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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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行舟必須有船主,有紀律,否則危險。一上了岸,情形不同了,克利斯青非常識相,也不攬權。公議把耕地分成九份,白人每人一份,六個土人是公用的奴仆。家家豐收,魚又多,又有帶來的豬羊,大桶好酒,只有一宗不足,這島像海外三神山一樣,海拔過高,空氣稀薄,雖然還不至于影響著人類的生殖力,母雞不下蛋。有一天鐵匠威廉斯的妻子爬山上樹收集鳥蛋,失足跌死,他非常傷慟。 愛德華楊與克利斯青的友誼漸趨慢性死亡,原因是克利斯青叛變是聽了楊的話,后來越懊悔,越是怪楊,而他從一開頭起就已經懊悔了。在辟坎島上,他的權力漸漸消失,常常一個人到崖頂一個山洞里坐著,遙望海面,也不知道是想家,還是摻望軍艦。其實他們在土排島已經差點被擒——走之前一個月,有個英國船夜間路過,看見島上燈火,如果是白天,一定會看見邦梯號停泊在那里。那時候布萊也早已抵達東南亞報案。他上山總帶著槍,也許是打算死守他這“鷹巢”,那山洞確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但是他到哪里都帶著槍,似乎有一種預感。 叛變前夕他本來預備乘小筏子潛逃,沒走成。黎明四點鐘,另一士官司徒華來叫他換班,勸他不要逃走,簡直等于自殺——有鯊魚,而且土人勢必欺他一個人。又說士兵對船長非常不滿,全靠他在中間調停,“你一走了,這班人什么都干得出來?!?/br> 克利斯青到甲板上值班,剛巧專拍船長馬屁的兩個士官?;[、黑吳誤點未到。楊來了,也勸他逃走太危險,船上群情憤激,什么都干得出,“你不信,試試他們的心?,F在正是時候,都睡著,連?;[、黑吳都不在。你對你班上的人一個個去說,我們人手夠了,把船拿下來。你不犯著去白冒險送命,叫布萊跟他的秘書還有?;[、黑吳這四個人去坐救生艇,也還比你的小筏子安全?!闭f罷又下去了。 克利斯青聽他這兩個朋友分別勸他的話,竟不謀而合,其實司徒華的話并沒有反意,但是他一夜失眠之后,腦海如沸,也不及細辨滋味。四點半,他終于決定了,用小刀割斷一根測量海底深度的繩子,繩端系著鉛塊,下水會直沉下去。他拴在自己頸項上,鉛塊藏在襯衫里,準備事不成就跳海。 五點鐘,他去跟琨托與馬丁說,這兩人剛巧在一起。琨托是水手中的激進派,立刻自告奮勇下統艙通知伙伴們。美國人馬丁起初猶疑,隨即答應參加。后來馬丁乘亂里把手里的火槍換了只布袋,跟著船長一干人走下小船,被忠貞的木匠頭子喝?。骸澳銇砀墒裁??”答說“跟你們走?!北荒窘炒罅R,琨托等聽見了,怕別人效法馬丁,人心動搖起來,用火槍指著他,逼他回到大船上??梢婑R丁本不愿意,只是不敢拒絕,不然怕他走漏風聲,可能馬上結果了他。 其實跟這兩個水手一說,就已經無可挽回了。事后克利斯青對楊冷淡了下來,楊當然也氣。當時完全是為他著想,看他實在太痛苦,替他指出一條路。楊比他還小兩歲,那年才二十二歲,受過高深教育,黑黑的臉,有西印度群島血液,母方與歷史上出名哀艷的蘇格蘭瑪麗女王沾親。二十來歲就斷送了前程,不免醇酒婦人。他與亞當斯兩人最與土人接近,余人認為他們倆與幾個土人“換妻”。這亞當斯大概過去的歷史很復雜,化名斯密斯,大家只知道他叫斯密斯。 土人的三個女人又死了一個。鐵匠威廉斯喪偶后一直郁郁獨處,在島上住了一年半,去跟克利斯青說,他要用武力叫土人讓個女人給他。 “你瘋了——他們已經六個人只有兩個女人。這一定會鬧出人命來。杰克,勸你死了這條心,”克利斯青說。 