰給他們的膽子,這樣怠慢皇后娘娘的懿旨!” 她說著就要去太醫苑。 “阿姆?!苯喝輪咀×怂?,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將近酉時了,天邊鋪滿云霞,輝煌燦爛。 太廟齋戒有一定的時辰,按規矩是踏著清晨第一縷陽光入太廟,然后在最后一縷霞光消失之前回皇宮,意謂“光輝永沐,澤被萬民”。 風長天快回宮了。 太廟在皇宮以西,他必然是從西華門進來,那將是他離這里最近的時候。 “就算這次能逼令太醫醫治,下次呢?”姜雍容道,“要留下這孩子一條命,就得為他求一條活路?!?/br> 魯嬤嬤和思儀已經很久不曾見過姜雍容這樣的眼神了。幾年來姜雍容的眼神常常是空悠悠一片,對什么都無所謂,對什么都不在意,而此時她的眸子透著一抹微光,冷然,湛然,明凈逼人。 在這一個瞬間,魯嬤嬤和思儀仿佛看到了從前的姜雍容。 姜雍容回到自己房里,在琴案前坐下,一面看著天色,計算著風長天的歸程,一面讓思緒一直沿著時光回溯,回溯到學琴的最初,螢道長彈《黃鶯啼》的時候。 她彈的《黃鶯啼》清麗流暢,螢道長彈的《黃鶯啼》豁達瀟灑。 她的人生背負得太重,丟失的又太多,這輩子就沒有體會過什么叫做“豁達”。 但她可以學。 她的耳朵還記得螢道長當時的琴聲,她的眼睛還記得螢道長當時的神態,她用她的記憶將當時的情景全盤復蘇,等到酉正到來之刻,手指錚然拔動了琴弦。 琴音從弦上流泄,灑脫如隱世的老者濯足而歌。 為了讓聲音傳得足夠遠,她將音拔高了不少,更多了一絲爽利的意味,無意中倒是更接近記憶中的琴聲了。 這里離西華門尚有一段距離,但據說練武之人的耳力遠超常人,風長天的武功已經到了刀槍不入的境界,耳力也一定很厲害。 她猜對了。 幾乎是琴聲剛剛停歇之時,宮門外傳來了風長天一聲咆哮: “姓、螢、的!你給我滾出來——” 隨著最后一個字落地,清涼殿的大門步上坤良宮的后塵,裂作兩半,轟然倒地。 姜雍容:“……” 失算了。 應該先給他開好門的。 第4章 . 醫治 說人話行不行? 姜雍容只覺得一股勁風撲面,人已到了眼前。 才從太廟回來,他身上穿的是月白祭服,前胸后背、雙肩并前后衣擺各繡著一條團龍,下擺是江牙海水紋,腰束玉帶,益發顯得肩寬腰細腿長。 明明是清雅如明月般寧靜的衣服,卻被他穿出了清剛勁烈的風采,看上去不再像是只宜在太廟靜坐的祭服,更像是隨時都能上陣殺敵的戎裝。 風長天五指成扣已經伸到了她面前,顯然是想直接扣住她的脖子,好在最后認出了她:“咦,是你?!臥槽,我又跑到坤良宮來了?所以彈琴的又是你?” 他臉上有說不出的失望,但打量一下周遭,困惑道,“不對啊,我記得坤良宮離那邊大門還遠著呢,而且這房子怎么這么???” “妾身見過陛下?!苯喝萜鹕硇卸Y,“這里是清涼殿,妾身遷宮在此?!?/br> “美人兒,爺求你個事兒行不?沒事能不能換一個曲子彈?”風長天嘆了口氣,“你一彈這曲子,我就以為能抓住姓螢的報仇,尤其你這次彈的還跟那天不一樣,活脫脫像他?!?/br> 姜雍容心說像就對了,面上還是低眉順眼道:“妾身遵命。因妾身的琴本是螢道長教的,有幾分相像也是有的,還請陛下恕罪?!?/br> 說著,她跪下,一展衣袖,雙手平托于額前,躬身觸地,行了大禮:“今日陛下臨此隅地,實在是蒼天憐憫妾身,妾身有一事相求,還望陛下恩準?!?/br> 她的話說完了,頭頂卻沒有動靜。 她心里微微頓了一下,難道風長天發覺了她是故意引他前來? 男人都不喜歡女人有機心,這次會面必須是巧合??磥硎乔懊嫔倭艘徊?,她應該先訝異陛下怎么會來這里才對。 然而不待她補救,風長天忽然在她面前蹲了下來,笑嘻嘻道:“你再拜一個?!?/br> 姜雍容一時間搞不清這是他傻,還是他已經瞧出不對勁,在為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