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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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盲樂師白恩還坐在中號救生艇里,也沒有人通知他換了大號的。只聽見亂哄哄的,也不知道怎么了,他一個人坐在那里哭。 克利斯青在布萊旁邊已經站了快三小時,面部表情痛苦得好幾個人都以為他隨時可以自殺,布萊也是這樣想。 傅萊亞等幾個禁閉在自己艙房里的人員都帶上來了。布萊手腕上的繩子已經解開,許多人簇擁著趕他下船。他還沒走到跳板就站住了,最后一次懇求克利斯青再考慮一下,他用榮譽擔保,永遠把這件事置之度外。 “我家里有老婆,有四個孩子,你也抱過我的孩子?!彼终f。 “已經太晚了。我這些時都痛苦到極點?!?/br> “不太晚,還來得及?!?/br> “不,布萊船長,你但凡有點榮譽觀念,事情也不至于鬧到這地步。是你自己不顧老婆孩子?!?/br> 叛黨與忠貞分子都聽得不耐煩起來,他們倆依舊長談下去。 “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布萊說。 柯爾插嘴解勸,克利斯青回答他:“不,我上兩個星期一直都痛苦到極點,我決定不再受這罪。你知道這次出來布萊船長一直把我當只狗一樣?!?/br> “我知道,我們都知道,可是你罷手了吧,看在上帝份上!” 有這么一秒鐘,琨托、邱吉爾都怕克利斯青真會軟化——他已經一再讓步,自愿把小船拖到島上。 傅萊亞也懇求,建議把布萊手鐐腳銬看管起來,改由克利斯青做指揮官。琨托、邱吉爾最怕這種妥協辦法,大呼小叫把他聲音蓋了下去。傅萊亞一直打算伺機收復這條船,起先就想跟布萊一同挑撥群眾反攻,克利斯青怕他搗亂,把他關在艙房里,他又要求看守讓他到炮手艙中談話,叫他拒絕跟船長坐小船走。 “那豈不是把我們當海盜辦?” 傅萊亞主張囚禁布萊,由克利斯青接任,也還是他那條詐降之計。神出鬼沒的楊,永遠是在緊要關頭驚鴻一瞥,此刻又出現了,拿著槍。 “楊先生,這不是鬧著玩的,”布萊說。 “報告船長,餓肚子不是鬧著玩的。我希望你今天也吃夠了苦頭?!睏钤谂炎冎幸还仓徽f了這兩句話。 大號救生艇已經坐滿了人??死骨嘤种该谢厝齻€人,一個修理槍械的,兩個小木匠,少了他們不行,職位較高的又不放心。三人只得又走上跳板。 “反正已經坐不下了,”布萊安慰他們,“小子,別怕,我只要有一天回到英國,我會替你們說話?!?/br> 傅萊亞要求讓他也留下來,布萊也叫他不要走,但是克利斯青硬逼著他下去。 布萊最后向克利斯青說:“你這樣對待我,回報我從前對你的友誼,你認為是應當的?” 克利斯青感到困擾,臉上看得出猶疑的神氣?!斑@——布萊船長——就是*獱!就是這*—點——我實在痛苦——。*布萊知道再也沒有別的話可說,默然下船。 這最后兩句對白值得玩味。如果他們有過同性戀的關系,布萊又還想利用職權逼他重溫舊夢,他還會感念舊恩?早已抵消了。書中在他回答之前加上一段心理描寫:他困惑,因為報復的代價太高,同船友伴極可能死掉一半,另一半也永遠成了亡命者,但是底下答復的語氣分明是對布萊負疚,扯不到別人身上。李察浩似乎也覺得這一節對白證明他們沒有同性戀,推翻了他的理論,因為不得不加以曲解。 撇開同性戀,這本書其實把事件的來由已經解釋得相當清楚。叛變與事后自相殘殺同是楊唆使。書中稱為“這陰暗的人物”,只是一個黑色剪影。他是這批人里面唯一的一個青年知識分子,在辟坎島上把能記憶的書全都寫了下來。