威廉斯又去逐一告訴別人,都這么說,他沉默了幾星期,又來恫嚇懇求,大家聽慣了他這一套,也不當樁事。有一天,他要求召集全體白人,當眾宣稱:“我走了。你們有你們的‘太峨’(土語,指好友,每人限一男一女兩個),有你們的孩子,我什么都沒有。我有權利離開這里。你們不肯給我一個女人,我只好到別處去找,寧可被捕,手鐐鐵銬回英國絞死,也不要再在這島上待下去了?!?/br> 大家面面相覷?!澳阕裁创吣??” “救生艇。只有這條船能出海?!?/br> “給了你我們怎么打漁?”白人只會駕救生艇,坐土制小船不安全。 “既然不給我女人,船應當歸我?!?/br> (按:他們是沒提,打魚還是小事,他這一出去,遲早會泄漏風聲帶累大家。) 克利斯青商量著說:“我們只好依杰克?!眴査囊粋€女人。 “隨便南西還是瑪瑞娃,哪個都行?!?/br> 克利斯青拿兩只小木棍子叫他抽簽,一只長的代表瑪瑞娃,短的代表南西。他抽中短的。 當晚南西與她的丈夫塔拉廬在他們房子里吃晚飯,看見九個白人拿著火槍走來,塔拉廬早知來意。南西本來早就想離開他,去陪伴那孤獨的白人,不然她和瑪瑞娃跟別的女人比起來,總覺得低一級似的。 “南西,你去跟杰克威廉斯住,他太久沒有女人了,”克利斯青說。 南西點點頭,塔拉廬早已跑了,就此失蹤。有兩個土人說他躲在島上西頭。白人從此都帶著槍,結伴來往的時候多些。估計土人都不穩,只有克利斯青的男性“太峨”梅納黎比較可靠。 隔了幾天,女人們晚間在一棵榕樹下各自做飯,一面唱歌談天。綺薩貝拉與花匠勃朗的女人聽見南西低唱:“這些人為什么磨斧頭?好割掉白人的頭?!眱蓚€女人悄悄地去告訴她們丈夫??死骨嗔⒓春蓸寣崗?,獨闖土人下了工聚集的房子,除了梅納黎都在,塔拉廬也回來了,先也怔住了,然后緩緩走過去,彎腰去拾地下最近的一把斧頭??死骨喽藰屆闇仕?,頓時大亂,塔拉廬與一個塔喜堤同鄉奪門而出??死骨嗟臉屪呋?,沒打中,也返身逃走。 三天后,女人們在海邊釣魚,南西被她丈夫與那同鄉綁架了去??死骨嗾偌兹?,議決塔拉廬非處死不可,派梅納黎上山,假裝同情送飯,與南西里應外合,殺了她丈夫,次日又差他誘殺另一個逃走的土排島人。六個土人死剩四個,都懾服,但是琨托與他的朋友麥柯喝醉了常打他們。女人除了綺薩貝拉都對白人感到幻滅。這些神秘的陌生人,坐著大船來的,衣著華美,個個豪富熱情,現在連澡都懶得洗,衣服早穿破了沒有了,也跟土人一樣赤膊,用皮帶系一條短裙子,頭戴一頂遮陽帽,赤腳,舉止又粗鄙獸性。她們都更想家了。 一年后又有密謀,這次瞞著所有的女人與梅納黎。土人沒有槍械,但是楊與亞當斯常跟他們一同打獵,教會了他們開槍,也有時候借槍給他們打鳥、打獵——家畜都放出去自己找吃的,省得飼養,小島上反正跑不了,要殺豬再拿槍去打死一只。這時候正是播種的季節,那天除了楊和亞當斯都下田去了,幾個土人先悄沒聲爬行,爬到禍首威廉斯后面,腦后一槍打死。馬丁聽見槍聲,有人問起,他猜打豬。一個土人接口喊叫道:“噯,打了個大豬!叫梅納黎來幫著抬?!?/br> 梅納黎去了,就被脅從,一同去殺克利斯青,也是腦后一槍斃命,麥柯知道了,飛奔去報信給綺薩貝拉,她正分娩,第三胎生了個女兒,她頎長美貌,是個酋長的女兒??死骨嘟o她取這名字,因為他有個親戚叫綺薩貝拉,英國附近有個美麗的小島是她的產業,所以也是個海島的女主人。 馬柯與琨托同逃。九個白人殺了五個,消息已經傳了出去,村中大亂。亞當斯跑回家去預備帶點糧食再上山,四個土人都埋伏在他家里,但是開槍走火,被他負傷逃走。他們追到山上,忽然一個土人喊話,叫他回來,答應不傷害他,因為“楊先生叫留下你給他作伴”。 至此方才知道是楊主謀。他先還不信,但是自忖在荒山上饑寒交迫,又受了傷,遲早落到他們手里,不如冒險跟他們回去。 押著他回村,楊已經占了克利斯青的房子,女人都聚集在那里。亞當斯的妻子替他求情,土人放了他,走了。 “你為什么干這事?”