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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張愛玲文集在線閱讀 - 第103節

第103節

    剛巧兩個當值人員都怠職睡熟了,軍械箱又搬到統艙正中,為了騰出地方擱面包果樹——這次航行的使命是從南太平洋移植面包果,供給西印度群島的黑奴作食糧,但是黑人吃不慣,結果白費工夫——克利斯青藉口有鯊魚,問軍械管理員拿到箱子鑰匙。更巧的是幾個最橫暴的海員都派在克利斯青這一班,午夜起當值。內中有三個在塔喜堤逃走,給捉了回來,共有七個人犯事挨過打,都在午夜該班。于是克利斯青臨時定計起事,其余的員工有的脅從,有的一時迷亂,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拜倫型的大副”那年二十四歲,臉長得一副聰明相,討人喜歡,高個子,運動員的體格。布萊事后這樣描寫他:“身坯結實,有點羅圈腿,有出汗太多的毛病,尤其手上,甚至于凡是他拿過的東西都沾臟了?!辈既R形容他自然沒有好話。騎馬過度容易羅圈腿,英國鄉紳子弟從前都是從小學騎馬。手汗多,似乎是有點神經質。

    諾朵夫也寫他脾氣陰晴不定,頭發漆黑,膚色也黑,再加上曬黑,黝黑異?!购途_薩貝拉是天生注定的一對?!Z朵夫認為他想單獨逃走是為了跟船長屢次沖突——因為對他不公,并不是主持公道——后來臨時變計,占領了這條船,宣布要用鐵鏈鎖住船長,送回英國治罪。同伙的船員一致反對回英,這才作罷。事后他與少年士官白顏談起,又強調他的原意是把船長解回英國治罪。最后與白顏等兩個士官訣別,還又托他們回國后轉告他父親,他本意是送船長回國法辦,雖然父親不會因此原宥他,至少可以減輕他的罪行。

    再三鄭重提起這一點,但是船長究竟犯了什么罪?鞭笞怠工逃跑的水手,是合法的。密契納代船長洗刷,但是也承認他“也許”克扣伙食——吞沒九十磅乳酪,多報咸rou,造假帳。至于扣食水,那是他太功利主義,省下水來澆灌面包果樹。后來他第二次銜命去取面包果,澳洲海洋探險家馬太,福林德斯那時候年紀還小,在那條船上當士官,后來回憶船上苦渴,“花匠拎水桶去澆灌盆栽,他和別人都去躺在梯級上,舐園丁潑撒的瓊漿玉液”。士官尚且如此,水手可想而知。

    邦梯號上有個少年士官偷了船長一只椰子,吃了解渴。船長買了幾千只椰子,一共失去四只,怪大副追查不力,疑心他也有份。在這之前幾天,派克利斯青帶人上岸砍柴汲水,大隊土人攔劫,事先奉命不準開槍,因為懷柔的國策。眾寡不敵,斧頭、五爪鐵鉤都給搶了去。土人沒有鐵器,異常珍視,拿去改制小刀?;卮為L不容分辯,大罵怯懦無用。

    在塔喜堤,船長曾經把土人饋贈個別船員的豬只、芋類和土產一律充公,理由是船上只剩腌干食品,需要新鮮食物調劑,土產可以用來和別處土人交易。大副有個土人朋友送了一對珠子,硬沒給他拿去。但是這都不是什么大事,等回國后去海軍部告發,還有可說,中道折回押解交官,一定以叛變罪反坐。不但是十八世紀的海軍,換了現代海軍也是一樣。五十年代美國名著小說改編舞臺劇電影《凱恩號叛變》(“theemutiny”)

    ——亨佛萊波嘉等主演——本來是套《叛艦喋血記》,里面一碗楊梅的公案與那四只椰子遙遙相對,但那只是鬧家務,要不是戰時船長犯了臨陣怯懦的罪嫌,不然再也扳不倒他。

    克利斯青不是初出道,過了許多年的海員生活,不會不知道里面的情形,竟想出這么個屎主意,而且十分遺憾沒能實行,可見他思路不清楚。影片中遲至抵達辟坎島后,才倡儀回國對質,更不近情理,因為中間有把船長趕下船去這回事,有十八個人跟去,全擠在一只小船上,在太平洋心,即使能著陸,又沒有槍械抵御土人,往西都是食人者的島嶼。這一個處置方法干系十九條人命,回去還能聲辯控拆船長不人道?

    密契納這篇翻案文章純是一面倒,也不能叫人心服:“無疑地,福萊徹??死骨嗟脑馐且汛L與忠心的人都扔到太平洋底,但是叛黨中另有人顧慮到后果,給了布萊一干人一線生機”這未免太武斷,怎見得是別人主張放他們一條生路,不是克利斯青本人?書中并沒舉出任何理由。而且即使斬草除根,殺人滅口,一年后邦梯號不報到,至多兩年,國內就要派船來查,這條規則,克利斯青比他手下的人知道得更清楚。

    還有白顏等兩個士官、五名職工沒來得及上小船,擠不下,船長怕翻船,喊叫他們不要下來:“我不能帶你們走了!

    只要有一天我們能到英國,我會替你們說話!“

    克利斯青不得不把這幾個人看守起來。大船繼續航行,經過一個白種人還沒發現的島,叫拉羅唐珈,島上土人膽小,也還算友善,白顏不明白他為什么不選作藏身之地,卻在英國人已經發現了的土排島登陸,土人聚集八九百人持械迎敵,結果沒有上岸,駛回塔喜堤,補充糧食,采辦牲畜,接取戀人,又回到土排島。這次因為有塔喜堤人同來,當地土人起初很友好。

    他們向一個酋長買了塊地,建造堡壘??死骨鄨猿炙拿嫱诙缮钏恼砷煹乃疁?,工程浩大,大家一齊動手,連他在內。不久,帶來的羊吃土人種的菜,土人就又翻臉,誓必殲滅或是趕走他們,一次次猛攻堡壘,開炮轟退。漸漸無法出外,除非成群結隊全副武裝。生活苦不堪言,住了兩三個月,克利斯青知道大家都恨透了這地方,召集會議,一律贊成離開土排島,有十六個人要求把他們送到塔喜堤,其余的人愿意跟著船去另找新天地。

