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按規矩,主子是皇后,即便是遷宮,也該遷到慈寧宮,怎么去清涼殿?”魯嬤嬤皺眉,“那里住的都是些文宗皇帝留下來的太妃,無子無寵,活著不過等死罷了,主子你怎么能去?” 姜雍容心說我可不是無子無寵? 風長天今年二十五歲,新后的年紀想必和她不會相差太大。等到新后當太后的時候,她不幸還活著,豈不要又遷一回宮?索性一趟遷完,省事。 姜安城知道了后,抽空入宮了一趟,道:“阿容,你在宮里也待夠了,我帶你回姜家?!?/br> 這可是違制的。不過姜安城是迎新君破敵虜的第一大功臣,真要這么做,宮里宮外的大約也會給他這個面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當看不見。 “別了,沒的給父親添堵?!?/br> 姜雍容一面整理自己的書架,一面道。 清涼殿比坤良殿小得多,能帶過去的東西很少。此后余生漫漫,還需要許多東西才能打發無盡的光陰,她挑選的全是詰屈聱牙的大部頭,只有七八十老學究才會去鉆研的那種。 她是姜家最無能的皇后,也是父親最恥辱的敗績。頭兩年父親還動用一切力量去幫她爭取帝心,后面發現全是徒勞無功,便徹底放棄了她。這會兒她喪家之犬一般回到父親面前,父親大約連看她一眼都會覺得煩心。 那么,不去煩他,就算是她最后的孝心了。 姜安城想了一想,又道:“那我替你在外頭置所宅子,城里也好,城外也好,看你喜歡在哪里?!?/br> 姜雍容抬起了頭,隔著書架望著姜安城的眼睛:“二哥,反正是孤獨終老,在哪里都是一樣的,你不必為我費心了?!?/br> 陽光斜斜地從窗棱處照進來,書架前有塵埃在光柱里輕輕飛舞。姜雍容就站在這光柱中,光柱仿佛融進了她的肌膚,然后再從她的肌膚中透出來,藏書之地偏于幽暗,而她仿佛自成光源。 如此年輕,如此美麗,就像一朵花才剛剛開放,怎么能就扔在深宮的角落里任其腐爛? “阿容?!苯渤堑偷蛦玖艘宦?,明知道坤良殿沒有旁人,還是左右看了看,確認魯嬤嬤和思儀都不在,然后從懷里掏出一封書信,遞到姜雍容面前。 姜雍容只看了一眼信封:“榮王的?” 姜安城臉上微微一喜:“你怎么知道?”難道她就在等這封信? “上面是他的字?!?/br> 姜安城喜色愈深:“五年了,你還記得他的字,可見——” 姜雍容抬頭看了他一眼,“二哥,不是我要記得,是我看過的東西想忘也忘不了?!?/br> 姜安城:“……” 姜雍容自幼聰慧,三歲便啟蒙認字,跟著夫子念《千字文》,夫子即教即誦,過目不忘,姜家上下都贊不絕口。有一天姜雍容來找他,他正被夫子盯著讀《尚書》?!渡袝纺巳a命之學,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哪里弄得懂?不過是死記硬背而已。 背到“寅賓出日”,下一句怎么也想不起來,眼看夫子已經拿起了戒尺,心中越發著急,小雍容忽然在旁邊道:“平秩東作?!?/br> 確實是這句!姜安城連忙接著背下去,背到“厥民析”下面一句,“鳥獸”起頭,卻又卡了半天,小雍容道:“鳥獸孳尾?!?/br> 第一句還可以說是誤打誤撞,第二句就不能再說是巧合了,不單姜安城,連夫子都刮目相看,問:“大小姐是怎么知道的?” “我聽二哥讀了五遍了?!毙∮喝莨怨郧汕傻氐?。 “光用聽的你就背下記住了?”夫子兩眼放光,“背背看?!?/br> 小雍容便朗朗將那段背了一遍,明明不解其意,卻是口齒清楚,一字不爽。 “奇才啊,奇才!”夫子大驚,姜家上下震動,父親聞訊而來,親自教姜雍容讀完那篇《堯典》,姜雍容不單脫口成誦,連意思也記得清清楚楚。 