他問楊,說得特別快,好讓這些女人聽不懂。 “反正他們自己總有一天會干出來的,不如控制住爆炸?!?/br> 楊說。 他大將風度,臨陣不出帳篷。他指出現在女人不愁不夠了,他早已看上綺薩貝拉,預備娶作二房,再加上南西;琨托與馬柯還沒死,但是他們倆的女人歸亞當斯。這是他鼓舞亞當斯的話,但是并沒下手。 女人都在舉哀,埋葬死者。土人爭奪女人,楊只冷眼看著。一星期后有天晚上,梅納黎與另一個土人提摩亞為了楊妻蘇珊吃醋,大家不過在唱歌吹笛子,也并沒怎樣,但是梅納黎竟殺了提摩亞(按:可能是后者罵梅納黎是白人走狗,僥幸饒了他一命,還要爭風),逃入山中,投奔琨托、馬柯。二人疑心有詐,又殺了梅納黎。 楊打發蘇珊給他二人送了封信去,信上說他要殺掉剩下的兩個土人,他們可以回來了。 二人不敢輕信。楊果然用美人計,叫花匠勃朗的寡婦勾引一個土人,預先囑咐她留神不要讓他頭枕在她手臂上,黑暗中差另一個女人去砍他的頭。女人力弱,切不斷,楊只好破例親自出馬,同夜把另一個土人也殺了。 琨托、馬柯回來了,天下太平,女人重新分過,但是她們現在不大聽支配,從這張床睡到那張床上。琨托、馬柯沒有土人可打,就打土女。女人們發狠造海船回鄉,但是談何容易。子女多了,救生艇坐不下,殺光了白人也還是回不去。 兩個酒鬼,馬柯終于跌死了,琨托的妻子也同樣墜崖而死,也不知道是否她男人推的。 他索取另一個女人簡妮——亞當斯的前妻,讓了給馬丁,馬丁被殺后又收回——恫嚇亞當斯與楊。他們當他瘋子,合力殺了他,也心下悚然,知道再這樣下去,只剩他們倆也仍舊兩雄不并立。于是都戒了酒,皈依宗教。 亞當斯識字不多,叫楊教他讀書。楊已經患了嚴重的哮喘病,楊死后他能念祈禱文,帶領一群婦孺做禮拜,兼任家長與牧師。耶穌受難日是一個星期五,復活節前從一個星期三起禁食四十日。他熱心過度,誤以為每星期三、星期五禁食。土女都是“大食佬”,因此一到中年都非常胖,但是對他這件虐政竟也奉行不誤。 十幾年后,一只美國船獵捕海獅,路過辟坎島,亞當斯好容易遇見可談的人,又不是英國人,不礙事,源源本本全都告訴了船長。當時美國獨立戰爭還未結束,六年后英美戰事告一段落,英國海軍部才收到這船長的一封信,交給一個書記歸檔,就此忘懷了。 同年美國軍艦在南美一帶劫取英國捕鯨船,英國派了兩艘軍艦去遠道攔截,剛巧又重新發現辟坎島。老水手亞當斯五十多歲已經行走不便,叫幾個青年攙扶上船參見長官,前事統統一本拜上。兩個指揮官見他如此虔誠悔過,十分同情,代表本國海軍聲稱不要他回國歸案,尤其賞識克利斯青的長子星期五——原名星期四,因為他父親忘了太平洋上的國際日期線,少算了一天?!@兩個軍官這樣寬大為懷,擅自赦免叛變犯,原因想必是出事后二十多年,輿論已經代克利斯青一干人平反,連官方態度也受影響。 本世紀三十年間通俗作家諾朵夫、霍爾合著《邦梯號三部曲》,第三部“辟坎島”內容其實與上述大同小異,除了沒有楊幕后主使一節。自序列舉資料來源:老水手亞當斯的敘述,前后共四次——美國捕海獅船與英國軍艦來過之后,十一年后又告知另一個英國船長畢啟,此后四年,又告訴一個法國人;此后二十年,根據琨托的兒子口述,出版了一本書,又有一本是根據另一個水手米爾斯的女兒,又有畢啟著書與另一本流行的小冊子。直接間接全都來自亞當斯——孩子們也都是聽他講的——而各各不同。兩個作者參看“一切現存的記載” ,列出時間表,采用最合情理的次序,重排事件先后。 他們二位似乎沒看見楊主謀的版本。 亞當斯這樣虔誠的教徒,照理不打謊語。如果前言不對后語,當是因為顧念亡友——楊生前也已經懺悔了——而且后來與外界接觸多了點,感覺到克利斯青現在聲譽之高,遺孀綺薩貝拉卻曾經失身于殺夫仇人,盡管她是不知道內情——女人孩子們都不知道??赡茏詈髢纱畏枪俜降脑L問,他都顧忌較多,沒提楊在幕后策動。兩次訪問中間隔了四年,六十幾歲的人記性壞,造出來的假話一定出入很大。