    密契納為了做翻案文章,指克利斯青拋棄同黨,讓他們留在塔喜堤,軍艦來了甕中捉鱉,其實是他判斷力欠高明,大家對他的領導失去信心,所以散伙?;厮驳?,諾朵夫認為是怪水手們糊涂,舍不得離開這溫柔鄉。大概也是因為吃夠了土人的苦頭,別處人生地不熟,還是只有塔喜堤。仗著布萊一行人未見得能生還報案,得過且過??死骨酁榱吮C?,大概也急于擺脫他們,把白顏一干人也一并送到塔喜堤上岸。

    第一次船到塔喜堤的時候,按照當地風俗,每人限交一個同性朋友,本地人對這友誼非常重視,互相送厚禮,臨行克利斯青的朋友送了他一對完美的珍珠,被船長充公未遂。這種交友方式在南太平洋別處也有,新幾尼亞稱為“庫拉”

    (kula)——見馬利腦斯基(b。malinowski)日記——兩地的友人都是一對一,往來饋贈大筆土特產或是沿海輸入的商品,總值也沒有估計,但是如果還禮太輕,聲名掃地,送不起也“舍命陪君子”。收下的禮物自己銷售送人。這原是一種原始的商業制度,朋友其實是通商的對手方,也都很有大商人的魄力。連南美洲西北部的印第安人也有同樣的制度,直到本世紀五十年代還通行。都是交通不便,物物交易全靠私人來往,因此特別重視通商的搭檔,甚至于在父子兄弟關系之上——見哈納(m。j。harner)著《吉伐若人》(“thejivaro)——塔喜堤過去這風俗想必也是同一來源,當時的西方人容易誤解,認為一味輕財尚義??死骨嘧畛鯗蕚渲簧硖油?,除了拋撇不下戀人,一定也是憧憬島人的社會,滿想找個地圖上沒有的島嶼,投身在他們的世界里。但是經過土排島之難,為了避免再蹈覆轍,只能找無人荒島定居,與社會隔離,等于流犯,變相終身監禁。

    不管這是否他的決定,不這樣也決通不過。

    白顏住在塔喜提一年多,愛上了一個土女,結了婚。英國軍艦來了,參加叛變的水手們被捕,白顏等也都不分青紅皂白捉了去。原來出事那天晚上,克利斯青正預備當夜溜下船舷潛逃,在甲板上遇見白顏,托他回國代他探望家人,萬一自己這次遠行不能生還。白顏一口應允??死骨啾愕溃骸澳敲匆谎詾槎??!辈涣洗L剛巧走來,只聽見最后兩句話,事后以為是白顏答應參加叛變。

    出事后,布萊指揮那只露天的小船,連張地圖都沒有,在太平洋上走了四十一天,安抵馬來群島,是航海史上的奇跡。

    回國報案,轟動一時,英王破格召見。跟去的十八個人,路上死了七個,剩下十一個人里面,還又有兩個中途抗命,“形同反叛”,一個cao帆員,一個木匠。到了荷屬東印度,布萊提出控拆,把這兩個人囚禁起來,等到英國候審。結果只有木匠被堂上申飭了事,另一個無罪開釋。

    布萊在軍事法庭上咬定白顏通謀。白顏的寡母不信,他是個獨子,好學,正要進牛津大學,因為醉心盧sao拜倫等筆下的南海,才去航海,離家才十七歲,這是第一次出海,與布萊是世交,他母親重托了他。案發后她寫信給布萊,他回信大罵他兒子無行。這母子倆相依為命,受了這刺激,就此得病,白顏回來她已經死了。

    布萊對白顏是誤會,另外還有三個人,一個軍械管理員,兩個小木匠,布萊明知他們是要跟他走的,經他親口阻止,載重過多怕翻船,不妨留在賊船上,他回去竟一字不提。遞解回國途中,軍艦觸礁,來不及——解除手鐐腳銬,淹死了四個。這三個人僥幸沒死,開審時,又幸而有邦梯號上的事務長代為分辯,終于無罪開釋。布萊不在場,已經又被派出國第二次去南海取面包果。

    這時候距案發已經三年,輿論倒了過來,據密契納說,是因為克利斯青與另一個叛黨少年士官,兩家都是望族,克利斯青的哥哥是個法學教授,兩家親屬奔走呼號,煽起社會上的同情。而且布萊本人不在國內,有人罵他怯懦不敢對質,其實他早已書面交代清楚,并且還出版了一本書,說明事件經過。不管是為了什么原因,也許是“日久事明”,軍事法庭第二次審這件案子,結果只絞死三名水手,白顏等三人判了死刑后獲赦。

    十八世紀末,英國海軍陸續出了好幾次叛變,都比邦梯案理由充足,最后一次在倫敦首善之區,鬧得很大。但是鎮壓下來之后,都被忘懷了,惟有太平洋心這只小型海船上的風波,舉世聞名,歷久不衰,卻是為何?未必又是克利斯青家族宣傳之力。我覺得主要的原因似乎是:只有這一次叛變是成功的。不能低估了美滿的結局的力量。主犯幾乎全部逍遙法外,享受南海風光,有情人都成眷屬,而且又是不流血的革命,兵不血刃,大快人心。出事在西歷一七八九年,同年法國大革命,從某些方面說來,甚至于都沒有它影響大。狄更斯的《雙城記》可以代表當時一般人對法國革命的感覺,同情而又恐怖憎惡,不像邦梯案是反抗上司,改革陋規,普通人都有切身之感。在社會上,人生許多小角落里,到處都有這樣的暴君。

    布萊除了航海的本領確是個人才,也跟克利斯青一樣都是常人,也是他成為一個象征之后,才“天下之惡皆歸之”。

    邦梯事件后二十年,顯然已成定論。船名成了他的綽號:“邦梯。布萊”。但是官運亨通,出事后回國立即不次擢遷——軍事法庭上法官認為有逼反嫌疑,責備了他幾句,那是沒有的事,影片代觀眾平憤的——此后一帆風順,對拿破侖作戰,又立下軍功。生平下屬四次叛變,連邦梯出事后歸途中的一次小造反算在內。最大的一次叛亂,是他晚年在澳洲做新南威爾斯州長,當地有個約翰。麥卡塞,現代澳洲教科書上都稱他為偉大的開荒畜牧家,奠定澳洲羊毛的基礎,但是同時也是地方上一霸,勾結駐軍通同作弊,與州長斗法,手下的人散布傳單罵“邦梯。布萊”:“難道新南威爾斯無人,就沒有個克利斯青,容州長專制?”

