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但無論是哪個,她都不能拒絕。 她順從地起身,重新再行了一個大禮。 自幼受教,她的每一個彎腰分寸都精確到能拿尺子來量,這拜禮如同行云流水,典雅自矜而又不失謙卑。 “哈哈,我終于知道皇帝們為什么都要別人這么拜了?!?/br> 風長天大笑,他往椅上一坐,撈起桌上的茶杯,仰頭一口就喝完了。 姜雍容眼角跳動一下——那是她的杯子。 風長天道:“美人兒你是不知道,當個皇帝規矩也忒多,比如人家進來商量個事,你也拜我也拜,就拜去了一炷香/功夫,多耽誤事!不過要是人人都能拜得像你這樣的,那天天兒來給我拜一拜也無妨?!?/br> 姜雍容的聲音平和柔順,道:“陛下乃天子,代天統御四方,恩澤被及天下,萬民莫不虔心敬服陛下。禮出于心,正于行,禮至乃是心至……” 她的話還沒說完,風長天就捂住了耳朵,痛苦地道:“美人兒,咱能不學那些大臣么?說人話行不行?” “……”姜雍容出生在人世間的頂峰,幾乎是活在云端上,所有能走到她面前的人,無一不是世間最最高貴最最優雅的人物,頭一回遇上風長天這個款式的,一時間還真不知道怎么應付。 好在風長天已道:“起來說話吧,方才你說有事求爺是吧?” 他說著,打量一下室內,自覺自己洞察了一切,點頭道,“定然是嫌這里太寒磣了,確實還是坤良宮好啊,干嘛要搬這兒來呢?還是搬回去吧?!?/br> “謝陛下厚愛,但妾身所求并非是這件事?!苯喝菪拚艘幌路绞?,決定不再做多余的迂回,直接道,“陛下,先帝與貴妃殉國,留下一位小皇子,妾身想請陛下降旨,恩準將小皇子過繼給景王?!?/br> “景王……”風長天露出思索的神情,半天,問,“是哪個?” 姜雍容道:“景王乃理宗一脈,封地在滄州一帶?!?/br> “哦,他干嘛要小皇子過繼呢?他沒兒子么?” 姜雍容:“…………………………” 理宗乃文宗的兄長,如今的皇位出于文宗一脈,年年一旦過繼給景王,就再也沒有與風長天的子嗣位爭位的資格,唯有去除年年對未來皇位的威脅,才能保證年年平安活下去。 “不對啊,我那沒見過面的七哥也只得這么一個兒子,過繼給他了,我七哥怎么辦呢?”風長天道,“景王至少還活著,活著就有希望,讓他努努力自己生去吧。小皇子是我七哥的兒子,那就是我大侄子,他打誰的主意不好,非打到我侄子頭上?” 姜雍容的心往下一沉。 他這是不打算放過年年,一定要年年的命才安心嗎? 風長天說完就準備離開,姜雍容再也顧不得,一把拉住了他的衣擺:“陛下!若是不能過繼,褫奪皇子身份也好,貶為庶人也好,小皇子才兩歲,既無兄弟,也無外族,根本不足為慮,求您看在他父母雙雙殉國的份上,給他一條活路吧!” 不管是在求死那一次,還是這一次,姜雍容在風長天看來就像一個平靜又深不見底的湖泊,面上一絲漣漪也沒有。 但此時此刻,她的眸子里迸射出強烈的光澤,如同湖面在颶風下起了壯闊波瀾,一時間讓他有點目炫神迷,愣了愣才回神:“怎么回事?小皇子出事了?” * 姜雍容直接把他領到隔壁宮室。 年年躺在床上,小臉通紅,昏迷不清,魯嬤嬤和思儀不停地用濕布巾給他降溫。 “真是好大的狗膽!”風長天一聲怒吼,“豈有此理!” 怒聲尚未停歇,他的人已經沖出殿外。 再過不多久,他一手拎著一個太醫進來,將兩人往地上一丟,“給我好好治!治不好,爺一把火燒了你們的太醫院!” 那兩個太醫一路上騰云駕霧的,戰戰兢兢,臉色慘白,哆哆嗦嗦就要去診脈。