孩子們聽見的難免又有歧異。 這些潔本的內容,可以在這篇小說里看出個大概:鐵匠威廉斯私通塔拉廬之妻(即南西),被自己的妻子得知,上山采集鳥蛋的時候跳崖自殺了。威廉斯想獨占南西,克利斯青不允。結果爭風吃醋對打,牽入其他土人白人??死骨酁榱讼⑹聦幦?,不得不叫南西在二人之間選擇一個,她選中威廉斯。塔拉廬企圖報復未果,反被她伺機毒死。太平了一個時期,又為了分田,土人沒份,淪為奴隸,克利斯青反對無效,土人起事,殺了克利斯青等五人。 土女報夫仇,乘土人倦臥殺掉了幾個。這樣,楊的陰謀沒有了,又開脫了克利斯青的責任,也沒有共妻,唯一的桃色糾紛也與土人叛亂無關——最后這一點大概是諾朵夫等的供獻,將分田移后,本來一到就分,改為“最合情理的次序,重排事件先后”。沒有土地才反叛,并不是白人把女人都占了去,所以是比亞當斯更徹底的潔本,但是這樣一來,故事斷為兩截,更差勁了。 美國小說家杰姆斯密契納那篇散文上說:近人研究有關文件,發現克利斯青喪妻后強占土人的妻子,被本夫開槍打死,這一說與李察浩、諾朵夫等的敘述全都截然不同,顯然在這一個系統之外。只有他說綺薩貝拉頭胎生了個兒子之后一年就病逝。密契納的成名作是《南太平洋故事》,此后曾經與一個“南太平洋通”合編一部寫南海的散文選,又有長篇小說《夏威夷》,本人也搬到夏威夷居住多年,與夏威夷大學教授合著的這本散文集里談邦梯案,也是近水樓臺,總相當有根據,怎么會鬧出張冠李戴的笑話,把鐵匠的風流案栽派到克利斯青頭上?這話究竟是哪里來的? 亞當斯自動向官方交代辟坎島上的一系列血案,總該是據實指楊主謀。兩個軍艦艦長的報告,是否在三十年間所謂“一切現存的記載”之列?從十九世紀初葉英政府的立場看來,楊唆使土人屠殺自己的同胞,是個“英jian”,影響白種人的威望。還有共妻,雖然只限土人之間,卻是白人分派的,克利斯青脫不了關系。實際上,威廉斯有句話值得注意:“你們有你們的‘太峨’,有你們的孩子,我什么都沒有?!憋@然他們將同居的女人視為“太峨”而不是太太。是后來的潔本顧體面,而且在荒島上也大可不必注重形式,才徑稱之為妻。李察浩因之,那是按現代尊重異族婦女的觀點。這才有“共妻”“換妻”聳人聽聞的名目。但是就連這樣,當時如果傳出去也已經不成話,世外桃源成了yin窟,叛艦英名掃地。于是把那兩份報告隱匿了起來,還有那美國捕海獅船長的那封信,想必也找出來對過了,證明亞當斯的自白屬實,一并歸入秘密檔案,直到本世紀七十年間,殖民主義衰落,才容許李察浩看到。 英國皇室子弟都入海軍。愛丁堡公爵本來是希臘王族,跟他們是親上加親,早先也做過英國海軍軍官,一向對海軍有興趣,又據說喜歡改革。也許是經他支持,才打通這一關。 過去官方隱諱辟坎島上的事,或者不免有人略知一二,認為是與克利斯青有關的丑聞,傳說中又稍加渲染附會,當時有這么一段記載,為近人發現——密契納這一說,除非是這來源。 李察浩這本書號稱揭穿邦梯案疑團,也確實澄清了諸人下場,卻又作驚人之論,指船長大副同性戀愛。這話也說不定由來已久,密契納那篇文章就提起他們倆關系密切,比別人親近。也許因為那篇是第一個著眼于肇事原因的細微,所以有點疑心別有隱情,但是直到最近,同性戀在西方還是輕易不好提的。 兩人年紀只相差十歲。認識那年,克利斯青二十歲,做過兩年海員,找布萊太太娘家舉薦,布萊回說“不列顛尼亞號”船員已經額滿??死骨鄬懶沤o他說,情愿與水手同住,學習各種勞作,唯一的要求是與士官一同吃飯。經布萊錄用,把所有的航海技能都教會了他。 他第二次出海,中途升作二副,大副名叫艾華慈。再下一次,布萊調任邦梯號船長,他是布萊的班底,當然跟去。出了事之后,輿論后來于布萊不利,飽受攻擊,艾華慈也寫信給他,罵他自己用人不當,說他們共事的時候,克利斯青在花名冊上“列為炮手,但是你告訴我要把他當作士官看待你瞎了眼看不見他的缺點,雖然他是個偷懶的平庸的海員,你抬舉他,待他像兄弟一樣,什么機密事都告訴他,每隔一天在你艙房里吃午晚兩餐?!