    布萊無子,有六個女兒,那次帶了個愛女與生病的女婿,到悉尼上任?,F在的大都市悉尼,那時候只是個小小英屬地,罪犯流放所。布萊的掌珠不但是第一夫人,而且是時裝領袖,每次有船到,她母親從倫敦寄衣服給她。一次寄來巴黎流行的透明輕紗長袍,黏在身上。

    ——法國大革命后開始時行希臘風的長衣,常用稀薄的白布縫制,取其輕軟,而又樸素平民化,質地漸趨半透明。那時候不像近代透明鏤空衣料例必襯里子,或穿襯裙,連最近幾年前美國興透明襯衫,里面不穿什么,廢除乳罩,也還大都有兩只口袋,遮蓋則個。拿破侖的波蘭情婦瓦露絲卡伯爵夫人有張畫像,穿著白色細褶薄紗襯衫,雙乳全部看得十分清楚。拿翁倒后,時裝發展下去,逐漸成為通身玻璃人兒,布萊這位姑奶奶顧慮到這是個小地方,怕穿不出去,里面襯了一條長燈籠褲,星期日穿著去做禮拜,正挽著父親手臂步入教堂,駐軍兵士用肘彎互相抵著,喚起彼此注意,先是嗤笑,然后笑出聲來。她紅著臉跑出教堂,差點暈倒。布萊大怒,沒有當場發作,但是從此與駐軍嫌隙更深。不久,他下令禁止軍官專利賣酒剝削犯人,掀起軒然大波,釀成所謂“甜酒之亂”(therumrebellion),部下公然拘捕州長,布萊躲在床下,給搜了出來,禁閉一兩年之久,英國派了新州長來,方始恢復自由,乘船回國。

    諾朵夫書上末了也附帶寫“甜酒之亂”,但是重心放在白顏二十年后重訪塔喜堤,發現愛妻已死,見到女兒抱著小外孫女,因為太激動,怕“受不了”,沒有相認。這書用第一人稱,從白顏的觀點出發,一來是為了遷就材料,關于他的資料較多,而且他純粹是冤獄,又是個模范青年。側重在他身上,也是為了爭取最廣大的讀者群。無如白顏這人物,固然沒有人非議,對他的興趣也不大。書到尾聲,唯一興趣所在是邦梯號的下落。

    白顏出獄后,曾經猜測克利斯青一定去了拉羅唐珈,是他早先錯過了的,一個未經白人發現的島?!斑^了十八年,我才知道我這意見錯到什么地步?!本瓦@么一句,捺下不提了。

    讀者只知道未去拉羅唐珈,是去了哪里,下文也始終沒有交代,根本沒再提起過。所以越看到后來越覺得奇怪,憋悶得厲害,避重就輕,一味搪塞,非常使人不滿。

    這本書雖然是三十年代的,我也是近年來看了第二部影片之后才有這耐性看它。報刊上看到的關于邦梯號的文字,都沒提到發現辟坎島的經過。在我印象中,一直以為克利斯青這班人在當時是不知所終,發現辟坎島的時候,島上有他們的后裔,想必他們都已終天年。最后看見密契納這一篇,才知道早在出事后廿年左右——就在白顏訪舊塔喜堤的次年——英艦已經發現辟坎島,八個叛黨只剩下一個老人,痛哭流涕“講述這塊荒涼的大石頭上兇殺的故事”,講大家都憎恨克利斯青殘酷,“不顧人權”,正是他指控布萊的罪名。綺薩貝拉在島上給他生了個兒子,取名“星期四。十月”,那是模仿《魯濱遜漂流記》里面魯濱遜星期五遇見一個土人,就給他取名“星期五”。孩子顯然是在叛變后五個多月誕生。次年十月底,產子一年后,綺薩貝拉生病死了。他要另找個女人,強占一個跟去的土人的妻子,被那土人開槍打死。

    叛艦的故事可以說是跟我一塊長大的,盡管對它并不注意??吹缴厦孢@一段,有石破天驚之感。其實也是縮小的天地中的英雄末路。辟坎島孤懸在東太平洋東部,距離最近的島也有數百英里之遙,較近復活節島與南美洲。復活節島氣候很涼,海風特大,樹木稀少,又缺淡水,多數農植物都不能種,許多魚也沒有,不是腴美的熱帶島嶼,但是島上兩族長期展開劇烈的爭奪戰。叛艦初到辟坎島,發現土人留下的房屋,與復活節島式的大石像,大概是復活節島人逃避來的。

    有一尊斷頭的石像,顯然有追兵打到這里來。但是結果辟坎島并沒有人要,可見還不及復活節島,真是一塊荒涼的大石頭,一定連跟來的塔喜堤人都過不慣。也不怪克利斯青一直想回國自首。

    他在土排島與大家一同做苦工,但是也可能日子一久,少爺脾氣發作,變得與布萊一樣招恨,那也是歷史循環,常有的事。主要還是環境關系,生活極度艱苦沉悶,一天到晚老是這幾個人,容易發生磨擦。也許大家心里懊悔不該逞一時之快,鑄成大錯,彼此怨懟,互相厭恨,不然他死后為什么統統自相殘殺,只剩一個老頭子?