父親大喜,一把抱起小雍容:“容兒真是上天賜給大央和姜家的禮物,將來必定能成為一代賢后,青史留名!” 父親一向很少同孩子親近,這樣的擁抱應該是小雍容記憶中的第一次,所以小雍容雙手摟住父親的脖頸,笑得很開心。 但姜安城寧愿小雍容沒有這點過人之處。因為從那之后,她的童年就結束了。 父親幾乎是想把世上所有的知識全塞進她的腦子里,翰林大儒、書畫大家、名人逸士……皆被請到姜家,教授小雍容。她的時間全被四書五經和琴棋書畫等等擠滿了,連吃飯時都有專人在旁邊讀書給她聽,他的小書房里再也不會有個小meimei來找他玩了,因為她比他要忙得多。 此時此刻,姜安城依然衷心希望姜雍容記得榮王的字不是因為記性好,而是因為對榮王上心。 他道:“榮王至今沒有娶王妃,他心中一直有你。從前這話我不好說,現在說出來也無妨了。阿容,你還年輕,榮王說只要你點頭,他便拋下王位帶你走。江南也好,塞外也好,你們們不用在意聲名羈絆,自由自在過活,多好?!?/br> 在姜安城期待的目光中,姜雍容接過信,然后揭開一旁的薰籠罩子,將信擱了上去。 深秋的殿內已經有幾分寒冷,碳盆燒得紅融融,信上很快便被火焰舔食干凈。 姜安城失色:“阿容!” “二哥,為后宮妃嬪傳遞私信,是大忌?!苯喝莸?,“對我來說,榮王只是兄長的朋友,旁的什么也不是。再者,江南塞外,要是我愿意去,一個人也去得,不需要男人帶我去?!?/br> 她從書上讀到過天大地大,讀到過寒外飛雪,讀到過江南煙雨。少年時候也曾經憧憬向往過,還曾經和兄長與榮王坐在一起高談闊論過。但現在,那些少時的愿望就像是枝頭來不及開放就已經在寒風中枯萎的花苞,再也沒有開放的興致和可能了。 * 在一個極好的天氣里,姜雍容搬離了坤良宮。 天藍如玉,一絲云也沒有,琉璃瓦燦燦發光,樹葉轉為金黃,空氣里全是草木的芬芳。 她最后回頭看了一眼。 里面的殿宇森森,埋葬了她從十五歲到二十歲的五年時光,埋葬了她從天之驕女到冷宮寂后的不甘與掙扎,埋葬了她成為一代賢后的夢想。 像一個墳墓。 清涼殿的前一位主人信佛信得很虔誠,不大的宮殿里還特意辟了一間宮室出來做佛堂。 前院的臘梅樹十分巨大,上面的葉子還未落盡,但已經結了密密的細小花骨朵。后院不小,還有一口池塘,幾條花團錦簇的錦鯉在水里吐泡泡。 姜雍容在池塘邊佇立良久,凝神低頭,看得思儀有點心驚膽戰,直擔心她會想不開。 魯嬤嬤的心比她更驚,臉色發白,和思儀使了個眼色,兩人悄悄地地接近,想把姜雍容拉過來。 然后就聽姜雍容道:“這魚不錯,可以燉湯?!?/br> 魯嬤嬤:“……” 思儀:“……” 魯嬤嬤和思儀又安心地去忙碌了,兩人還在小廚房翻找看看有沒有什么工具可以撈魚。姜雍容還站在池邊,池水碧綠,倒映出她的影子。 方才那一瞬,確實是想跳進去。 沒有來由地,她自己并沒有刻意想尋死,只是莫名冒出了這么一個念頭。 只是再想想,魯嬤嬤第一個會殉主,思儀想不開的話,就會是第二個。 所以……還是喝魚湯吧。 第3章 . 遺孤 我是……母后。 清涼殿殿如其名,窗開得極大,又極低,長風過境,能吹得人片甲不存,應當很適合用來避暑。 魯嬤嬤帶著思儀將窗紙又糊了一層,好歹能抵卸行將入冬的寒風了。 三個人幾乎與世隔絕,思儀每個月會去支領姜雍容的則例,每次帶回來一大堆消息,大到應選的貴女們已經入宮,小到兩個太監打了一架,嘰嘰喳喳說個沒完。 “陛下這幾天不是去太廟了么?原本那班貴女天再冷也會打扮得花枝招展,沒事也要往御花園逛上幾圈,說是欣賞園中美景??蛇@會兒菊花謝了,梅花還沒開,有什么美景??!這不,陛下不在,御花園是一個人影都見不著了?!?/br> 姜雍容從坤良宮帶出來好些陳年古卷,書頁都已經開始泛黃發脆,她計劃全部抄錄一遍,單只這項事,大概能耗去幾年光陰。 