手還沒碰到年年的手腕,風長天又是一聲大喝:“你抖什么?抖成這樣怎么治人?” 他這一吼,兩個太醫益發抖成了篩子。 姜雍容看不過去,道:“陛下龍威太重,兩人畏懼陛下震怒,判脈恐怕不能如?!?/br> 風長天不耐煩:“什么意思?” “……”姜雍容微微吸了一口氣,“他們膽子小,陛下在這里會嚇著他們?!?/br> 風長天懂了。 離開屋子之前,還向每位太醫贈送了一記目光警告。 出來后他也閑不住,在院子里晃了晃,忽然“咦”了一聲,然后從前院逛到了后院,又從后院逛到了前院,點頭道:“很好,很好?!?/br> 跟御花園比起來,這里的院子小得可憐,花木也都是尋常物,姜雍容實在不知道哪點好,沒法兒聊了。 風長天顯然也沒打算聊天,他一縱身,輕輕一躍,那么大個個子,卻比燕雀還要輕躍,無聲地就躍上了那株臘梅樹,在上頭道:“那兩個大夫你看著點,治好了再放他們回去?!?/br> 姜雍容領命,看著枝椏間盤腿而坐的皇帝,總覺得有幾分不真實,忍不住道:“陛下在做什么?” “看不出來嗎?爺在練功?!憋L長天的聲音從樹葉之間飄落下來,“不要吵著爺,爺要是走火入魔就拉你陪葬?!?/br> “……” 姜雍容終于知道他覺得這里哪點好了。 ——安靜。 ——深山一般的安靜。 * 年年只是尋常的受寒發熱,來勢雖洶洶,但藥一服下,很快就見效了。 但在皇子徹底退燒之前,兩名太醫無論如何也不敢離開,就守在床前照顧。 天黑之后,魯嬤嬤準備好了晚飯。 就在這個時候,御前執事太監找來了。 御前執事太監官居三品,乃是宮人的職業頂峰,其尊榮無以復加,往往是在宮中經營多年的老太監擔當,但這一位執事太監最多十七八歲,一張臉生得飽滿如同滿月,又像是剛蒸出來的白面饅頭,眼睛小小的,不注意還以為沒睜開。 他跌跌撞撞跑進來,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聲音里帶著哭腔:“娘娘,嬤嬤,jiejie,陛、陛下來過這里么?” 這位新榮升的大太監姓豐,從前人稱“小豐子”,現在人稱“豐公公”。豐公公陪著風長天從太廟回宮,才進宮門沒多久,風長天人就“嗖”一下不見了,把個豐公公急得半死。 后來好容易在太醫院打聽得消息,便心急火燎趕過來。 思儀見他和氣,便一五一十把事情告訴他,讓他別擔心。 “娘娘、嬤嬤、jiejie,你們是不知道啊……陛下天天跟六部尚書吵架,連姜相爺都吼過,一天要說十幾遍‘不干了’,小人可真擔心他真的是說不干就不干了……”豐公公一面說,一面擦汗,他生得圓圓胖胖,加之又心急,出了一身的汗,衣裳都快濕透了。 魯嬤嬤怕他著涼,讓他進屋等,給他端來熱茶,又問:“公公原來在哪里高就?” “小人原來是在御膳房當差的?!?/br> 豐公公的發跡史可以說是一個奇跡。他自小入宮,手腳不算利落,腦子也不大靈光,就在御膳房里做些挑水之類的粗活。那日乾正殿大火,正在救火之際,忽然被風長天遙遙一指,點名讓他在御前伺候,原因是“長得就很有福氣,朕喜歡”。 姜雍容心說這還真是風長天的風格。 思儀笑道:“那你可是祖上燒了高香,交了好運了!” 豐公公愁眉苦臉道:“jiejie不知道,御前的事情好多,我又都不會,不是拿錯了折子,就是送錯了東西,那些大臣我也不認得,好幾次都找錯了人,唉,要不是陛下待我好,我寧愿御膳房挑水去?!?/br> “哦?”魯嬤嬤不動聲色,“陛下待公公怎么個好法?” 說到這個豐公公就精神一振,“陛下他人特別好,真的!