    老人二十年后見到本國的船只,像得救一樣,但是不免畏罪,為自己開脫,反正罵黨魁總沒錯?!獣蠜]說他回國怎樣處分,想必沒有依例正法?!斎?,島上還有土人在,不是完全死無對證。所說的克利斯青的死因大概大致屬實,不過島上的女人風流,也許那有夫之婦是自愿跟他,不是強占。在缺少女人的情形下,當然也一樣嚴重??傆嬎鹗潞笾换盍瞬坏絻赡?,也并沒過到一天伊甸園的生活。

    老人的供詞并非官方秘密文件,但是近代關于邦梯案的文字全都不約而同絕口不提,因為傳說已經形成,克利斯青成為偶像,所以代為隱諱——白蘭度這張影片用老人作結,但是只說叛黨自相殘殺凈盡,片中的克利斯青早已救火捐軀——只有密契納這一篇是替船長翻案,才不諱言大副死得不名譽。諾朵夫書上如果有,也就不會是三十年代的暢銷書,那時候的標準更清教徒式。但是書上白顏自云十八年后發現叛艦不是逃到拉羅唐珈,而下文不再提起這件事,這章法實在特別,史無前例??磥碓臅┮欢ㄓ心敲匆欢?,寫白顏聽到發現辟坎島的消息,得知諸人下場,也許含糊地只說已死。

    出版公司編輯認為削弱這本書的力量,影響銷路,要改又實在難處理,索性給刪掉了,給讀者留下一個好結局的幻象,因為大多數人都知道辟坎島上有克利斯青一干人的子孫。

    在我覺得邦梯案添上這么個不像樣的尾巴,人物與故事才完整。由一個“男童故事”突然增加深度,又有人生的諷刺,使人低徊不盡。當然,它天生是個男童故事,拖上個現實的尾巴反而不合格,勢必失去它的讀者大眾。好在我容易對付,看那短短一段故事也就滿足了。

    郁達夫常用一個新名詞:“三底門答爾”(seal),一般譯為“感傷的”,不知道是否來自日文,我覺得不妥,太像“傷感的”,分不清楚?!皽厍椤币膊粔蚋爬?。英文字典上又一解是“優雅的情感”,也就是冠冕堂皇、得體的情感。另一個解釋是“感情豐富到令人作嘔的程度”。近代沿用的習慣上似乎側重這兩個定義,含有一種暗示,這情感是文化的產物,不一定由衷,又往往加以夸張強調。不怪郁達夫只好音譯,就連原文也難下定義,因為它是西方科學進步以來,抱著懷疑一切的治學精神,逐漸提高自覺性的結果。

    自從郁達夫用過這名詞,到現在總有四十年了,還是相當陌生,似乎沒有吸收,不接受。原因我想是中國人與文化背景的融洽,也許較任何別的民族為甚,所以個人常被文化圖案所掩,“應當的”色彩太重。反映在文藝上,往往道德觀念太突出,一切情感順理成章,沿著現成的溝渠流去,不觸及人性深處不可測的地方?,F實生活里其實很少黑白分明,但也不一定是灰色,大都是椒鹽式,好的文藝里,是非黑白不是沒有,而是包含在整個的效果內,不可分的。讀者的感受中就有判斷。題材也有是很普通的事,而能道人所未道,看了使人想著:“是這樣的?!痹俨蝗皇呛苌僖姷氖?,而使人看過之后會悄然說:“是有這樣的?!蔽矣X得文藝溝通心靈的作用不外這兩種。二者都是在人類經驗的邊疆上開發探索,邊疆上有它自己的法律。

    現代西方態度嚴肅的文藝,至少在宗旨上力避“三底門答爾”。近來的新新聞學(newjournalism)或新報道文學,提倡主觀,傾向主義熱,也被評為“三底門答爾”?!叭组T答爾”到底是什么,說了半天也許還是不清楚。粗枝大葉舉個例子,諾朵夫筆下的《叛艦喋血記》與兩張影片都“三底門答爾”,密契納那篇不“三底門答爾”。第一張影片照諾朵夫的書,注重白顏這角色,演員掛三牌。第二張影片把白顏的事跡完全刪去,因為到了六十年代,這妥協性的人物已經不吃香。電影是群眾傳達器,大都需要反映流行的信念。密契納那篇散文除了太偏向船長,全是史實。所謂“冷酷的事實”,很難加以“三底門答爾”化。

    當然忠實的紀錄體也仍舊可能主觀歪曲,好在這些通俗題材都不止一本書,如歷史人物、名案等等,多看兩本一比就有數。我也不是特為找來看,不過在這興趣范圍內不免陸續碰上,看來的材料也于我無用,只可自娛。實在是浪費時間,但是從小養成手不釋卷的惡習慣,看的“社會小說”最多,因為它保留舊小說的體裁,傳統的形式感到親切,而內容比神怪武俠有興趣,仿佛就是大門外的世界。到了四十、五十年代,社會小說早已變質而消滅,我每次看到封底的書目總是心往下沉,想著:“書都看完了怎么辦?”

    在國外也有個時期看美國的內幕小說,都是代用品。應當稱為行業小說,除了“隔行如隔山”,也沒有什么內幕。每一行有一本:飛機場、醫院、旅館業、影業、時裝業、大使館、大選籌備會、牛仔競技場、警探黑社會等。內中最好的一本不是小說,講廣告業,是一個廣告商杰利。戴拉。范米納(dellafemina)自己動筆寫的,錄音帶式的漫談,經另人整理刪節,還是很多重復,書題叫《來自給你們珍珠港的好人》,是作者戲擬日制電視機廣告。

    行業小說自然相當內行,沾到真人實事,又須要改頭換面,避免被控破壞名譽。相反地,又有假裝影射名人的,如《國王》(the king)——借用已故影星克拉克蓋博綽號,寫歌星法蘭仙納屈——《戀愛機器》——前icbs電視總經理吉姆。奧勃瑞,綽號“笑面響尾蛇”——務必一望而知是某人的故事,而到節骨眼上給“掉包”換上一般通俗小說情節,騙騙讀者,也絕對不會開罪本人。這都煞費苦心,再加上結構穿插氣氛,但是我覺得遠不及中國的社會小說。

    社會小說這名稱,似乎是二十年代才有,是從《儒林外史》到《官場現形記》一脈相傳下來的,內容看上去都是紀實,結構本來也就松散,散漫到一個地步,連主題上的統一性也不要了,也是一種自然的趨勢。清末民初的諷刺小說的宣傳教育性,被新文藝繼承了去,章回小說不再振聾發聵,有些如《歇浦潮》還是諷刺,一般連諷刺也沖淡了,止于世故。

    對新的一切感到幻滅,對舊道德雖然懷戀,也遙遠黯淡。三十年代有一本題作《人心大變》,平襟亞著,這句話在社會小說里是老調。但是罵歸罵,有點像西方青年人的口頭禪“愛恨關系”,形容有些作者對自己的背景,既愛又恨,因為是他深知的唯一的世界。不過在這里“恨”字太重,改“憎”比較妥帖。