痹诓涣蓄嵞醽喬柹?,他有船長的酒櫥鑰匙,在甲板上當值,每每叫人去拿杯酒來,吃了擋寒氣。 克利斯青兄弟很多,有個哥哥愛德華跟他最親近。他告訴他哥哥,布萊是“從來沒有過這么好的教師”,不過“火性大,但是我相信我學會了怎樣哄他”。 邦梯號上除了兩名花匠,都是布萊一手任用的。事務長傅萊亞——其實是船長,但是海軍加派軍官作指揮官,位居其上,稱大佐(凱普騰),所以近代船長通稱凱普騰——與船醫都不是他的私人,本來不認識。他規定這兩個人陪他一塊吃飯,但是談不攏,鬧意見,那胖醫生又是個酒鬼,布萊對他非常不滿??死骨嗤黹g仍舊常到他艙房談天或吃飯。出海不到一個月,一進了大西洋,就把克利斯青提升作大副,代理少尉——布萊自己的官階也不過是少尉,稱“大佐”不過是照例對指揮官客氣的稱呼?!卞^纜員莫禮遜通文墨,記載這件事,認為越過傅萊亞頭上,是侮辱傅萊亞。布、傅二人交惡,已經幾乎不交談,但是傅對克利斯青始終沒有憎恨的表示,這是因為克利斯青并沒有沾沾自喜,遇事總還是站在士兵一邊。論理他做大副經驗不夠,而且平時雖賣力,憂郁癥一發作就怠工,不過人緣好,上上下下只有布萊的仆人不喜歡他。 出航十個月,快到塔喜堤了,布萊終于不再與傅萊亞和醫生一桌吃飯,各自在艙房用膳。到了塔喜堤,醫生醉死了。 布萊在塔喜堤極力結交王室,國王割出一塊地,給他們種植面包果,預備裝盆帶走。布萊派克利斯青帶人保護花房,在果園旁高坡搭起帳篷,都有女人同居??死骨嘟Y識綺薩貝拉前也濫交,染上了性病。 布萊住在船上,也勻出一半時間與國王同住,常請國王王后上船吃飯。他逐日記下當地風俗,盛贊塔喜堤是世界第一好地方,只不贊成有些yin舞陋俗與男色公開。 他是跟大探險家庫克大佐(captain cook)起家的。庫克在南太平洋這些島上為了顧到自己身份,不近女色,土人奉若神明。布萊也照辦,不免眼紅下屬的艷福。有五個多月之久,他不大看見克利斯青,見了面就罵,幾次當著國王與王室——都是最注重面子與地位的——還有一次當著克利斯青的男性“太峨”,并且告訴他克利斯青并不是副指揮官,不過是士兵?!@些青年士兵都是見習軍官,只算士兵,比水手高一級,犯規也可以鞭笞??死骨嗟拇砩傥?,倒是一回去就實授,如果一路平安無事。 自從離開塔喜堤,布萊顯然心理不正常,物質上的占有欲高達瘋狂程度。路過一島,停泊汲水,五爪鐵鉤被土人搶去,船上備而不用的還有好幾只,但是布萊小題大做,效法庫克當年常用的扣人勒贖之計,把五個酋長留在船上,索取鐵鉤?;卣f是另一個島上的人拿的,早已駕舟遠鏞。相持不下,布萊開船把五個人帶走,許多小舟號哭跟隨,跟到晚上,只剩一只小船,船上都是女人,哭著用刀戳自己,滿頭滿身長血直流,也不知道是“哀毀”還是自明心跡。布萊終于只得放酋長們下小船,五個人都感泣,輪流擁抱他。他自以為結交了幾個一輩子的朋友,莫禮遜記載這件事,卻認為他們是忍辱,無法報復,下次再有船來,如果人少會吃他們的虧。 大家買椰子,布萊買了幾千只堆在甲板上?!澳憧催@堆椰子是不是矮了?”他問傅萊亞。 “也許是水手來來往往踩塌了?!备等R亞說。 布萊查問,克利斯青承認他吃了一只。 “你這狗!你偷了一半,還說一只!”召集全體員工大罵,罰扣口糧,主食芋頭只發一半,再偷再扣一半。 一向拿傅萊亞與木匠頭子出氣,離開塔喜堤后換了克利斯青。當天下午在甲板上遇見,又罵了一頓。木匠頭子后來看見克利斯青在流淚,知道他不是娘娘腔的人,問他怎么了。 “你還問,你沒聽見說怎樣對待我?” “待我不也是一樣?!?/br> “你有保障(指他是正規海軍人員)。我要是像你一樣對他說話,會吃鞭子。如果打我一頓,兩個人都是個死——我抱著他跳海?!?