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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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我本來打算周游世界,尤其是想看看撒哈拉沙漠,偏偏現在打仗了?!毖讬颜f:“不要緊,等他們仗打完了再去。撒哈拉沙漠大約不會給炸光了的。我很樂觀?!?/br> 炎櫻買東西,付帳的時候總要抹掉一些零頭,甚至于在虹口,猶太人的商店里,她也這樣做。她把皮包的內容兜底掏出來,說:“你看,沒有了,真的,全在這兒了。還多下二十塊錢,我們還要吃茶去呢。專為吃茶來的,原沒想到要買東西,后來看見你們這兒的貨色實在好” 猶太女人微弱地抗議了一下:“二十塊錢也不夠你吃茶的” 可是店老板為炎櫻的孩子氣所感動——也許他有過這樣的一個棕黃皮膚的初戀,或是早夭的meimei。他凄慘地微笑,讓步了?!熬瓦@樣罷。不然是不行的,但是為了吃茶的緣故”他告訴她附近那一家茶室的蛋糕最好。 炎櫻說:“月亮叫喊著,叫出生命的喜悅;一顆小星是它的羞澀的回聲?!?/br> 中國人有這句話:“三個臭皮匠,湊成一個諸葛亮?!蔽鞣接幸痪湎喾路鸬闹V語:“兩個頭總比一個好?!毖讬颜f:“兩個頭總比一個好——在枕上?!彼@句話是寫在作文里面的,看卷子的教授是教堂的神父。她這種大膽,任何以大膽著名的作家恐怕也望塵莫及。 炎櫻也頗有做作家的意思,正在積極學習華文。在馬路上走著,一看見店鋪招牌,大幅廣告,她便停住腳來研究,隨即高聲讀起來:“大什么昌。老什么什么?!怼艺J得,‘飛’我認得——你說‘鳴’是鳥唱歌?但是‘表飛鳴’是什么意思?‘咖啡’的‘咖’是什么意思?” 中國字是從右讀到左的,她知道??墒乾F代的中文有時候又是從左向右。每逢她從左向右讀,偏偏又碰著從右向左。 中國文字奧妙無窮,因此我們要等這位會說俏皮話,而于俏皮話之外還另有使人吃驚的思想的文人寫文章給我們看,還得等些時。 (一九四四年九月) 散 戲閉幕后的舞臺突然小了一圈。在硬黃的燈光里,只有一面可以看看的桌椅櫥柜顯得異常簡陋。演員都忙著卸裝去了,南宮幌手扶著紙糊的門,單只地在臺上逗留了一會。 剛才她真不錯,她自己有數。門開著,射進落日的紅光。 她伸手在太陽里,細瘦的小紅手,手指頭燃燒起來像迷離的火苗。在那一剎那她是女先知,指出了路。她身上的長衣是謹嚴的灰色,可是大襟上有個鈕扣沒扣上,翻過來,露出大紅里子,里面看不見的地方也像在那里火騰騰燒著。說:“我們這就出去——立刻!” 此外還說了許多別的,說的是些什么,全然沒有關系。普通在一出戲里,男女二人歷盡千辛萬苦,終于會面了的時候,劇作者想讓他們講兩句適當的話,總感到非常困難,結果還是說到一只小白船,扯上了帆,飄到天邊的美麗的島上去,再不就說起受傷的金絲雀,較聰明的還可以說:“看哪!月亮出來了?!庇谑莾扇吮沆o靜地看月亮,讓伴奏的音樂來說明一切。 南宮幌的好處就在這里——她能夠說上許多毫無意義的話而等于沒開口。她的聲音里有一種奇異的沉寂;她的手勢里有一種從容的禮節,因之,不論她演的是什么戲,都成了古裝戲。 出了戲院,夜深的街上,人還未散盡。她雇到一輛黃包車,討價四十元,她翻翻皮夾子,從家里出來得太匆忙,娘姨攔住她要錢,臺燈的撲落壞了,得換一只。因此皮夾里只剩下了三十元。她便還價,給他三十。 她真是個天才藝人,而且,雖說年紀大了幾歲,在臺上還是可以看看的。娘姨知道家里的太太是怎樣的一個人么?娘姨只知道她家比一般人家要亂一點,時常有些不三不四的朋友來,坐著不走,吃零嘴,作踐房間,瘋到深更半夜。主人主母的隨便與不懂事,大約算是學生派。其他也沒有什么與人不同之處。 有時候南宮幌也覺得娘姨所看到的就是她的私生活的全部。