思儀的聲音對她來說形同外面的風聲與鳥鳴,左耳進,右耳出,不過聽到這里,筆頓了一下。 去太廟齋戒祭祖,是登基大典之前的最后一件事項,看來明天就是登基大典了。 果然思儀緊接著就說起了登基大典的事,各處是如何如何忙碌,外頭又是如何如何熱鬧,說得十分起勁。 外頭越熱鬧,也襯得這里越冷清,魯嬤嬤怕勾起姜雍容的傷心事,遂別開話題,問思儀這次進來的貴女有哪些,有沒有哪個出挑些。 這話題思儀十分感興趣,笑嘻嘻道:“聽說這回送進來的一個個來頭都不小,大家都說陛下的后宮里是百廢待興,進來的人人有份,都能得個尊號。這一拔人里生得最好的有幾個人,像古家的小郡主,云相爺家的二小姐,趙尚書家的大小姐,還有一個人,嬤嬤你萬萬想不到?!?/br> “誰?” 思儀道:“咱們家的四小姐!” 魯嬤嬤一愣:“四小姐是庶女啊?!?/br> 但又一想,大公子早逝,夫人只留下一子一女,姜家統共只有姜雍容一個嫡女,剩下的都是庶出,家主大人也是沒辦法吧?不然,憑著風家的太/祖爺立下過的遺旨,風氏皇帝必娶姜氏嫡女為后,家主大人說什么也不會放過后位,一定會送個嫡女進來。 姜雍容原本正在窗前抄經,聞言淡淡道:“她應該已經是嫡女了?!?/br> 思儀和魯嬤嬤都意外:“什么?!” 因為大央的后座是姜家的囊中物,父親絕不會拱手讓給別人。 她這里已經敗了一次,父親絕不允許有第二次。 四妹姜云容的母親古姨娘是古王府的旁支,為了嫁給姜家家主甘當妾室,父親也很給古王府的面子,給了她貴妾的身份。如今母親已經去世,為了能讓姜家再出一個皇后,抬妾為妻又算得了什么? 但這些沒必要細說,她正想隨口說一句“我猜的”,窗外忽然傳來了哭聲。 從前總覺得坤良宮安靜,但總有響動從宮門外傳進來,或宴樂聲,或腳步聲,或說話聲……多少有點人氣。這里才真是實打實的靜,鎮日里只剩下風聲,不往外望還以為自己身在深山老林。 因此,陡然聽到一絲外頭的人聲,屋子里的三個人都愣了一下。 哭聲飄在風里,模模糊糊,十分稚嫩,又帶著幾分沙啞,像是一個哭啞了嗓子依舊在嚎哭的小孩子。 思儀連忙出來。 這一看不打緊,登時嚇了一跳。 確然是個小孩子。 宮里唯一的小孩子。 傅貴妃所出的皇子風啟正,小名年年。 思儀僅在年節大典時見過他幾次,一次比一次玉雪可愛,現在卻是鼻涕眼淚糊了一臉,身上臉上都是泥。他才過兩歲,哇哇大叫,口里含糊不清地叫道:“阿姆……母妃……阿姆……母妃……” 他是整座皇宮的寶貝,此時身邊卻一個宮人都沒有。他獨自跌跌撞撞走在寒風中,身上連件厚衣裳都沒有,腳上的鞋只剩一只,另一只腳上踩著一只彈墨綢襪,今天風又大,思儀看著都心疼,正要跑過去,忽然被人被拉住。 魯嬤嬤在她身后,板著臉道:“自己的活計做好了么?有空在這里管別人的閑事?” “這是閑事么?”思儀忍不住道,“這可是先帝唯一的孩子!是皇子啊嬤嬤!” “你也知道那是先帝的孩子!”魯嬤嬤把“先帝”兩個字咬得重重的,“這不干我們的事??旄疫M去?!?/br> “嬤嬤!”思儀叫了起來,瞧魯嬤嬤沉得能滴下水來的臉色就知道是沒有商量的余地了,但又不能眼睜睜看著小皇子這么可憐,她一咬牙,想掙開嬤嬤抱小皇子抱回來。 魯嬤嬤盯著她道:“你用點腦子!那是皇子,他身邊的乳母嬤嬤宮女太監一大堆,你什么時候見過他一個人?” 思儀道:“這不是宮里忙么,又是要登基,又是要選后,又是要準備先帝的奉安大典——” 魯嬤嬤打斷她:“就算身邊的人都死絕了,他也該待在漱玉堂,他一個兩歲大點的小孩子,是怎么一個人走到這里來的?” “……”思儀被問住了。確實,從貴妃的寢宮漱玉堂到這里少說也有好幾里地,小皇子是怎么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