近代名著《凱英號叛變》里面也有個類似的角色,影片中由弗萊。麥克茂萊演,是個文藝青年,在戰艦上任職,私下從事寫作。大家背后抱怨船長神經病,他煽動這些青年軍官中職位最高的一個——范強生飾——鼓勵他叛變,后來在軍事法庭上受審,竟推得干干凈凈。這本書雖然是套邦梯案,比李察浩的書早二十年,不會知道李的事,純是巧合,不過是諷刺知識分子夸夸其談,不負責任。楊比他復雜,為了朋友,把自己也葬送在里面,后來也是因為失去了這份友誼而銜恨。不知道是否與他的西印度血液受歧視有關? 叛變固然是楊的主意,在這之前克利斯青已經準備逃亡。 問題依舊是他與布萊之間的局面,何至于此? 這條船特別擠,船身不到九丈長,中艙全部辟作花房,因為盆栽的面包果樹濺上一滴海水就會枯萎。剩下地方不多,擠上差不多五十個人?,F代港臺一帶的機帆船也許有時候更擠,但是航程短,大概只有潛水艇與太空船上的情形可以比擬。布萊嘮叨,在這狹小的空間內被他找上了,真可以把人嘀咕瘋了。 克利斯青人緣奇佳,布萊一向不得人心,跟庫克的時候也就寡言笑,三句不離本行。同性的朋友也往往是“異性相吸”,個性相反相成。布萊規定傅萊亞與醫生跟他一桌吃飯,顯然也需要年紀較大、閱歷深些的人作伴,無奈他實在跟人合不來,非得要像克利斯青這樣的圓融的青年迎合著他,因此師徒關系在他特別重要。當然也是克利斯青能吃苦,粗細一把抓,沒有公子哥兒習氣,他自己行伍出身的人,自然另眼看待。但是邦梯號一出大西洋就破格提升,李察浩認為是他們這時候發生了更進一層的關系,其實是針對傅萊亞。如莫禮遜札記中所說,越過傅萊亞頭上,是一種侮辱。 一到塔喜堤,布萊什么都交給下屬,也不去查考——也許是避免與他們那些女人接觸——連救生艇蛀穿了也直到叛變那天才發覺。他非常欣賞當地的女人,而一人向隅,看不得大家狂歡半年,一上船就收拾他們。對克利斯青卻是在塔喜堤就罵,想必因為是他的人,所以更氣他??死骨唷芭赖酶叩弥亍?,分外羞憤。恩怨之間本來是微妙的,很容易就一翻身倒了個過。至于有沒有同性戀的暗流,那又是一回事,即有也是雙方都不自覺的。 三十年間諾朵夫等二人寫《叛艦喋血記》,叛逆性沒有現在時髦,所以替克利斯青掩飾,再三聲明他原意只是把布萊手鐐腳銬押送回國法辦?!笆昼偰_銬”是傅萊亞提出的處置布萊的辦法,但是當然沒有建議克利斯青送他回國自投羅網。改為克利斯青的主張,把他改成了個渾小子,腦筋不清楚。 這本書最大的改動是加上一個虛構的白顏,用他作第一人稱,篇幅也是他占得最多,是主角身份,不僅是敘述者。歷史小說用虛構的人物作主角,此后又有《永遠的琥珀》,但那是公認為低級趣味的,而《叛艦喋血記》在通俗作品中評價很高。自序里說明白顏是根據海五德創造的。海五德為什么不合適,沒提,當然是因為他在事變中態度曖昧,理由是年幼沒經過事。他十六歲,但是很聰明,后來在塔喜堤住了兩年,還編字典。那天的短暫癡呆癥似是劇烈的內心斗爭,暫時癱瘓了意志。也許是想參加叛變而有顧慮,至少希望置身事外。 白顏就完全是冤獄,本來是跟布萊走的,不過下去理行李的時候,想抓住機會打倒看守奪槍,所以來遲一步,救生艇已經坐滿了人。布萊叫他不要下船,答應回國代為分說。這是借用其他三個人的事,小木匠等三人已經上了小船又被克利斯青喚回。被喚回是沒辦法,換了遲到的人,布萊多少有點疑心,不會自動答應代為洗刷,而又食言。 兩位作者為了補這漏洞,又加上事變前夕布萊恰巧聽見白顏與克利斯青在甲板上談話,又偏只聽見最后一句“那我們一言為定”,事后思量,誤以為是約定謀反,因此回國后不履行諾言,將白顏列入叛黨內。