其他也沒有什么了。 黃包車一路拉過去,長街上的天像無底的深溝,陰陽交界的一條溝,隔開了家和戲院。 頭上高高掛著路燈,深口的鐵罩子,燈罩里照得一片雪白,三節白的,白的耀眼。黃包車上的人無聲地滑過去,頭上有路燈,一盞接一盞,無底的陰溝里浮起了陰間的月亮,一個又一個。 是怎么一來變得什么都沒有了呢?南宮幌和她丈夫是戀愛結婚的,而且——是怎樣的戀愛呀!兩人都是獻身劇運的熱情的青年,為了愛,也自殺過,也恐嚇過,說要走到遼遠的,遼遠的地方,一輩子不回來了。是怎樣的炮烙似的話呀! 是怎樣的傷人的小動作;辛酸的,永恒的手勢!至今還沒有一個劇作者寫過這樣好的戲。報紙上也紛紛議論他們的事,那是助威的鑼鼓,中國的戲劇的傳統里,鑼鼓向來是打得太響,往往淹沒了主角的大段唱詞,但到底不失為熱鬧。 現在結了婚上十年了,兒女都不小了,大家似乎忘了從前有過這樣的事,尤其是她丈夫。偶爾提醒他一下,自己也覺得難為情,仿佛近于無賴??傊?,她在臺下是沒有戲給人看了。 黃包車夫說:“海格路到了?!蹦蠈m幌道:“講好的,靜安寺路海格路?!避嚪虻溃骸昂?,靜安寺路海格路!靜安寺路海格路!加兩鈿罷!”南宮幌不耐煩,叫他停下來,把錢給了他,就自己走回家去。 街上的店鋪全都黑沉沉地,惟有一家新開的木器店,雖然拉上了鐵柵欄,櫥窗里還是燈火輝煌,兩個伙計立在一張鏡面油漆大床的兩邊,拉開了鵝黃錦緞繡花床罩,整頓里面的兩只并排的枕頭。難得讓人看見的——專門擺樣的一張床,原來也有鋪床疊被的時候。 南宮幌在玻璃窗外立了一會,然后繼續往前走,很有點掉眼淚的意思,可是已經到家了。 (一九四四年九月) 忘不了的畫有些圖畫是我永遠忘不了的,其中只有一張是名畫,果庚的《永遠不再》。一個夏威夷女人裸體躺在沙發上,靜靜聽著門外的一男一女一路說著話走過去。門外的玫瑰紅的夕照里的春天,霧一般地往上噴,有升華的感覺,而對于這健壯的,至多不過三十來歲的女人,一切都完了。女人的臉大而粗俗,單眼皮,她一手托腮,把眼睛推上去,成了吊梢眼,也有一種橫潑的風情,在上海的小家婦女中時??梢钥吹降?,于我們頗為熟悉。身子是木頭的金棕色。棕黑的沙發,卻畫得像古銅,沙發套子上現出青白的小花,羅甸樣地半透明。嵌在暗銅背景里的戶外天氣則是彩色玻璃,藍天,紅藍的樹,情侶,石欄桿上站著童話里的稚拙的大鳥。玻璃,銅,與木,三種不同的質地似乎包括了人手捫得到的世界的全部,而這是切實的,像這女人。想必她曾經結結實實戀愛過,現在呢,《永遠不再》了。雖然她睡的是文明的沙發,枕的是檸檬黃花布的荷葉邊枕頭,這里面有一種最原始的悲愴。不像在我們的社會里,年紀大一點的女人,如果與情愛無緣了還要想到愛,一定要碰到無數小小的不如意,齷齪的刺惱,把自尊心弄得千瘡百孔,她這里的卻是沒有一點渣滓的悲哀,因為明凈,是心平氣和的,那木木的棕黃臉上還帶著點不相干的微笑。仿佛有面鏡子把戶外的陽光迷離地反映到臉上來,一晃一晃。 美國的一個不甚著名的女畫家所作的《感恩節》,那卻是絕對屬于現代文明的。畫的是一家人忙碌地慶祝感恩節,從電灶里拖出火雞,桌上有布丁,小孩在桌肚下亂鉆。粉紅臉,花衣服的主婦捧著大疊杯盤往飯廳里走,廚房磚地是青灰的大方塊,青灰的空氣里有許多人來回跑,一陣風來,一陣風去。大約是美國小城市里的小康之家,才做了禮拜回來,照他們墾荒的祖先當初的習慣感謝上帝給他們一年的好收成,到家全都餓了,忙著預備這一頓特別豐盛的午餐。但雖是這樣積極的全家福,到底和從前不同,也不知為什么,沒那么簡單了。 這些人盡管吃喝說笑,腳下仿佛穿著雨中踩濕的鞋襪,寒冷,粘搭搭?;顫娺罅锏膭幼骼镉幸环N酸慘的鐵腥氣,使人想起下雨天走得飛快的電車的脊梁,黑漆的,打濕了,變了很淡的鋼藍色。 叫做《明天與明天》的一張畫,也是美國的,畫一個妓女,在很高的一層樓上租有一間房間,陽臺上望得見許多別的摩天樓。