    《人海潮》最早,看那版本與插圖像是十年代末或二十年代初,文筆很差,與三十年代有一部不知道叫《孽海夢》還是什么夢的同樣淡漠稚拙,有典型性,作者都不著名,開場仿佛也都是兩個青年結伴到上海觀光。后一部寫兩個同學國光、錦人,帶著國光的meimei來滬,錦人稍有闊少習氣。見識了些洋場黑幕后,受人之托,同去湖北整頓一個小煤礦。住的房子是泥土地,錦人想出一個辦法,買了草席鋪在地下作地毯。有一天晚上聽見隔壁席子趕咐作聲,發現帳房偷開鐵箱。原來是帳房舞弊,所以蝕本。查出后告退,正值國民軍北上,掃清了一切魍魎。以北伐結束,也是三十年代社會小說的公式。錦人與國光的meimei相處日久發生情愫,回鄉途中結婚,只交代了這么一句。meimei在書中完全不起作用,幾乎從來不提起,也沒同去湖北。顯然是“國光”的自述,統統照實寫上。對meimei的婚姻似乎不大贊成,也不便說什么。

    這部書在任何別的時候大概不會出版,是在這時期,混在社會小說名下,雖然沒有再版,料想沒有蝕本。寫到內地去,連以一個大都市為背景的這點統一性都沒有。它的好處也全是否定的:不像一般真人實事的記載一樣,沒有故作幽默口吻,也沒有墓志銘式的鄭重表揚,也沒富有創業心得、夫婦之道等等。只是像隨便講給朋友聽,所以我這些年后還記得。

    《廣陵潮》我沒看完,那時候也就看不進去,因為刻畫得太窮兇極惡,不知道是否還是前一個時期的影響,又“三底門答爾”,近于稍后的“社會言情小說”,承上啟下,仿佛不能算正宗社會小說。這些書除了《廣陵潮》都是我父親買的,他續娶前后洗手不看了,我住?;貋?,已經一本都沒有,所以十二三歲以后就沒再看見過,當然只有片斷的印象。后來到書攤上去找,早已絕跡。將張恨水列入“社會言情小說”項下,性質不同點。他的《春明外史》是社會小說,與畢倚虹的《人間地獄》有些地方相近,自傳部分仿佛是《人間地獄》寫得好些,兩人的戀愛對象雛妓秋波梨云也很相像?!度碎g地獄》就絕版了。寫留學生的《留東外史》遠不及《海外繽紛錄》,《留東外史》倒還有。

    社會言情小說格調較低,因為故事集中,又是長篇,光靠一點事實不夠用,不得不用創作來補足。一創作就容易“三底門答爾”,傳奇化,幻想力跳不出這圈子去。但是社會小說的遺風尚在,直到四十年代尾,繼張恨水之后也還有兩三本真實性較多。那時候這潮流早已過去,完全不為人注意。

    一個是上海小報作者的長篇連載,出單行本,我記性實在太精,人名書題全忘了,只知道是個胖子,常被同文嘲罵“死大塊頭”——比包笑天晚一二十年,專寫上海中下層階級。

    這一篇寫一個舞女嫁給開五金店的流氓,私戀一個家累重的失業青年,作為表兄,介紹他做帳房,終于與流氓脫離預備嫁他,但是他生肺病死了。這樣平淡的結局意想不到地感動人。此外北方有一本寫北大一個洗衣女,與一個學生戀愛而嫌他窮。作者姓王。又有個大連的現代釵頭鳳故事,著著都近情理,而男主人翁泄氣得誰也造不出來,看來都是全部實錄。

    社會小說在全盛時代,各地大小報每一個副刊登幾個連載,不出單行本的算在內,是一股洪流。是否因為過渡時代變動太劇烈,虛構的小說跟不上事實,大眾對周圍發生的事感到好奇?也難說,題材太沒有選擇性,不一定反映社會的變遷。小說化的筆記成為最方便自由的形式,人物改名換姓,下筆更少顧忌,不像西方動不動有人控訴誹謗。寫妓院太多,那是繼承晚清小說的另一條路線,而且也仍舊是大眾憧憬的所在,也許因為一般人太沒有戀愛的機會。有些作者兼任不止一家小報編輯,晚上八點鐘到報館,叫一碗什錦炒飯,早有電話催請吃花酒,一方面“手民索稿”,寫幾百字發下去——至少這是他們自己筆下樂道的理想生活。小說內容是作者的見聞或是熟人的事,“拉在籃里便是菜”,來不及琢磨,倒比較存真,不像美國的內幕小說有那么許多講究,由俗手加工炮制,調入罐頭的防腐劑、維他命、染色,反而原味全失。這仿佛是怪論——在西方近人有這句話:“一切好的文藝都是傳記性的?!碑斎粚嵤虏贿^是原料,我是對創作苛求,而對原料非常愛好,并不是“尊重事實”,是偏嗜它特有的一種韻味,其實也就是人生味。而這種意境像植物一樣嬌嫩,移植得一個不對會死的。

    西諺“真事比小說還要奇怪”——“真事”原文是“真實”,作名詞用,一般譯為“真理”,含有哲理或教義的意味,與原意相去太遠,還是腦筋簡單點譯為“真事”或“事實”

    比較對。馬克。吐溫說:“真事比小說還要奇怪,是因為小說只能用有限的幾種可能性?!?/br>
    這話似是而非??赡苄圆欢?,是因為我們對這件事的內情知道得不多。任何情況都有許多因素在內,最熟悉內情的也至多知道幾個因素,不熟悉的當然看法更簡單,所以替別人出主意最容易。各種因素又常有時候互為因果,都可能“有變”,因此千變萬化無法逆料。

    無窮盡的因果網,一團亂絲,但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可以隱隱聽見許多弦外之音齊鳴,覺得里面有深度闊度,覺得實在,我想這就是西諺所謂theringoftruth——“事實的金石聲”。庫恩認為有一種民間傳說大概有根據,因為聽上去“內臟感到對”(“internallyright”)。是內心的一種震蕩的回音,許多因素雖然不知道,可以依稀覺得它們的存在。