叛變兩章根據在場諸人口述,寫得生龍活虎,只有這一段是敗筆,異常拙劣牽強。 我看的是普及本,沒有序,所以直到最近看見李察浩的書,船員名單上沒有白顏,才知道原來沒有這個人。這才恍然大悟,為什么所有白顏正傳的部分都特別沉悶乏味:寡母請吃飯,初見布萊;母子家園玫瑰叢中散步談心;案發后,布萊一封信氣死了美而慧的母親;出獄回家,形單影只,感慨萬千,都看得人昏昏欲睡。 邦梯號上人才濟濟,還有個現成的敘述者莫禮遜,許多史料都來自他的札記。他約有三十多歲;在水手中算老兵了,留著長長的黑頭發。傅萊亞顯然信任他,一出事就跟他商量“反叛變”,他根據常識回答“已經太晚了”。但是他第一個動手幫助船長一行人,向救生艇上投擲器材食物,扛抬食水。那天他的客觀冷靜大膽,簡直像個現代派去的觀察者。在法庭上雖然不像海五德有人撐腰,兩人都應對得當,判絞獲赦。但是在小說家看來,這些人統不合格,必須另外編造一個定做的小紙人,為安全便利起見,長篇大論寫他,都是任誰也無法反對的事,例如把海五德年紀加大三歲,到了公認可以談戀愛的年齡,不致于辜負南海風光,使讀者失望。但是就連這場戀愛也無味到極點,只夠向當時美國社會各方都打招呼,面面俱到。船員中只有他與塔喜堤女人結婚,而他這樣母子相依為命,有沒有顧慮到母親是否贊成,竟一字不提。雖然是土俗婚禮,法律上不生效,也并沒有另外結婚,而她也識相,按照電影與通俗小說中土女與東方女性的不成文法,及時死去,免得偕同回國害他為難。他二十年后才有機會回塔喜堤,聽見說她早已亡故,遺下他的一個女兒,就是那邊走來的一個高大的少婦,抱著孩子。一時百感交集,沒認女兒外孫,怕受不了——也避免使有些讀者起反感。一段極盡扭捏之致。 不過是一本過時的美國暢銷書,老是鍥而不舍地細評起來,跡近無聊。原因是大家都熟悉這題材,把史實搞清楚之后,可以看出這部小說是怎樣改,為什么改,可見它的成功不是偶然的。同時可以看出原有的故事本身有一種活力,為了要普遍的被接受,而削足適履。它這一點非常典型性,不僅代表通俗小說,也不限西方。 續集《辟坎島》沒有另起爐灶換個虛構的主角,就不行。 雖然口口聲聲稱綺薩貝拉為克利斯青太太——大概是依照亞當斯晚年的潔本的口吻——言語舉止也使人絕對不能想象她跳草裙舞,但還是改得不夠徹底,還是這樣的句子:克利斯青反對威廉斯獨占土人之妻,建議另想辦法,說:“你難道沒有個朋友肯跟你共他的女人?”令人失笑。并不是諾朵夫等只會寫男童故事;二人合著的南太平洋羅曼斯還有《颶風》,寫早期澳洲的有“植物學灣”,制成影片都是賣座的名片。辟坎島的故事苦于太不羅曼諦克,又自有一種生命力,駕馭不了它。在李察浩書中這故事返樸避真,簡直可能是原子時代大破壞后,被隔離的一個小集團,在真空中,社會制度很快的一一都崩潰了,退化到有些獸類社團的階段,只能有一個強大的雄性,其余的雄性限未成年的。辟坎島人最后靠宗教得救,也還是剩下的唯一的一個強大的雄性制定的。 近來又出了部小說《再會,克利斯青先生!》寫布萊垂涎海五德,妒忌克利斯青與海五德同性戀愛。辟坎島上土人起事,克利斯青重傷未死,逃了出來,多年后一度冒險回英國,在街上重逢海五德,沒有招呼,此后仍舊潛返辟坎島與妻兒團聚,在他常去的崖頂山洞里獨住,不大有人知道。男色是熱門題材,西方最后的一只禁果,離《叛艦喋血記》的時代很遠了,書也半斤八兩,似乎銷路也不錯。雖然同是英國出版,作者顯然沒有來得及看見李察浩的書。 弗洛依德的大弟子榮格(jung)給他的信上談心理分析,說有個病例完全像易卜生的一出戲,又說:“凡是能正式分析的病例都有一種美,審美學上的美感?!薄姟陡ヂ逡赖?、榮格通信集》,威廉麥檜(mcguite)編——這并不是病態美,他這樣說,不過因為他最深知精神病人的歷史。