她手扶著門向外看去,只見她的背影,披著黃頭發,綢子浴衣是陳年血跡的淡紫紅,罪惡的顏色,然而代替罪惡,這里只有平板的疲乏。明天與明天——絲襪溜下去,臃腫地堆在腳踝上;旁邊有白鐵床的一角,邋遢的枕頭,床單,而陽臺之外是高天大房子,黯淡而又白浩浩,時間的重壓,一天沉似一天。 畫娼妓,沒有比這再深刻了。此外還記得林風眠的一張。 中國的洋畫家,過去我只喜歡一個林風眠。他那些寶藍衫子的安南緬甸人像,是有著極圓熟的圖案美的。比較回味深長的卻是一張著色不多的,在中國的一個小城,土墻下站著個黑衣女子,背后跟著鴇婦。因為大部分用的是淡墨,雖沒下雨而像是下雨,在寒雨中更覺得人的溫暖。女人不時髦,面目也不清楚,但是對于普通男子,單只覺得這女人是有可能性的,對她就有點特殊的感情,像孟麗君對于她從未見過面的未婚夫一樣的,仿佛有一種微妙的牽掛。林風眠這張畫是從普通男子的觀點去看妓女的,如同鴛鴦蝴蝶派的小說,感傷之中不缺少斯文扭捏的小趣味,可是并無惡意。普通女人對于娼妓的觀感則比較復雜,除了恨與看不起,還又羨慕著,尤其是上等婦女,有著太多的閑空與太少的男子,因之往往幻想妓女的生活為浪漫的。那樣的女人大約要被賣到三等窯子里去才知道其中的甘苦。 日本美女畫中有著名的《青樓十二時》,畫出藝妓每天二十四個鐘點內的生活。這里的畫家的態度很難得到我們的了解,那奇異的尊重與鄭重。中國的確也有蘇小小董小宛之流,從粉頭群里跳出來,自處甚高,但是在中國這是個性的突出,而在日本就成了一種制度——在日本,什么都會成為一種制度的。藝妓是循規蹈矩訓練出來的大眾情人,最輕飄的小動作里也有傳統習慣的重量,沒有半點游移?!肚鄻鞘r》里我只記得丑時的一張,深宵的女人換上家用的木屐,一只手捉住胸前的輕花衣服,防它滑下肩來,一只手握著一炷香,香頭飄出細細的煙。有丫頭蹲在一邊伺候著,畫得比她小許多。 她立在那里,像是太高,低垂的頸子太細,太長,還沒踏到木屋上的小白腳又小得不合適,然而她確實知道她是被愛著的,雖然那時候只有她一個人在那里。因為心定,夜顯得更靜了,也更悠久。 這樣地把妓女來理想化了,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釋是日本人對于訓練的重視,而藝妓,因為訓練得格外徹底,所以格外接近女性的美善的標準。不然我們再也不能懂得谷崎潤一郎在“神與人之間”里為什么以一個藝妓來代表他的“圣潔的madonna”。 說到歐洲的圣母,從前沒有電影明星的時候,她是唯一的大眾情人,歷代的大美術家都替她畫過像。其中有這樣的畫題:“有著無瑕的zigong的圣母”。從前的oomphgirl等于現在的wombgirl。但現代的文明人到底拘謹得多,絕對不會那么公然地以“無瑕的zigong”為號召了。 歐洲各國的圣母,不論是荷蘭的,絲絲縷縷披著稀薄的金色頭發,面容長而冷削,金的,玉的,寂寞的,像瑪琳黛德麗;還是意大利的,農田里的,擺水果攤子的典型,重重的青黑的眉眼,多rou,多嬌;還是德國的,像是給男人打怕了的,凸出了淺藍的大眼睛,于驚恐中生出德國人特別喜歡的那種活潑嫵媚;美的標準不同,但是宗教畫家所要表現的總是一個天真的鄉下姑娘,極度謙卑,然而因為天降大任在身,又有一種新的尊貴,雙手捧了皇兒,將來要以他的血來救世界,她把他獻給世界。畫家無法表現小兒的威權智慧,往往把他畫成了一個滿身橫rou的,老氣的嬰孩。有時候他身上覆了輕紗,母親揭開紗,像是賣弄地揭開了貴重禮物的盒蓋。 有時候她也是逗著他玩,或是溫柔地凝視著懷中的他,可是旁邊總仿佛有無數眼睜睜的看戲的。 單只為這緣故我也比較喜歡日本畫里的《山姥與金太郎》,大約是民間傳說,不清楚兩人是否母子關系,金太郎也許是個英雄,被山靈撫養大的。山姥披著一頭亂蓬蓬的黑發,豐肥的長臉,眼睛是妖yin的,又帶著點瀟瀟的笑,像是想得很遠很遠;她把頭低著,頭發橫飛出去,就像有狂風把漫山遍野的樹木吹得往一邊倒。