/br> “好在沒多少時候了,”木匠頭子勸他。 “等到船過努力峽(澳洲邊緣海峽,地勢險惡,是航海的一個難關),船上一定像地獄一樣?!?/br> 又有人在旁邊聽見他二人談話,聽見克利斯青說:“情愿死一萬次,這種待遇不能再受下去”,“不是人受得了的”。 當晚布萊氣平了,卻又差人請克利斯青吃飯,他回掉了。 天明起事,士官中有個海五德,才十六歲,嚇呆了坐在自己艙房里,沒跟著走,后來克利斯青把他們幾個中立分子送到塔喜堤,與海五德家里是世交,臨別托他給家里帶信,細述出事經過,又秘密告訴他一些話,大概是囑咐他轉告兄長愛德華,但是這話海五德并沒給他帶到,也從未對任何人說過。 托帶的秘密口信不會是關于性病——船上差不多有一半人都是新得了性病,而且容易治。李察浩認為是告訴他哥哥他與船長同性戀,在塔喜堤妒忌他有了異性戀人,屢次當眾辱罵,傷了感情,倒了胃口,上路后又一再找碴子逼迫于他,激變情有可原。照這樣說來,叛變前夕請吃晚飯,是打算重拾墜歡。十八世紀英國海軍男風特盛,因為論千的拉夫,魚龍混雜。男色與獸jian同等,都判死刑,但是需要有證人,拿得出證據,這一點很難辦到,所以不大有鬧上法庭的。但是有很多罪名較輕的案件,自少尉、大副、代理事務長以下,都有被控“非禮”、“企圖雞jian”的。 海五德是邦梯號上第二個寵兒。他是個世家子,美少年,在家里父母姊妹們將他當個活寶捧著。布萊在船上給他父親去信報告他的成績,也大夸這孩子,“我像個父親一樣待他,他一舉一動都使我愉快滿意?!迸炎兡翘焖麤]露面,兩個士官?;[、黑吳下去拿行李,見他一個人坐著發怔,叫他趕緊一塊跟船長走,沒等他回答,先上去了,結果他并沒來。布萊回到英國,海五德的父親剛逝世,新寡的母親寫信給布萊,回信罵她兒子“卑鄙得無法形容”。此后海五德在塔喜堤當作叛黨被捕回國,家里托人向他問明底細,極力營救。海五德經過慎重考慮,沒替克利斯青秘密傳話,因為怕牽涉到自己身上,而且指控布萊犯了男色,需要人證物證,誣告和罪名差不多一樣嚴重。 以上是男色之說的根據。 克利斯青第一次跟布萊的船出去,船上的大副說他“非常喜歡女人。對于女人,他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傻的年青人之一”??梢娝教幜羟槎职V心,性心理絕對正常。鬧同性戀除非是旅途寂寞?李察浩肯定他與布萊有“深邃熱情的關系”,相從四年,也就愛了布萊四年。但是他對哥哥給布萊下的評語:“火性大,但是我相信我學會了怎么哄他”,顯然不過是敷衍上司。 布萊譴責塔喜堤人公然同性戀愛,當然可能是假道學。好男風的人為社會所不容,往往照樣娶妻生子,作為掩蔽。再看他的婚姻史:他父親在海關做事,他在學校里功課很好,但是立志加入海軍,先做水手,靠畫地圖的專長,很快地竄了起來,算是出身行伍。他認識了一個富家女子,到海上去了兩年回來才向她求婚,訂了婚一個短時期就結婚,兩人同年二十六歲。他喜歡享受家庭之樂。太太不怎么美,但是很活潑,有張畫像,一副有說有笑的樣子。布萊在畫像上是個半禿的胖子,卻也堂堂一表,只是酸溜溜地帶著嘲笑的神氣。 他太太既幫夫又健筆,老是給娘家有勢力的親戚寫信代他辯護,寫了一輩子。他老先生的是非特別多,遠在邦梯案十年前,婚前跟庫克大佐出去,就出過岔子。 那次航行,庫克發現了夏威夷。當時夏威夷人口過剩,已經很緊張,被他帶了兩只大船來,耽擱了些時,把地方上吃窮了。國王與眾酋長表面上十分周到,臨行又送了大批豬只糧食。出海剛巧遇到風暴,兩只船都損壞了,又沒有好的港口可以停泊,只好折回。夏威夷人疑心他們去而復回不懷好意,于是態度突變,當天已經連偷帶搶,但是國王仍舊上船敷衍慰問,次晨發現一只大救生艇失竊,庫克立即率領海軍陸戰隊,去接國王上船留作人質,等交回救生艇再釋放。又派布萊與李克門少尉巡邏港口,防止船只外逃,有企圖出海的“趕他們上岸”。