別的生老病死,一切人的事也都有這種美,只有最好的藝術品能比。 (一九七六年) 《紅樓夢魘》自序這是八九年前的事了。我寄了些考據《紅樓夢》的大綱給宋淇看,有些內容看上去很奇特。宋淇戲稱為nightmareintheredchamber(紅樓夢魘),有時候隔些時就在信上問起“你的紅樓夢魘做得怎樣了?”我覺得這題目非常好,而且也確是這情形——一種瘋狂。 那幾年我剛巧有機會在哈佛燕京圖書館與柏光萊的加大圖書館借書,看到脂本《紅樓夢》。近人的考據都是站著看——來不及坐下。至于自己做,我唯一的資格是實在熟讀《紅樓夢》,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點的字自會蹦出來。 但是沒寫過理論文字,當然笑話一五一十。我大概是中了古文的毒,培根的散文最記得這句:“簡短是雋語的靈魂”,不過認為不限雋語,所以一個字看得有笆斗大,能省一個也是好的。因為怕嘮叨,說理已經不夠清楚,又把全抄本——即所謂《紅樓夢稿》——簡稱抄本。其實這些本子都是抄本。難怪《初詳紅樓夢》刊出后,有個朋友告訴我看不懂——當然說得較婉轉。 連帶想起來,仿佛有書評說不懂《張看》這題目,乘機在這時解釋一下?!稄埧础凡贿^是套用常見的“我看cc”,填入題材或人名?!皬埧础本褪菑埖囊娊饣蚬芨Q——往里面張望——最淺薄的雙關語。以前《流言》是引一句英文——詩? writtenonwater(水上寫的字),是說它不持久,而又希望它像謠言傳得一樣快。我自己常疑心不知道人懂不懂,也從來沒問過人。 《紅樓夢》的一個特點是改寫時間之長——何止十年間“增刪五次”?直到去世為止,大概占作者成年時代的全部。曹雪芹的天才不是像女神雅典娜一樣,從她父王天神修斯的眉宇間跳出來的,一下地就是全副武裝。從改寫的過程上可以看出他的成長,有時候我覺得是天才的橫剖面。 改寫二十多年之久,為了省抄工,不見得每次大改幾處就從頭重抄一份。當然是盡量利用手頭現有的抄本。而不同時期的抄本已經傳了出去,書主跟著改,也不見得每次又都從頭重抄一份。所以各本內容新舊不一,不能因某回某處年代早晚判斷各本的早晚。這不過是常識,但是我認為是我這本書的一個要點。此外也有些地方看似荒唐,令人難以置信,例如改寫常在回首或回末,因為一回本的線裝書,一頭一尾換一頁較便。寫作態度這樣輕率?但是縫釘稿本該是麝月名下的工作——襲人麝月都實有其人,后來作者身邊只剩下一個麝月——也可見他體恤人。 在現在這大眾傳播的時代,很難想象從前那閉塞的社會。 第二十三回有寶玉四首即事詩,“當時有一等勢利人,見榮府十二三歲的公子作的,錄出來各處稱頌”??戳耸谷瞬挥傻孟氲椒炊鴷素毦游鹘?,滿人明義說作者出示《紅樓夢》,“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可見傳抄只限戚友圈內。而且從前小說在文藝上沒有地位,不過是好玩,不像現代蘇俄傳抄地下小說與詩,作者可以得到心靈上的安慰。曹雪芹在這苦悶的環境里就靠自己家里的二三知己給他打氣,他似乎是個溫暖的情感豐富的人,歌星芭芭拉史翠姍唱紅了的那支歌中所謂“人——需要人的人”,在心理上倚賴脂硯畸笏,也情有可原。近人竟有認為此書是集體創作的。集體創作只寫得出中共的劇本。 他完全孤立。即使當時與海外有接觸,也沒有書可供參考。舊俄的小說還沒寫出來。中國長篇小說這樣“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是剛巧發展到頂巔的時候一受挫,就給攔了回去。