也許因為傾側的姿勢,她的乳在頸項底下就開始了,長長地下垂,是所謂“口袋奶”。蟹殼臉的小孩金太郎偎在她胸脯上,圓睜怪眼,有時候也頑皮地用手去捻她的rutou,而她只是不介意地瀟瀟笑著,一手執著描了花的撥浪鼓逗著他,眼色里說不出是誘惑,是卑賤,是涵容籠罩,而胸前的黃黑的小孩于強兇霸道之外,又有大智慧在生長中。這里有母子,也有男女的基本關系。因為只有一男一女,沒人在旁看戲,所以是正大的,覺得一種開天辟地之初的氣魄。 由此我又想到拉斐爾最馳名的圣母像,thesistinemadon-na,抱著孩子出現在云端,腳下有天使與下跪的絲徒。這里的圣母最可愛的一點是她的神情,介于驚駭與矜持之間,那驟然的輝煌。一個低三下四的村姑,驀地被提拔到皇后的身份,她之所以入選,是因為她的天真,平凡,被抬舉之后要努力保持她的平凡,所以要做戲了。就像在美國,各大商家選舉出一個典型的“普通人”,用他做廣告:“普通人先生”愛吸xx牌香煙,用xx牌剃刀,穿xx牌雨衣,贊成羅斯福,反對女人太短的短褲。舉世矚目之下,普通人能夠普通到幾時?這里有一種尋常中的反常。而山姥看似妖異,其實是近人情的。 超寫實派的夢一樣的畫,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張無名的作品,一個女人睡倒在沙漠里,有著埃及人的寬黃臉,細瘦玲瓏的手與腳;穿著最簡單的麻袋樣的袍子,白底紅條。四周是無垠的沙;沙上的天,雖然夜深了還是淡淡的藍,閃著金的沙質。一只黃獅子走來聞聞她,她頭邊擱著乳白的瓶,想是汲水去,中途累倒了。一層沙,一層天,人身上壓著大自然的重量,沉重清凈的睡,一點夢也不做,而獅子咻咻地來嗅了。 題名作《夜的處女》的一張,也有同樣的清新的恐怖氣息。四個巨人,上半身是猶太臉的少女,披著長發,四人面對面站立,突出的大眼睛靜靜地互相看著,在商量一些什么。 腳下的圓白的石塊在月光中個個分明,遠處有磚墻,穹門下恍惚看見小小的一個男子的黑影,像是生魂出竅——就是他做了這夢。 中國人畫油畫,因為是中國人,仿佛有便宜可占,借著參用中國固有作風的藉口,就不尊重西洋畫的基本條件。不取巧呢,往往就被西方學院派的傳統拘束住了。最近看到胡金人先生的畫,那卻是例外。最使人吃驚的是一張白玉蘭,土瓶里插著銀白的花,長圓的瓣子,半透明,然而又rou嘟嘟,這樣那樣伸展出去,非那么長著不可的樣子;貪歡的花,要什么,就要定了,然而那貪欲之中有嬉笑,所以能夠被原諒,如同青春。玉蘭叢里夾著一枝迎春藤,放煙火似地一路爆出小金花。連那棕色茶幾也畫得有感情,溫順的小長方,承受著上面熱鬧的一切。 另有較大的一張,也有白玉蘭,薄而亮,像玉又像水晶,像楊貴妃牙痛起來含在嘴里的玉魚的涼味。迎春花強韌的線條開張努合,它對于生命的控制是從容而又霸道的。 兩張畫的背景都是火柴盒反面的紫藍色。很少看見那顏色被運用得這么好的。叫做《暮春》的一幅畫里,陰陰的下午的天又是那悶藍。公園里,大堆地擁著綠樹,小路上兩個女人急急走著,被可怕的不知什么所追逐,將要走到更可怕的地方去。女人的背影是肥重的,搖擺著大屁股,可是那俗氣只有更增加了恐怖的普照。 文明人的馴良,守法之中,時而也會發現一種意想不到的,怯怯的荒寒?!肚锷健酚质强植赖?,淡藍的天,低黃的夕照,兩棵細高的白樹,軟而長的枝條,鰻魚似地在空中游,互相絞搭。兩個女人縮著脖子挨得緊緊地急走,已經有冬意了。 《夏之湖濱》,有女人坐在水邊,藍天白云,白綠的大樹在熱風里搖著,響亮的蟬——什么都全了,此外好像還多了一點什么,仿佛樹蔭里應當有個音樂茶座,內地初流行的歌,和著水聲蟬聲沙沙而來,粗俗宏大的。 《老女仆》腳邊放著炭缽子,她彎腰伸手向火,膝蓋上鋪著一條白毛氈,更托出了那雙手的重拙辛苦。她戴著絨線帽,龐大的人把小小的火四面八方包圍起來,微笑著,非常滿意于一切。這是她最享受的一剎那,因之更覺得慘了。 