他從來不打罵下人,不,罵也罵,但不是那種罵……總之,他罵人的時候我一點兒也不難過,他還經常跟我聊天,問我是哪里人,在宮里頭做什么……還跟我稱兄道弟……” 豐公公說到這里幸福得都快暈掉了,他從前是在雜役的最底層,被人欺負慣了,從來沒敢幻想過有人會待他這么好,這人還是皇帝! 不過說到這里他猛然頓住了,趕緊道:“當、當然,小人是不敢的?!?/br> “公公,你現在可是三品執事,這宮里頭凡是侍候人的,誰也大不過你。從今往后啊,只有人怕你,你不必怕任何人?!濒攱邒哒f著,又問道,“那陛下平時有了閑暇,都喜歡做些什么?” “嬤嬤,”姜雍容打斷魯嬤嬤,“去廚房看看湯可好了?” 魯嬤嬤只得去了,半晌端著一大缽奶白色的魚湯進來,剛在桌上放好,就聽得風長天的聲音,“唔,好香!” 他下樹了。 第5章 . 吃飯 雍容啊,你是不是也該為我做點什…… 皇帝一進來,所有人都起身行禮,姜雍容也離席了。 風長天拿湯泡飯,咣咣咣先干掉一碗,然后才發現只有他一個人坐在桌上,便道:“都來坐,一起吃?!?/br> 魯嬤嬤和思儀頓時呆掉。 身為宮人,竟敢和皇帝一個桌上吃飯,還要命不要? 姜雍容道:“陛下,君臣有分,上下有別,不可亂了禮數,若是小處不收斂,到時被御史臺勸諫,反而不美……” 她的話還沒說完,風長天長臂一伸,直接將她拎到椅子上,把筷子往她面前一放,簡單明了在指示:“吃?!?/br> 同時目光向小豐子等人一掃。 小豐子比較有經驗,立刻坐下了,還勸魯嬤嬤和思儀,“嬤嬤,jiejie,快吃吧,別惹陛下生氣?!?/br> 話說當初小豐子也是打死不敢上桌,但風長天一下子就把他拋到了房頂上。 “上房還是上桌,你自己選?!碑敃r風長天這樣說。 小豐子立刻就屈服了。 姜雍容徹底明白了,這人壓根兒沒拿自己當皇帝看,也根本不知道這個皇帝怎么當。 魯嬤嬤保留了最后的倔強——去把宮門關上了。 風長天在太廟里吃了三天齋,終于見到了葷腥,心情大好,胃口也大好,小豐子為他添了三碗飯,他道:“嬤嬤這魚湯可真不錯,不去御膳房可惜了?!?/br> 魯嬤嬤心里一驚。他只要一句話,她就可能要離開主子了。 好在風長天接著道:“我們山上有個張嬸,她也喜歡做魚湯。嘖嘖,那魚湯基本就是魚的洗澡水,還沒洗干凈的那種,腥味能把方圓十里的野貓都引過來?!?/br> 思儀最喜歡說話,以往在吃飯的時候都停不下來,這會兒跟皇帝坐一個桌上,起先還不敢開口,聽風長天比她還能說,她終于忍不住了,問道:“那為什么不換掉她?” “換掉她?那哪兒行?她至少知道先把魚剖了再煮,其它人直接把魚從水里撈出來就扔鍋里你敢信?” “那陛下為什么不請一個好點兒的廚子?” “嗐,雖然她做飯難吃,但釀酒有一手啊?!憋L長天說著,一臉懷念,“唉,她釀的燒刀子,那可是云川城第一流的。我來這宮里喝了許多貢酒,沒有一個比得上?!?/br> “陛下可以把她接到宮里來釀酒呀?!彼純x給他出主意。 “你不懂,釀酒一是靠手藝,二是靠水,離了我天虎山的山泉,就釀不出那味道了?!?/br>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聊得倒甚是投機。 思儀一時竟忘了這位是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好奇地道:“那你們在山上平時都做些什么???” 姜雍容的筷子微微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