潮流趨勢往往如此。清末民初的罵世小說還是繼承《紅樓夢》之前的《儒林外史》。 《紅樓夢》未完成還不要緊,壞在狗尾續貂成了附骨之疽——請原諒我這混雜的比喻。 《紅樓夢》被庸俗化了,而家喻戶曉,與圣經在西方一樣普及,因此影響了小說的主流與閱讀趣味。一百年后的《海上花列傳》有三分神似,就兩次都見棄于讀者,包括本世紀三十年間的亞東版。一方面讀者已經在變,但都是受外來的影響,對于舊小說已經有了成見,而舊小說也多數就是這樣。 在國外,對人說“中國古典小說跟中國畫——應當說‘詩、畫’,但是能懂中國詩的人太少——與瓷器一樣好”,這話實在說不出口。如果知道你本人也是寫小說的,更有“老王賣瓜,自賣自夸”之嫌。我在美國中西部一個大學城里待過些時,知道《紅樓夢》的學生倒不少,都以為跟巴金的《家》相仿,都是舊家庭里表兄妹的戀愛悲劇。男生就只關心寶玉這樣女性化,是否同性戀者。他們雖然程度不齊,也不是沒有鑒別力。有個女生長得不錯,個子不高,深褐色的頭發做得很高,像個富農或者商家的濃妝少婦,告訴我說她看了《秧歌》,照例贊了兩句,然后遲疑了一下。有點困惑地說:“怎么這些人都跟我們一樣?”我聽了一怔?!堆砀琛防锏娜宋锏拇_跟美國人或任何人都沒什么不同,不過是王龍阿蘭洗衣作老板或是哲學家。我覺得被她一語道破了我用英文寫作的癥結,很有知己之感。 程本《紅樓夢》一出,就有許多人說是拙劣的續書,但是到本世紀胡適等才開始找證據,洗出《紅樓夢》的本來面目。五六十年了,近來雜志上介紹一本《紅樓夢研究集》:“本書是一群青年人的精心力作,一反前人注重考據的研究方式,”拙作《紅樓夢未完》赫然在內,看了叫聲慚愧。也可見一般都厭聞考據。里面大部分的文章仍舊視程本為原著,我在報紙副刊上也看到這一類的論文,可能是中文系大學生或研究生的課卷?!且卜从辰淌诘膽B度?!苍S也是因為研究一個未完的著作,教學上有困難?!幸黄R襲人誘惑寶玉,顯然還是看了程本篡改的第六回,原文寶玉“強襲人同領警幻所授云雨之事”,程甲本改“強”為“與”,程乙本又改“與”為“強拉”,另加襲人“扭捏了半日”等兩句。我們自己這樣,就也不能怪人家——首次譯出全文的霍克斯英譯本也還是用程本。但是才出了第一冊,二十六回,后四十回的狐貍尾巴還沒露出來。彌羅島出土的斷臂維納斯裝了義肢,在國際藝壇上還有地位? 我本來一直想著,至少《金瓶梅》是完整的。也是八九年前才聽見專研究中國小說的漢學家派屈克。韓南(hanan) 說第五十三至五十七回是兩個不相干的人寫的。我非常震動。 回想起來,也立刻記起當時看書的時候有那么一塊灰色的一截,枯燥乏味而不大清楚——其實那就是驢頭不對馬嘴的地方使人迷惑。游東京,送歌僮,送十五歲的歌女楚云,結果都沒有戲,使人毫無印象,心里想“怎么回事?這書怎么了?” 正納悶,另一回開始了,忽然眼前一亮,像鉆出了隧道。 我看見我捧著厚厚一大冊的小字石印本坐在那熟悉的房間里。 “喂,是假的?!蔽疑焓秩ヅ雠瞿鞘畞須q的人的肩膀。 這兩部書在我是一切的泉源,尤其《紅樓夢》?!都t樓夢》遺稿有“五六稿”被借閱者遺失,我一直恨不得坐時間機器飛了去,到那家人家去找出來搶回來?,F在心平了些,因為多少滿足了一部分的好奇心。 收在這集子里的,除了“三詳”通篇改寫過,此外一路寫下去,有些今是昨非的地方也沒去改正前文,因為視作長途探險,讀者有興致的話可以從頭起同走一遭。我不過是用最基本的邏輯,但是一層套一層,有時候也會把人繞糊涂了。 我自己是頭昏為度,可以一擱一兩年之久。像迷宮,像拼圖游戲,又像推理偵探小說。 早本各各不同的結局又有“羅生門”的情趣。偶遇拂逆,事無大小,只要“詳”一會紅樓夢就好了。 