有一張靜物,淡紫褐的背景上零零落落布置著乳白的瓶罐,刀,荸薺,慈姑,紫菜苔,籃,抹布。那樣的無章法的章法,油畫里很少見,只有十七世紀中國的綢緞瓷器最初傳入西方的時候,英國的宮廷畫家曾經刻意模仿中國人畫“歲朝清供”的作風,白紙上一樣一樣物件分得開開地。這里的中國氣卻是在有意無意之間。畫面上紫色的小濃塊,顯得豐富新鮮,使人幻想到“流著乳與蜜的國土”里,晴天的早飯。 還有《南京山里的秋》,一條小路,銀溪樣地流去,兩棵小白樹,生出許多黃枝子,各各抖著,仿佛天剛亮。稍遠還有兩棵樹,一個藍色,一個棕色,潦草像中國畫,只是沒有格式??达L景的人像是遠道而來,喘息未定,藍糊的遠山也波動不定。因為那倏忽之感,又像是雞初叫,席子嫌冷了的時候的迢遙的夢。 (一九四四年九月) 談 跳 舞中國是沒有跳舞的國家。從前大概有過,在古裝話劇電影里看到,是把雍容揖讓的兩只大袖子徐徐伸出去,向左比一比,向右比一比;古時的舞女也帶著古圣賢風度,雖然單調一點,而且根據唐詩,“舞低楊柳樓心月”,似乎是較潑辣的姿態,把月亮都掃下來了,可是實在年代久遠,“大垂手” “小垂手”究竟是怎樣的步驟,無法考查了,憑空也揣擬不出來。明朝清朝雖然還是籠統地歌舞并稱,舞已經只剩下戲劇里的身段手勢。就連在從前有舞的時候,大家也不過看看表演而已,并不參加。所以這些年來,中國雖有無數的人辛苦做事,為動作而動作,于肢體的流動里感到飛揚的喜悅,卻是沒有的。(除非在背人的地方,所以春宮畫特別多。)浩浩蕩蕩的國土,而沒有山水歡呼拍手的氣象,千年萬代的靜止,想起來是有點可怕的。中國女人的腰與屁股所以生得特別低,背影望過去,站著也像坐著。 然而現在的中國人很普遍地跳著社交舞了。有人認為不正當,也有人為它辯護,說是藝術,如果在里面發現色情趣味,那是自己存心不良。其實就普通的社交舞來說,實在是離不開性的成份的,否則為什么兩個女人一同跳就覺得無聊呢? 裝扮得很像樣的人,在像樣的地方出現,看見同類,也被看見,這就是社交。話說多了怕露出破綻,一直說著“今天天氣哈哈哈”,這“哈哈哈”的部分實在是頗為吃力的;為了要避免交換思想,所以要造出各種談話的替代品,例如“手談”。跳舞是“腳談”,本來比麻將撲克只有好,因為比較基本,是最無傷的兩性接觸。但是里面藝術的成份,如果有的話,只是反面的:跳舞跳得好的人沒有惡劣重拙的姿態,不踩對方的腳尖,如此而已。什么都講究一個“寫意相”,所以我們的文明變得很淡薄。 外國的老式跳舞,也還不是這樣的,有深艷的感情,契訶夫小說里有這么一段,是我所看見的寫跳舞最好的文章:“她又和一個高大的軍官跳波蘭舞;他動得很慢,仿佛是著了衣服的死尸,縮著肩和胸,很疲倦地踏著腳?!煤艹粤Φ?,而她又偏偏以她的美貌和赤裸裸的頸子鼓動他,刺激他;她的眼睛挑撥地燃起火來,她的動作是熱情的,他漸漸地不行了,舉起手向著她,死板得同國王一樣。 “看的人齊聲喝采:”好呀!好呀!‘“但是,漸漸的那高大的軍官也興奮起來了;他慢慢地活潑起來,為她的美麗所克服,跳得異常輕快,而她呢,只是移動她的肩部,狡獪地看著他,仿佛現在她做了王后,他做了她的奴隸?!?/br> 現在的探戈,情調和這略有點相像,可是到底不同。探戈來自西班牙。西班牙是個窮地方,初發現美洲殖民地的時候大闊過一陣,闊得荒唐閃爍,一船一船的金銀寶貝往家里運。 很快地又敗落下來,過往的華美只留下一點累贅的回憶,女人頭上披的黑累絲紗,頭發上插的玳瑁嵌寶梳子;男人的平金小褂,鮮紅的闊腰帶,毒藥,匕首,拋一朵玫瑰花給斗牛的英雄——沒有羅曼斯,只有羅曼斯的規矩。這夸大,殘酷,黑地飛金的民族,當初的發財,因為太突兀,本就有噩夢的陰慘離奇,現在的窮也是窮得不知其所以然,分外地絕望。他們的跳舞帶一點凄涼的酒意,可是心里發空,再也灌不醉自己,行動還是有許多虛文,許多講究。永遠是循規蹈矩地拉長了的進攻回避,半推半就,一放一收的拉鋸戰,有禮貌的yin蕩。 