開火與否大概相機行事。 庫克上岸,沿途村人依舊跪拜如儀。問國王何在,便有人引了兩個王子來,帶領他們到一座小屋門前,肥胖的老國王剛睡醒,顯然不知道偷救生艇的事。邀請上船,立即應允。 正簇擁著步行前往,忽聞海灣中兩處傳來槍聲,接著大船開炮。一時人心惶惶,都抬石頭,取槍矛,穿上席甲,很快地聚上三千人左右。一路上不再有人叩首,都疑心是劫駕。 海軍陸戰隊攔不住,人叢中突然有個女子沖了出來,站在國王面前哭求不要上船,是一個寵妃。兩個酋長逼著國王在地下坐下來。老王至此也十分憂恐,庫克只好丟下他,群眾方才讓他們通過。將到海灘,忽有土人的快船來報信,說海灣里槍炮打死了人。原來是布萊開槍追趕一只船,大船上發炮是掩護他。李克門因也下令開槍,打死了一個酋長。當下群情憤激,圍攻庫克一行人,前仆后繼,庫克被小刀戳死,跟去的一個少尉僅以身免。另一個少尉在海邊接應,怯懦不前,反而把船退遠了些。但是事后追究責任,大家都知道是最初幾槍壞事。如果不是布萊先開槍,李克門比他還更年青,絕對不會擅自開槍。布萊不但資格較老,做庫克的副手也已經兩年了。金少尉繼任指揮,寫報告只歸罪于土人,但是后來著書記載大名鼎鼎的庫克之死,寫開槍“使事件急轉直下,是致命的一著”。這書布萊也有一本,在書頁邊緣上手批:“李克門開火,打死了一個人,但是消息傳到的時候,攻擊已經完畢?!辈惶嶙约?,而且個個都批評。 那次是他急于有所表現,把長官的一條命送在他手里,僥幸并沒有影響事業。十年后出了邦梯案,不該不分輕重都告在里面,結果逮回來的十個人被控訴,只絞死三個。海五德案子一了,他家里就反攻復仇,布萊很受打擊。又有克利斯青的哥哥愛德華代弟弟洗刷??死骨嗯c大詩人威治威斯先后同學,愛德華一度在這學校教書,教過威治威斯。威治威斯說他是個“非常非常聰明的人”。愛德華訪問所有邦梯號生還的人,訪問記出了本小冊子,比法庭上的口供更詳盡。布萊二次取面包果回來,又再重新訪問這些人,也出小冊子打筆墨官司。但是他的椰子公案已經傳為笑柄。上次丟了船回來倒反而大出風頭,這次移植面包果完成使命回來,竟賦閑在家一年半,拿半俸,家里孩子多,支持不了。 此后兩次與下屬涉訟,都很失面子,因為不是名案,外界不大知道。他太太不斷寫信代為聲辯。晚年到澳洲做州長,她得了怔忡之疾,不能同去?!疤鹁浦畞y”他被下屬拘禁兩年,回國后還需要上法庭對質,勝訴后年方六十就退休了,但是一場官司拖得很久,她已經憂煎過度病卒。他這位太太顯然不是單性人用來裝幌子的可憐蟲。她除了代他不平,似乎唯一的遺憾是只有六個女兒,兩個患癡呆癥,一對男雙胞胎早夭。 布萊的身后名聲越來越壞,直到本世紀三十年間上銀幕,卻爾斯勞頓漫畫性的演出引起一種反激作用,倒又有人發掘出他的好處來。邦梯號繞過南美洲靴尖的時候,是英國海軍部官場習氣,延誤行期,久不批準,所以氣候壞,剛趕上接連幾星期的大風暴,驚險萬分。全虧布萊調度有方,鼓勵士氣無微不至,船上每層都生火,烤干濕衣服,發下滾熱的麥片與沖水的酒,病倒的盡可能讓他們休息,大家也都齊心。他一向講究衛生,好潔成癖,在航行日錄上寫道:“他們非得要人看著,像帶孩子一樣?!辈还芴鞖饫錈?,刮風下雨,每天下午五時至八時全體在甲板上強行跳舞,活動血脈,特地帶了個音樂師來拉提琴。在艱苦的旅程中,他自矜一個水手也沒死,后來酗酒的醫生過失殺人,死掉一個,玷污了他的記錄,十分痛心。 船到塔喜堤之前,他叫醫生檢查過全體船員,都沒有性病。此后克利斯青在塔喜堤也傳染上了,有潔癖的布萊還苦苦逼他重溫舊夢?這是同性戀之說的疑竇之一。 邦梯號上的見習士官全都是請托介紹來的,清一色的少爺班子,多數是布萊妻黨的來頭,如海五德是他丈人好友之子,?;[是他太太女友的弟弟。他這樣一個精明苛刻的能員,卻冒險起用這一批毫無經驗的公子哥兒,當然是為了培植關系,早年吃夠了乏人援引的虧。