我這人乏善足述,著重在“乏”字上,但是只要是真喜歡什么,確實什么都不管——也幸而我的興趣范圍不廣。在已經“去日苦多”的時候,十年的工夫就這樣摜了下去,不能不說是豪舉。正是:贏得紅樓夢魘名。 (一九七六年) 《張看》自序珍珠港事變兩年前,我同炎櫻剛進港大,有一天她說她父親有個老朋友請她看電影,叫我一塊去。我先說不去,她再三說,“沒什么,不過是我父親從前的一個老朋友,生意上也有來往的。打電話來說聽見摩希甸的女兒來了,一定要見見?!眴为氄埧措娪?,似乎無論中外都覺得不合適。也許舊式印度人根本不和女性來往,所以沒有這些講究。也許還把她當小孩看待。是否因此要我陪著去,我也沒問。 是中環一家電影院,香港這一個類型的古舊建筑物有點像影片中的早期澳洲式,有一種陰暗污穢大而無當的感覺,相形之下街道相當狹窄擁擠。大廣告牌上畫的仿佛是流血的大場面,烏七八糟,反正不是想看的片子,也目不暇給。門口已經有人迎了上來,高大的五十多歲的人,但是瘦得只剩下個框子。穿著一套泛黃的白西裝,一二十年前流行,那時候已經絕跡了的。整個像毛姆小說里流落遠東或南太平洋的西方人,膚色與白頭發全都是泛黃的臟白色,只有一雙纏滿了血絲的麻黃大眼睛像印度人。 炎櫻替我介紹,說:“希望你不介意她陪我來?!辈涣纤鋈宦冻龇浅>降纳駳?,從口袋里掏出兩張戲票向她手里一塞,只咕噥了一聲“你們進去”,匆匆地就往外走。 “不不,我們去補張票,你不要走,”炎櫻連忙說?!芭四谴壪壬?!不要走!” 我還不懂是怎么回事。他只擺了擺手,臨走又想起了什么,把手里一只紙包又往她手里一塞。 她都有點不好意思,微笑低聲解釋:“他帶的錢只夠買兩張票?!贝蜷_紙包,見是兩塊浸透加糖雞蛋的煎面包,用花花綠綠半透明的面包包裝紙包著,外面的黃紙袋還沁出油漬來。 我們只好進去。是樓上的票,最便宜的最后幾排。老式電影院,樓上既大又坡斜得厲害,真還沒看見過這樣險陡的角度。在昏黃的燈光中,跟著領票員爬山越嶺上去,狹窄的梯級走道,釘著麻袋式棕草地毯。往下一看,密密麻麻的樓座扇形展開,“地陷東南”似的傾塌下去。下緣一線欄桿攔住,懸空吊在更低的遠景上,使人頭暈。坐了下來都怕跌下去,要抓住座位扶手。開映后,銀幕奇小,看不清楚,聽都聽不大見。在黑暗中她遞了塊煎面包給我,拿在手里怕衣裳上沾上油,就吃起來,味道不錯,但是吃著很不是味。吃完了,又忍耐著看了會電影,都說:“走吧,不看了?!?/br> 她告訴我那是個帕西人(parsee)——祖籍波斯的印度拜火教徒——從前生意做得很大。她小時候住在香港,有個麥唐納太太,本來是廣東人家養女,先跟了個印度人,第三次與人同居是個蘇格蘭人麥唐納,所以自稱麥唐納太太,有許多孩子。跟這帕西人也認識,常跟他鬧著要給他做媒,又硬要把大女兒嫁給他。他也是喜歡宓妮,那時候宓妮十五歲,在學校讀書,不肯答應。她母親騎在她身上打,硬逼著嫁了過去,二十二歲就離婚,有一個兒子,不給他,也不讓見面。他就喜歡這兒子,從此做生意倒霉,越來越蝕本。宓妮在洋行做事,兒子有十九歲了,跟她像姊妹兄弟一樣。 有一天宓妮請炎櫻吃飯,她又叫我一塊去。在一個廣東茶樓午餐,第一次吃到菊花茶,擱糖。宓妮看上去二三十歲,穿著洋服,中等身材,體態輕盈,有點深目高鼻,薄嘴唇,非常像我母親。一頓飯吃完了,還是覺得像。炎櫻見過我母親,我后來問她是不是像,她也說“是同一個典型”,大概沒有我覺得像。 我母親也是被迫結婚的,也是一有了可能就離了婚。我從小一直聽見人說她像外國人,頭發也不大黑,膚色不白,像拉丁民族。她們家是明朝從廣東搬到湖南的,但是一直守舊,看來連娶妾也不會娶混血兒。我弟弟像她,除了白。