這種羅嗦,現代人是并不喜歡的,因此探戈不甚流行,舞場里不過偶然請兩個專家來表演一下,以資點綴。 美國有一陣子舉國若狂跳著 jitterbugs(翻譯出來這種舞可以叫做“驚蟄”),大家排隊開步走像在幼稚園的cao場上,走幾步,擎起一只手,大叫一聲“哦咦!”叫著,叫著,興奮起來,拼命踢跳,跳到筋疲力盡為止。倦怠的交際花,商人,主婦,都在這里得到解放,返老還童了??墒穷^腦簡單不一定是稚氣。孩子的跳舞并不是這樣的,倒近于伊莎多娜。鄧肯提倡的自由式,如果有格律,也是比較悠悠然的。 印度有一種癲狂的舞,也與這個不同,舞者劇烈地抖動著,屈著膝蓋,身子矮了一截,兩腿不知怎樣絞來絞去,身子底下燒了個火爐似地,坐立不安。那音樂也是癢得難堪,高而尖的,抓爬的聒噪。歌者嘴里就像含了熱湯,喉嚨顫抖不定。這種舞的好,因為它仿佛是只能如此的,與他們的氣候與生活環境相諧和,以此有永久性。地球上最早開始有動物,是在泥沼里。那時候到處是泥沼,終年濕熱,樹木不生,只有一絲絲壯大的厚葉子水草。太陽炎炎曬在污黑的水面上,水底有小的東西蠢動起來了,那么劇烈的活動,可是沒有形式,類如氣體的蒸發??此讫}齪,其實只是混沌。齷齪永遠是由于閉塞,由于局部的死;那樣元氣旺盛的東西是不齷齪的。這種印度舞就是如此。 文明人要原始也原始不了;他們對野蠻沒有恐怖,也沒有尊敬。他們自以為他們疲倦了的時候可以躲到孩子里去,躲到原始人里去,疏散疏散,其實不能夠——他們只能在愚蠢中得到休息。 我在香港,有一年暑假里,修道院附屬小學的一群女孩搬到我們宿舍里來歇夏。飯堂里充滿了白制服的汗酸氣與帆布鞋的濕臭,飯堂外面就是坡斜的花園,水門汀道,圍著鐵欄桿,常常鐵欄桿外只有霧或是霧一樣的雨,只看見海那邊的一抹青山。我小時候吃飯用的一個金邊小碟子,上面就描著這樣的彎眉似的青山,還有綠水和船和人,可是漸漸都磨了去了,只剩下山的青。這碟子和一雙紅骨筷,我記得很清楚,看到眼前這些孩子的苦惱,雖然一樣地討厭她們,有時候也覺得漠漠的悲哀。她們雖然也成天吵嚷著,和普通小孩沒有什么不同,只要一聲叱喝,就統統不見了,仿佛一下子給抹掉了,可是又抹不干凈,清空的飯堂里,黑白方磚上留著橫七豎八的鞋印子和濕陰陰的鞋臭。她們有一只留聲機,一天到晚開唱同樣的一張片子,清朗的小女子的聲音唱著:“我母親說的,我再也不能和吉卜賽人到樹林里去?!?/br> 最快樂的時候也還是不準,不準,一百個不準。大敞著飯堂門,開著留聲機,外面陡地下起雨來,啪啪的大點打在水門汀上,一打一個烏痕。俄國女孩納塔麗亞跟著唱片唱:“我母親說的,我再也不能”兩臂上伸,一扭一扭在雨中跳起舞來了。大家笑著喊:“納塔麗亞,把耳朵動給我們看!” 納塔麗亞的耳朵會動。她和她姊妹瑪麗亞都是孤兒,給個美國太太揀去,養到五六歲,大人回國去,又把她們丟給此地的修道院。在美國人家里似乎是非常享福的,自己也不明白怎么會落到這凄慘的慈善的地方,常常不許做聲,從腥氣的玻璃杯里喝水,面包上敷一層極薄的淡紅果醬,背誦經文,每次上課下課全班緺款下跪做禱告。納塔麗亞蒼白的小長臉上,綠眼睛狹窄地一笑,顯得很憊賴。像普通的爛污的俄國女人,她脾氣好而邋遢,常常挨打。 她姊姊瑪麗亞比較懂事,對上頭人知道恭順,可是大藍眼睛里也會露出鈍鈍的恨毒?,旣悂喩利惖男⊥鼓?,才來的時候,聽說有一頭的金黃鬈發,垂到腳跟,修道院的尼僧因為梳洗起來太麻煩,給她剪了去。 有一次我們宿舍里來過賊,第二天早上發現了,女孩們興奮地樓上樓下跑,整個的暑假沒有這么自由快樂過。她們擁到我房門口問:“愛玲小姐,你丟了什么嗎?”充滿了希望,仿佛應當看見個空房間。我很不安地說沒丟什么。 還有個暹羅女孩子瑪德蓮,家在盤谷,會跳他們家鄉祭神的舞,纖柔的棕色手腕,折斷了似地別到背后去。