    既然一聽就聽得出是事實,為什么又說“真事比小說還要奇怪”,豈不自相矛盾?因為我們不知道的內情太多,決定性的因素幾乎永遠是我們不知道的,所以事情每每出人意料之外。即使是意中事,效果也往往意外?!安蝗缫馐鲁0司拧?,就連意外之喜,也不大有白日夢的感覺,總稍微有點不對勁,錯了半個音符,刺耳,粗糙,咽不下。這意外性加上真實感——也就是那錚然的“金石聲”——造成一種復雜的況味,很難分析而容易辨認。

    從前愛看社會小說,與現在看紀錄體其實一樣,都是看點真人實事,不是文藝,口胃簡直從來沒變過?,F在也仍舊喜歡看比較可靠的歷史小說,里面偶爾有點生活細節是歷史傳記里沒有的,使人神往,觸摸到另一個時代的質地,例如西方直到十八九世紀,仆人都不敲門,在門上抓搔著,像貓狗要進來一樣。

    普通人不比歷史人物有人左一本右一本書,從不同的角度寫他們,因而有立體的真實性。尤其中下層階級以下,不論過去現在,都是大家知道得最少的人,最容易概念化。即使出身同一階級,熟悉情形的,等到寫起來也可能在懷舊的霧中迷失。所以奧斯卡。路易斯的幾本暢銷書更覺可貴。

    路易斯也是社會人種學家,首創“貧民文化”(cultureofpoverty)

    這名詞,認為世代的貧窮造成許多特殊的心理與習俗,如只同居不結婚,不積錢,愛買不必要的東西,如小擺設等。這下層文化不分國界,非洲有些部落社會除外。他先研究墨西哥,有一本名著《五個家庭》,然后專寫五家之一:《桑協斯的子女》(“thechil-drenofsanchez”),后者一度醞釀要拍電影,由安東尼昆、蘇菲亞羅蘭飾父女,不幸告吹。

    較近又有一本題作《拉維達》(“lavida”)是西班牙文“生活”,指皮rou生涯,就像江南人用“做生意”作代名詞,寫玻多黎各一個人家,母女都當過娼妓,除了有殘疾的三妹。作者起初選中這一家,并不知道這一層,發現后也不注重調查“生活”,重心全在他們自己的關系上。其間的“恩怨爾汝來去”也跟我們沒什么不同。

    內容主要是每人自述身世,與前兩本一樣,用錄音帶記下來,刪掉作者的問句,整理一下。自序也說各人口吻不同,如聞其聲。有個中國社會學家說:“如果帶著錄音器去訪問中國人就不行?!逼鋵嵅坏袊?,路易斯的自序也說墨西哥人就比玻多黎各人有保留。大概墨西哥到底是個古國,玻多黎各也許因為黑人血液的成份多,比較原始。奇怪的是《拉維達》里反而是女人口沒遮攔,幾個男人——兒子女婿后父——都要面子,說話很“四?!?,愛吹,議論時事常有妙論,想入非非。也許是女人更受她們特殊的環境的影響,男人與外界接觸多些,所以會說門面話,比較像別國社會地位相仿的人,反正看著眼熟。

    福南妲講她同居的男子死了,回想他生前,說:“他有一樣不好:他不讓我把我的孩子們帶來跟我們一塊住?!毕乱豁撍龜⑹雠c另一個人同居:“我們頭兩年非??鞓?,因為那時候我的孩子們沒跟我一塊住?!鼻昂竺?,透露出她心理上的矛盾,但是閑閑道出,兩次都是就這么一句話,并不引人注意,輕重正恰當。她根本不是賢妻良母型的人,固然也是環境關系,為了孩子們也是慪氣,稍大兩歲,后父又還對長女有野心。

    長女索蕾妲是他們家的美人,也是因為家里實在待不下去,十三歲就跟了三十歲的亞土若,“愛得他發瘋”,他到手后就把她擱在鄉下,他在一家旅館酒巴間打工,近水樓臺,姘妓女,賭錢,她一直疑心他靠妓女吃飯。他開過小賭場,本來帶幾分流氣。幾次鬧翻了,七八年后終于分開,她去做妓女養活孩子們——她先還領養了個跛足女嬰,與自己的孩子一樣疼。他一直糾纏不清,想靠她吃飯,動小刀子刺傷了她,被她打破頭。但是她貼他錢替他照顧孩子,倒是比娘家人盡心。她第一次去美國,拖兒帶女投親,十分狼狽,一方面在農場做短工,還是靠跟一個個的同鄉同居,太受刺激,發神經病入院,遣送回籍。斷羽歸來,家里人冷遇她,只有前夫亞土若對她態度好,肯幫忙。所以后來她在紐約,病中還寫信給他,不過始終拒絕復合。

    亞土若談他們離異的經過,只怪她脾氣大,無理取鬧,與小姨子挑唆。直到后半部她兩個meimei附帶提到,才知道她和他感情有了裂痕后也屢次有外遇,他有一次回家捉jian,用小刀子對付她,她拿出他的手槍,正要放,被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子彈打中她的手指。她告訴法官是他開槍,判監禁六個月。他實在制伏不了她,所以不再給錢,改變主張想靠她吃飯。原來他是為了隱瞞這一點,所以謊話連篇,也很技巧,例如本是為了捉jian坐牢,他說是回家去拿手槍去打死一個仇人,索蕾妲勸阻奪槍,誤傷手指,驚動警察,手槍沒登記,因此入獄。

    入獄期間恐怕她不貞,因為囚犯的妻子大都不安于室,而且這時期關于她的流言很多。他一放出來就對她說:“我們這次倒已經分開很久了,不如就此分手?!?/br>
    但是她哭了,不肯。一席話編得面面俱到。

    故事與人物個性的發展如同抽繭剝蕉。他寫給兩個小女兒的信——有一個不是他的——把她們捧成小公主。孩子們也是喜歡他,一個兒子一直情愿跟他住在鄉下。索蕾妲姊弟有個老朋友馬賽羅也說他確實給這些孩子們許多父愛。旁人眼中看來,他身材瘦小,面貌也不漂亮,只有丈母娘福南妲賞識他有膽氣。但是他做流氓沒做成,并且失業下鄉孵豆芽,感慨地說他無論做什么事結果都失敗了。