中國人那樣的也有,似乎華南之外還有華東沿海一直北上,還有西北西南。這本集子里《談看書》,大談人種學,尤其是史前白種人在遠東的蹤跡,也就是納罕多年的結果。 港戰后我同炎櫻都回到上海,在她家里見到麥唐納太太,也早已搬到上海來了,仿佛聽說囤貨做點生意。她生得高頭大馬,長方臉薄施脂粉,穿著件小花布連衫裙,腰身粗了也仍舊堅實,倒像有一種爽利的英國女人,唯一的東方風味是漆黑的頭發光溜溜梳個小扁髻,真看不出是六十多歲的人。有時候有點什么事托炎櫻的父親,嗓音微啞,有說有笑的,眼睛一瞇,還帶點調情的意味。 炎櫻說宓妮再婚,嫁了她兒子的一個朋友湯尼,年紀比她小,三個人在一起非??鞓?。 我看見他們三個人在一個公眾游泳池的小照片,兩個青年都比較像中國人。我沒問,但是湯尼總也是他們這第三世界的人——在中國的歐美人與中國人之外的一切雜七咕咚的人,白俄又在外。 麥唐納太太母女與那帕西人的故事在我腦子里也潛伏浸潤了好幾年,怎么寫得那么糟,寫了半天還沒寫到最初給我印象很深的電影院的一小場戲,已經寫不下去,只好自動腰斬。 同一時期又有一篇《創世紀》寫我的祖姨母,只記得比《連環套》更壞。她的孫女與耀救戀愛,大概沒有發展下去,預備怎樣,當時都還不知道,一點影子都沒有,在我這專門愛寫詳細大綱的人,也是破天荒。自己也知道不行,也腰斬了。戰后出《傳奇增訂本》,沒收這兩篇。從大陸出來,也沒帶出來,再也沒想到三十年后陰魂不散,會又使我不得不在這里作交代。 去年唐文標教授在加州一個大學圖書館里發現四十年間上海的一些舊雜志,上面刊有我這兩篇未完的小說與一篇短文,影印了下來,來信征求我的同意重新發表。內中那篇短文《姑姑語錄》是我忘了收入散文集《流言》。那兩篇小說三十年不見,也都不記得了,只知道壞。非常頭痛,躊躇了幾星期后,與唐教授通了幾次信,聽口氣絕對不可能先寄這些影印的材料給我過目一下。明知這等于古墓里掘出的東西,一經出土,遲早會面世,我最關心的是那兩個半截小說被當作完整的近著發表,不如表示同意,還可以有機會解釋一下。因此我同意唐教授將這些材料寄出去,刊物由他決定。一方面我寫了一段簡短的前言,說明這兩篇小說未完的原因,《幼獅文藝》登在《連環套》前面?!段募尽房觥秳撌兰o》后也沒有寄一本給我,最近才看到,前面也有刪節了的這篇前言。 《幼獅文藝》寄《連環套》清樣來讓我自己校一次,三十年不見,盡管自以為壞,也沒想到這樣惡劣,通篇胡扯,不禁駭笑。一路看下去,不由得一直齜牙咧嘴做鬼臉,皺著眉咬著牙笑,從齒縫里迸出一聲拖長的“eeeeee!”(用“噫”會被誤認為嘆息,“咦” 又像驚訝,都不對)連牙齒都寒颼颼起來,這才嘗到“齒冷”的滋味??吹侥尴踩ブУ晏酵昊锴槿艘还?,以為行文至此,總有個什么目的,看完了詫異地對自己說:“就這樣算了?”要想探測寫這一段的時候的腦筋竟格格不入進不去,一片空白,感到一絲恐怖。當時也是因為編輯拉稿,前一個時期又多產。各人情形不同,不敢說是多產的教訓,不過對于我是個教訓。這些年來沒寫出更多的《連環套》,始終自視為消極的成績。 這兩篇東西重新出現后,本來絕對不想收入集子,聽見說盜印在即,不得已還是自己出書,至少可以寫篇序說明這兩篇小說未完,是怎么回事。搶救下兩件破爛,也實在啼笑皆非。 (一九七六年) 《惘然記》序北宋有一幅《校書圖》,畫一個學者一手持紙卷,一手拿著個小物件——看不清楚是簪子還是文具——在搔頭發,仿佛躊躇不決。下首有個僮兒托盤送茶來。背景是包公案施公案插圖中例有的,坐堂的官員背后的兩折大屏風,上有朝服下緣的海濤圖案??瓷先ニh境優裕。他校的書也許我們也不怎么想看。