廟宇里的舞者都是她那樣的十二三歲的女孩,尖尖的棕黃臉刷上白粉,臉是死的,然而下面的腰腿手臂各有各的獨立的生命,翻過來,拗過去,活得不可能,各自歸榮耀給它的神。然而家鄉的金紅煊赫的神離這里很遠了?,數律徶坏帽M力照管自己,成為狡黠的小奴才。 除開這些孩子,我們自己的女同學,馬來亞來的華僑,大都經過修道院教育。淡黑臉,略有點刨牙的金桃是嬌生慣養的,在修道院只讀過半年書,吃不了苦。金桃學給大家看馬來人怎樣跳舞的:男女排成兩行,搖擺著小步小步走,或是僅只搖擺;女的捏著大手帕子悠悠揮灑,唱道:“沙揚??!沙揚??!”沙揚是愛人的意思;歌聲因為單調,更覺得太平美麗。 那邊的女人穿洋裝或是短襖長褲,逢到喜慶大典才穿旗袍。城中只有一家電影院,金桃和其他富戶的姑娘每晚在戲園子里遇見,看見小姊妹穿著洋裝,嘴里并不做聲,急忙在開演前趕回家去換了洋裝再來。她生活里的馬來亞是在蒸悶的野蠻的底子上蓋一層小家氣的文明,像一床太小的花洋布棉被,蓋住了頭,蓋不住腳。 從另一個市鎮來的有個十八九歲的姑娘,叫做月女,那卻是非常秀麗的,潔白的圓圓的臉,雙眼皮,身材微豐。第一次見到她,她剛到香港,在宿舍的浴室里洗了澡出來,痱子粉噴香,新換上白底小花的睡衣,胸前掛著小銀十字架,含笑鞠躬,非常多禮。她說:“這里真好。在我們那邊的修道院里讀書的時候,洗澡是大家一同洗的,一個水門汀的大池子,每人發給一件白罩衫穿著洗澡。那罩衫的式樣”她掩著臉吃吃笑起來,仿佛是難以形容的?!澳銢]看見過那樣子——背后開條縫,寬大得像蚊帳。人站在水里,把罩衫摟到膝蓋上,偷偷地在罩衫底下擦肥皂。真是”她臉上時常有一種羞恥傷慟的表情,她那清秀的小小的鳳眼也起了紅銹。她又說到那修道院,園子里生著七八丈高的筆直的椰子樹,馬來小孩很快地盤呀盤,就爬到頂上采果子了,簡直是猴子。不知為什么,就說到這些事她臉上也帶著羞恥傷慟不能相信的神氣。 她父親是商人,好容易發達了,蓋了座方方的新房子,全家搬進去住不了多時,他忽然迷上了個不正經的女人,把家業拋荒了。 “我們在街上遇見她都遠遠地吐口唾沫。都說她一定是懂得巫魘的?!?/br> “也許不必用巫魘也能夠”我建議。 “不,一定是巫魘!她不止三十歲了,長得又沒什么好?!?/br> “即使過了三十歲,長得又不好,也許也” “不,一定是巫魘,不然他怎么那么昏了頭,回家來就打人——前兩年我還小,給他抓住了辮子把頭往墻上撞?!?/br> 會妖法的馬來人,她只知道他們的壞?!榜R來人頂壞!騎腳踏車上學去,他們就喜歡追上來撞你一撞!” 她大哥在香港大學讀書,設法把她也帶出來進大學。打仗的時候她哥哥囑托炎櫻與我多多照顧她,說:“月女是非常天真的女孩子?!彼3O氲奖粡妀ian的可能,整天整夜想著,臉色慘白浮腫??墒怯幸粋€時期大家深居簡出,不大敢露面,只有她一個人倚在陽臺上看排隊的兵走過,還大驚小怪叫別的女孩子都來看。 她的空虛是像一間空閑著的,出了霉蟲的白粉墻小房間,而且是陰天的小旅館——華僑在思想上是無家可歸的,頭腦簡單的人活在一個并不簡單的世界里,沒有背景,沒有傳統,所以也沒有跳舞。月女她倒是會跳交際舞的,可是她只肯同父親同哥哥跳。 在上海的高尚仕女之間,足尖舞被認為非常高級的藝術。 曾經有好幾個朋友這樣告訴我:“還有那顏色!單為了他們服裝布景的顏色你也得去看看!那么鮮明——你一定喜歡的?!彼麄兊纳饰也⒉幌矚g,因為太在意想中。陰森的盜窟,照射著藍光,紅頭巾的海盜,觳觫的難女穿著白袍,回教君王的妖妃,黑紗衫上釘著蛇鱗亮片。同樣是廉價的東西,這還不及我們的香煙畫片來得親切可戀,因為不是我們的。 后宮春色那一幕,初開幕的時候,許多舞女扮出各種姿態,凝住不動,嵌在金碧輝煌的布景里,那一剎那的確有點像中古時代僧侶手抄書的插畫,珍貴的“泥金手稿”,細碎的金色背景,rou紅的人,大紅,粉藍的點綴。但是過不了一會,舞女開始跳舞,空氣即刻一變,又淪為一連串的香煙畫片了。我們的香煙畫片,我最喜歡它這一點:富麗中的寒酸。