    索蕾妲去美之前愛上了一個賊,漂亮,熱情,但也是因為他比周圍的人氣派大些。是她最理想的一次戀愛,同居后不再當娼妓。有一天晚上他去偷一家店鋪,是他們這一伙不久以前偷過的,這次店主在等著他。他第一個進去,店主第一槍就打中他的胸部,同黨逃走了。

    第二天她跟著他姑母去領尸,到醫院的太平間,尸身已經被解剖,腦子都掏了出來擱在心口上,她擁抱著他,發了瘋,一個月人事不知。

    據她的九歲養女說:是他去偷東西,被警探包圍,等他出來的時候開槍打死的。她二妹說的又不同:他無緣無故被捕,裝在囚車里開走了,過了些天才槍斃,索蕾妲兩次都暈厥過去。照這一說,大概是他犯竊案的時候殺過人,所以處死刑。索蕾妲講的最羅曼諦克。她母親的姨媽本來說她愛扯謊,自述也是有些地方不實不盡。反正不管是當場打死還是槍決,都不是死因不明,用不著開膛破肚檢驗,而且連大腿都剖開了,顯然是醫學研究,不是警方驗尸,地點也不會在醫院太平間。如果是把罪犯的尸首供給醫校解剖,也沒那么快??磥磉@一節是她的狂想。她后來病中擔憂死了沒人收尸,給送去解剖,寧可把遺體贈予波多黎各熱帶疾病研究院,不愿白便宜了美國人:“讓他們拿他們自己的jiba去做實驗?!蹦钅畈煌馄?,也許是對于賣身的反感與恐怖壓抑了下去,象征性地聯想到被解剖。她發精神病的時候自己抹一臉屎,似乎也是譴責自己。她第二次還鄉,衣錦榮歸,在紐約跟一個同鄉水手邊尼狄托同居,自己又在小工廠做工,混得不錯。但是她家里覺得她攀高,嫌臟,老是批評這樣那樣,相形之下使人心里難受。帶來的禮物又太輕,都對她淡淡的,邊尼狄托又不替她做臉,喝得醉貓似的,她認為“那是我一生最不快樂的一天”。他先上船走了,她在娘家過年,與賣笑的二妹一同陪客人出去玩,除夕一晚上賺了五十元美金。在紐約也常需要撈外快貼補家用。

    同一件事在她弟弟口中,先說邊尼狄托待他jiejie好?!坝幸惶煳胰タ此麄?,他們吵了起來。是這樣:她回波多黎各去了一趟,邊尼狄托發現她在那邊跟一個美國人睡過。她還是個有夫之婦!但是那次邊尼狄托干了件事,我不喜歡。他等我回去了之后打她。這我不喜歡。

    我可從來沒跟他提起過。夫妻吵架,別人不應當插一腳。我后來倒是跟索蕾妲說過。我告訴她她做錯了事,她要是不改過,以后我不去著她了。我說不應該當著我的面吵架。夫妻要吵架,應當等沒人的時候?!?/br>
    這一段話有點顛三倒四,思路混亂。他只怪他姐夫一件事:等他走了之后打老婆——是怪他打她,還是怪他等他走了才打?同頁第一段述及姊夫打姊姊,他不干涉;姊夫打二姊,雖然是二姊理虧,他大打姊夫??梢娝⒉环磳Υ蚶掀?,氣的是等他走后才打。但是如果不等他走就打,豈不更叫他下不來臺?等他走了再打,不是他告誡大姊的話:等沒有人的時候再吵架?

    下一頁他說:“我不喜歡我的姊姊們。她們光是一個男人從來不夠。她們喜歡尋歡作樂。但是不管怎么樣,我是愛我的姊妹們。我不讓任何人當著我說她們的壞話。有時候我甚至于夢見她們”他常夢見在泥潭里救出索蕾妲,她滿身爬著蛇。前文自相矛盾處,是他本能地衛護姊姊,遷怒姊夫。書中人常有時候說話不合邏輯,正是曲曲達出一種復雜的心理?!?/br>
    這種地方深入淺出,是中國古典小說的好處。舊小說也是這樣鋪開來平面發展,人多,分散,只看見表面的言行,沒有內心的描寫,與西方小說的縱深成對比??v深不一定深入。

    心理描寫在過去較天真的時代只是“三底門答爾”的表白。此后大都是從作者的觀點交代動機或思想背景,有時候流為演講或發議論,因為經過整理,成為對外的,說服別人的,已經不是內心的本來面目?!耙庾R流”正針對這種傾向,但是內心生活影沉沉的,是一動念,在腦子里一閃的時候最清楚,要找它的來龍去脈,就連一個短短的思想過程都難。記下來的不是大綱就是已經重新組織過。一連串半形成的思想是最飄忽的東西,跟不上,抓不住,要想模仿喬伊斯的神來之筆,往往套用些心理分析的皮毛。這并不是低估西方文藝,不過舉出寫內心容易犯的毛病。

    奧斯卡。路易斯聲明他這書是科學,不是藝術。書中的含蓄也許只是存真的結果。前兩本更簡樸,這一本大概怕味道出不來,特加一個新形式,在自序中說明添雇一個墨西哥下層階級女助手,分訪母女子媳,消磨一整天,有時候還留宿,事后記下一切,用第三人稱,像普通小說體裁,詳細描寫地段房屋,人物也大都有簡單的描寫。幾篇自述中間夾這么一章,等于預先布置舞臺。

    第一章,蘿莎去探望福南妲,小女兒克茹絲初出場:“克茹絲十八歲,皮膚黑,大約只有四嫡九導高。她一只腿短些,所以瘸得很厲害。脊骨歪斜,使她撅著屁股,雙肩向后別著,非常不雅觀?!彼o母親送一串螃蟹來:“‘有個人在那兒兜來兜去賣,他讓我買便宜了,’克茹絲說?!蟾攀窍矚g我,反正他也就剩這幾只了?!?/br>
    談了一會,她說她要去推銷獎券:“不過我要先去打扮打扮。賣東西給男人就得這樣。

    他們買東西就是為了好對你看?!?/br>
    她家里人都沒答這碴。不久她銷完了回來了,已經換過衣服,穿著粉紅連衫裙,領口挖得極低,鞋也換了粉紅夾綠兩色涼鞋?!八m然身體畸形,看著很美麗?!边@是蘿莎的意見,說明克茹絲并不完全是自以為美。蘿莎從來不下評語,這也許是唯一的一次,因為實在必需,不說是真不知道。意在言外的,是這時候剛發現她rou感。豐艷的少女的肢體長在她身上,不是沒有吸引力,難免帶著一種異樣的感覺??巳憬z的遭遇當然與這有關。