但是有點出人意表地,他赤著腳,地下兩只鞋一正一反,顯然是兩腳互相搓抹著褪下來的,立刻使我想起南臺灣兩個老人脫了鞋坐在矮石墻上拉弦琴的照片,不禁悠然微笑。作為圖畫,這張畫沒有什么特色,脫鞋這小動作的意趣是文藝性的,極簡單扼要地顯示文藝的功用之一:讓我們能接近否則無法接近的人。 在文字的溝通上,小說是兩點之間最短的距離。就連最親切的身邊散文,是對熟朋友的態度,也總還要保持一點距離。只有小說可以不尊重隱私權。但是并不是窺視別人,而是暫時或多或少地認同,像演員沉浸在一個角色里,也成為自身的一次經驗。 寫反面人物,是否不應當進入內心,只能站在外面罵,或加以丑化?時至今日,現代世界名著大家都相當熟悉,對我們自己的傳統小說的精深也有新的認識,正在要求成熟的作品,要求深度的時候,提出這樣的問題該是多余的。但是似乎還是有在此一提的必要。 對敵人也需要知己知彼,不過知彼是否不能知道得太多? 因為了解是原恕的初步?如果了解導向原宥,了解這種人也更可能導向鄙夷。缺乏了解,才會把罪惡神化,成為與上帝抗衡的魔鬼,神秘偉大的“黑暗世界的王子”。至今在西方“撒旦教派”“黑彌撒”還有它的魅力。 這小說集里《五四遺事》這篇是用英文寫的,一九五六年發表,中譯文次年刊出。其實三篇近作也都是一九五○年間寫的,不過此后屢經徹底改寫,《相見歡》與《色。戒》發表后又還添改多處?!陡』ɡ巳铩纷詈笠淮未蟾?,才參用社會小說做法,題材比近代短篇小說散漫,是一個實驗。 這三個小故事都曾經使我震動,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寫這么些年,甚至于想起來只想到最初獲得材料的驚喜,與改寫的歷程,一點都不覺得這其間三十年的時間過去了。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這也就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了。因此結集時題名《惘然記》。 此外還有兩篇一九四○年間的舊作。聯合報副刊主編痖弦先生有朋友在香港的圖書館里舊雜志上看到,影印了兩篇,寄來問我是否可以再刊載。一篇散文《華麗緣》我倒是一直留著稿子在手邊,因為部分寫入《秧歌》,迄未發表。另一篇小說《多少恨》,是以前從大陸出來的時候不便攜帶文字,有些就沒帶出來。但是這些年來,這幾篇東西的存在并不是沒人知道,如美國學者耿德華(edwardgunn)就早已在圖書館里看見,影印了送給別的嗜痂者。最近有人也同樣從圖書館里的舊期刊上影印下來,擅自出書,稱為“古物出土” ,作為他的發現;就拿我當北宋時代的人一樣,著作權可以徑自據為己有??跉庵羞€對我有本書里收編了幾篇舊作表示不滿,好像我侵犯了他的權利,身為事主的我反而犯了盜竊罪似的。 《多少恨》的前身是我的電影劇本《不了情》。原劇本沒有了,附錄另一只電影劇本《情場如戲場》,根據美國麥克斯。舒爾曼(maxshvlman)著舞臺劇《theterap(溫柔的陷阱)》改騙的,影片一九五六年攝制,林黛陳厚張揚主演。 《多少恨》里有些對白太軟弱,我改寫了兩段,另一篇舊作《殷玉滟送花樓會》實在太壞,改都無從改起。想不收入小說集,但是這篇也被盜印,不收也禁絕不了,只好添寫了個尾聲。不得不嚕嗦點交代清楚,不然讀者看到雙包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還以為我在盜印自己的作品。 (一九八三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