連克利斯青在內,他似乎家境不如門第,但也是托布萊丈人家舉薦的,論經驗也不堪重用。布萊這樣熱中的人,靠裙帶風光收了幾個得力門生,竟把來權充孌童,還膽敢隱隱約約向孩子的父親夸耀,未免太不近情理。書中不止一次引他給海五德父親信上那句話作證:“他一舉一動都使我愉快滿意”,是想到歪里去了。 至于克利斯青秘密托海五德傳話,如果不是關于同性戀,是說什么?他這么一個多情公子,二十二三歲最后一次離開英國之前,戀愛史未見得是一張白紙,極可能有秘密婚約之類的事?,F在知道永遠不能回國了,也許有未了的事,需要托他哥哥愛德華。事涉閨閣,為保全對方名譽起見,愛德華根本否認海五德帶過秘密口信給他,海五德也不辯白,因此別人都以為是他把話給吃掉了。 當然這都是揣測之詞,說沒有同性戀,也跟說有一樣,都不過是理論。要證據只有向叛變那一場的對白中去找,因為那時候布萊與克利斯青當眾爭論三小時之久,眾目睽睽之下,他二人又都不是訓練有素的雄辯家,律師或是名演員。如果兩人之間有點什么曖昧,在這生死關頭,氣急敗壞,難免流露出來。若問兵變不比競選,怎有公開辯論的余裕,這場戲根本紊亂散漫而又異樣,非但不像傳奇劇,還有點鬧劇化。布萊被喚醒押到甲板上,只穿著件長襯衫——也就是短睡袍——兩手倒剪在背后綁著,匆忙中把襯衫后襟也縛在里面,露出屁股來??死骨嘁恢皇掷餇恐@根繩子,另一只手持槍,上了刺刀。有時候一面說話,放下繩子,按著布萊的肩膀,親密地站在一起,像兩尊并立的雕像。 起先他用刺刀嚇噤布萊:“閉嘴!你一開口就死了?!钡遣痪秒p方都抗議,輪流嚷一通。邱吉爾等兩個最激烈的船員也發言,逐個發泄一頓。話說多了口干,三心兩意的美國人馬丁竟去剝了一只柚子,喂給布萊吃。 克利斯青也覺口渴,叫布萊的仆人下去到船長艙房里多拿幾瓶甜酒來,所有武裝的人都有份。又吩咐“把船長的衣服也帶上來”。仆人下去之前先把布萊的襯衫后襟拉了出來。 (按:大概因為聽上去預備讓他穿著齊整,知道代為整衣無礙。) 布萊希望他們喝醉了好乘機反攻,不然索性酒后性起殺了他。但是并沒醉,原定把他放逐到附近一個島上,小救生艇蛀穿了底,一下水就沉了,克利斯青只得下令放下一只中號的,費了四十分鐘才放下去。晨七時,這才知道有不止二十個人要跟布萊走。對于克利斯青是個大打擊,知道他錯估了大家的情緒。如果硬留著不放,怕他們來個“反叛變”。不留,船上人手不夠,而且這只救生艇至多坐十個人。錨纜員與木匠頭子力爭,要最大的一只。楊自從一開始代他劃策后就沒露面,這時候忽然出現了一剎那,拿著槍,上了刺刀,示意叫他應允。他把那只大的給了他們。 他的一種矛盾的心情簡直像哈姆雷特王子。邱吉爾想得周到,預先把木匠頭子的工具箱搬到甲板上,防他私自夾帶出去,不料他問克利斯青要這箱子,竟給了他。邱吉爾跟下小船去搶回來。琨托靠在欄桿上探身出去叫喊:“給了他,他們一個月內就可以造出一只大船?!本壬弦魂噿暝?,被邱吉爾打開箱子,奪過幾件重要的工具,扔給琨托。 他這里往上拋,又有人往下丟。守中立的莫禮遜擲下一根纜繩,一只鐵鉤,又幫著錨纜員柯爾把一桶食水搬下小船,臨行又把牛rou豬rou在船欄桿上扔下去??聽柲昧酥恢改厢?,琨托攔阻道:“陸地看都看得見,要指南針做什么?”另一個最兇橫的水手柏凱特竟做主讓他拿了去。作者李察浩認為是故意賣人情,萬一被捕希望減罪。走的人忙著搬行李糧食,都叫叛黨幫忙,臨了倒有一半人熱心幫助扛抬,仿佛討好似的。 是否都是預先伸后腿,還是也于心不忍?跟這些人又無仇無怨,東西總要給他們帶足了,活命的希望較大。 只有琨托與邱吉爾阻止他們帶槍械地圖文件??死骨嘁矒]舞著刺刀叫喊:“什么都不許拿走!”沒有人理睬。最后柯爾用一只表、一只口哨換了四把刀防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