    至于為什么不直說,一來與蘿莎的身分不合,她對這家人家始終像熟人一樣,雖然冷眼旁觀,與書中人自述的距離并不大。在這里,含蓄的效果最能表現日常生活的一種渾渾噩噩,許多怪人怪事或慘狀都“習慣成自然”,出之于家常的口吻,所以讀者沒有牛鬼蛇神“游貧民窟”(slumming)的感覺。

    但是含蓄最大的功能是讓讀者自己下結論,像密點印象派圖畫,整幅只用紅藍黃三原色密點,留給觀者的眼睛去拌和,特別鮮亮有光彩。這一派有一幅法國名畫題作《賽船》,畫二男一女,世紀末裝束,在花棚下午餐,背景中河上有人劃小船競渡,每次看見總覺得畫上是昨天的事,其實也并沒有類似的回憶。此外這一派無論畫的房屋街道,都有“當前”(immediacy)的感覺。我想除了因為顏色是現拌的,特別新鮮,還有我們自己眼睛剛做了這攪拌的工作,所以產生一種錯覺,恍惚是剛發生的事??磿彩且粯?,自己體會出來的書中情事格外生動,沒有古今中外的間隔。

    《拉維達》等幾本書在美國讀者眾多,也未見得會看夾縫文章,不過一個籠統的印象,也就可以覺得是多方面的人生,有些地方影影綽綽,參差掩映有致。也許解釋也是多余的,我是因為中國小說過去有含蓄的傳統,想不到反而在西方“非文藝”的書上找到。我想那是因為這些獨白都是天籟,而中國小說的技術接近自然。

    太久沒有發表東西,感到隔膜,所以通篇解釋來解釋去,羅唆到極點。以前寫的東西至今還有時候看見書報上提起,實在自己覺得慚愧,即使有機會道謝,也都無話可說,只好在這里附筆致意。

    (一九七六年)

    談看書后記上次談看書,提到《叛艦喋血記》,稿子寄出不久就看見新出的一部畫冊式的大書《布萊船長與克利斯青先生》,李察浩(hough)著,刊有其他著作名單,看來似乎對英國海軍史特別有研究。自序里面說寫這本書,得到當今皇夫愛丁堡公爵的幫助。叛艦逃往辟坎島,這小島現代也還是在輪船航線外,無法去,他是坐女皇的游艇去的。前記美國名小說家密契納與夏威夷大學戴教授合著一文,替船長翻案,這本書又替大副翻案。這些書我明知陳谷子爛芝麻,“只可自怡悅”,但是不能不再補寫一篇,不然冤枉了好人。

    原來這辟坎島土地肥沃,四季如春,位置在熱帶邊緣上,因此沒有熱帶島嶼惱人的雨季。以前住過土人,又棄之而去,大概是嫌小,感到窒息,沒有社交生活。西方有個海船發現這小島,找不到港口,沒有登陸??死骨嗫吹竭@段記載,正合條件,地勢高,港口少,容易扼守,樹木濃密,有掩蔽。而且妙在經緯度算錯了幾度,更難找。到了那里,白浪滔天,無法登岸,四周一圈珊瑚礁,鐵環也似圍定。只有一處懸崖下有三丈來長一塊沙灘,必須瞄準了它,從一個彎彎扭扭的珊瑚礁缺口進去,把船像只箭直射進去,確是金城湯池。

    他起先選中土排島,也是為了地形,只有一個港口,他看定一塊地方建筑堡壘,架上船上的炮,可以抗拒追捕英艦,一方面仍舊遙奉英王喬治三世,取名喬治堡,算是英殖民地。

    先到塔喜堤去采辦牲畜,也是預備多帶土人去幫同鎮壓當地土著,但是只有寥寥幾個男子肯去,女人更不踴躍。二十幾個叛黨中只有四個比較愛情專一,各有一個塔喜堤女人自視為他們的妻子,包括綺薩貝拉。除了這四個自動跟去,又臨時用計騙了七個,帶去仍舊不敷分配。沒有女人的水手要求準許他們強搶土排島婦女,克利斯青不允,一定要用和平的手段。他們不服,開會讓他們民主自決,六個人要回塔喜堤。

    他保證送他們去,說:“我只要求把船給我,讓我獨自去找個荒島棲身,因為我不能回英國去受刑,給家里人丟臉?!蓖镂ㄒ坏氖抗賽鄣氯A楊發言:“我們再也不會離開你的,克利斯青先生!”有人附和,一共八個人仍舊跟他。

    為了缺少女人而散伙,女人仍舊成問題。把解散的人員送到塔喜堤,順便邀請了二十幾個土著上船飲宴,有男有女。

    克利斯青乘夜割斷鐵錨繩索,張帆出海,次晨還推說是訪問島上另一邊。近午漸漸起疑,發急起來,有一個年青的女人竟奮身一躍,跳下樓船,向遙遠的珊瑚礁游去,別人都沒這膽量,望洋興嘆。一共十八個女人,六個男人,內中有兩個土排島人,因為與白人關系太密切,白人走了懼禍,不得已跟了來。但是有六個女人年紀太大,下午路過一個島上來了只小船,就交給他們帶了去,剩下的女人都十分羨慕。

    船上第一樁大事是配封,先盡白人選擇,原有配偶的四人中,只有水手亞當斯把他的簡妮讓給美國籍水手馬丁,自己另挑了一個。九個白人一夫一妻,六個土人只有一個有女人,兩個土排島人共一個妻子,其余三人共一個。他們風俗向來浪漫慣了的,但因此倒也相安無事。

    船過拉羅唐珈島,這島嶼未經發現,地圖上沒有,但是人口稠密,不合條件??死骨嘁矝]敢停留太久,怕這些女人逃走。到了辟坎島,水手琨托提前放火燒船,損失了許多寶貴的木材不及拆卸,也是怕她們乘船逃走。她們看見燒了海船,返鄉無望,都大放悲聲,連燒一天一夜,也哭了一天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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