畫面用上許多金色,凝妝的美人,大喬二喬,立在潔凈發光的方磚地上,旁邊有朱漆大柱,錦繡簾幕,但總覺得是窮人想象中的富貴,空氣特別清新。我喜歡反高潮——艷異的空氣的制造與突然的跌落,可以覺得傳奇里的人性呱呱啼叫起來??墒亲慵馕枥锏姆锤叱蔽也荒軌蛟?;就連坐在最后一排也看得見俄羅斯舞女大腿上畸形發達的球狀的筋,那堅硬臃腫的白rou,也替她們擔憂,一個不小心,落腳太重,會咚地一響。 舞劇《科賽亞》,根據拜倫的長詩;用舞來說故事,也許這種故事是特別適宜的,就在拜倫詩里也充滿了風起云涌的動作。但是這里的動作,因為要弄得它簡單明了,而又沒有民間傳說的感情作底子,結果很淺薄。被掠賣的美人,像籠中的鳥,絕望地亂飛亂撞。一身表情,而且永遠是適當的表情,所以無味而且不真實。真實往往是不適當的。譬如《紅樓夢》,高鶚續成的部分,與前面相較,有一種特殊的枯寒的感覺,并不是因為賈家敗落下來了,應當奄奄無生氣,而是他寫得不夠好的緣故。高鶚所擬定的收場,不能說他不合理,可是理到情不到,里面的情感僅僅是ses,不像真的。 《科賽亞》里的英雄美人經過許多患難,女的被獻給國王,王妃怕她奪寵,放她和她的戀人一同逃走。然而他們的小船在大風浪里沉沒了。最后一幕很短,只看到機關布景,活動的海濤,天上的云速速往后移,表示小舟的前進。船上擠滿了人,搶救危亡之際也還手忙腳亂擺了兩個足尖舞的架勢,終于全體下沉,那樣草草的悲壯結局在我看來是非??尚Φ?。機關布景,除了在滑稽歌舞雜耍(vaudeville)里面,恐怕永遠是吃力不討好??磻T了電影里的風暴,沉船,戰爭,火災,舞臺上的直接表現總覺得欠真實。然而中國觀眾喜歡的也許正是這一點。話劇《海葬》就把它學了去,這次沒有翻船,船上一大群人之間跳下了兩個,撲咚蹬在臺板上,波濤洶涌,齊腰推動著,須臾,方才一蹲身不見了。船繼續地往前劃,觀眾受了很大的震動起身回家。據說非得有這樣的東西才能夠把他們送走,不然他們總以為戲還沒有完。 印度舞我只看過一次。舞者陰蒂拉。黛薇并不是印度人,不知是中歐哪一個小國里的,可是在印度經過特別訓練,以后周游列國,很出名。那一次的表演是非正式的,臺很小,背景只是一塊簡陋的幕,可是那瘦小的婦人合著手坐在那里,盤起一只腿,腳擱在膝蓋上,靜靜垂下清明的衣褶,卻真有天神的模樣。許久,她沒有動。印度的披紗,和希臘的古裝相近,這女人非但沒有希臘石像的rou體美,而且頭太大,眼睛太大,堅硬的小癟嘴,已經見得蒼老,然而她的老是沒有年歲的,這樣坐著也許有幾千年。望到她臉上有一種冷冷的恐怖之感,使人想起蕭伯納的戲《長生》,“baethuse-lah,”戲里說將來人類發展到有一天,不是胎生而是卵生,而且兒童時期可以省掉了,蛋里孵出來的就是成熟的少男少女,大家跳舞作樂戀愛畫圖塑像,于四年之內把這些都玩夠了,厭倦于一切物質的美,自己會走開去,思索艱深的道理。這樣可以繼續活到千萬年,僅僅是個生存著的思想,身體被遺忘了,風吹日曬,無分男女,都是黑瘦,直條條的,腰間圍一塊布。未滿四歲的青年男女把他們看作怪物,稱他們為“古人”。雖有“男性的古人”與“女性的古人”之分,看上去并沒多少不同。他們研究數理科學貫通到某一個程度,體質可以自由變化,隨時能夠生出八條手臂;如果要下山,人可以癱倒了成為半液體,順著地勢流下去。陰蒂拉。黛薇的舞,動的部分就有那樣的感覺。她掐著手指,并著兩指,翹起一指,迅疾地變換著,據說每一個手勢在婆羅門教的傳統里都有神秘的象征意義,但據我看來只是表示一種對于肢體的超人的控制,仿佛她的確能夠隨心所欲長出八條手臂來。 第二支舞,陰蒂拉。黛薇換了一條淺色的披紗,一路拍著手跳出來,踢開紅黃相間的百褶褶,臂上金釧鏗鏘,使人完全忘記了她的老丑。圓眼珠閃閃發光,她是古印度的少女,得意揚揚形容給大家看她的情人是什么模樣,有多高,肩膀有多寬,眼睛是怎樣的,鼻子,嘴,胸前佩著護心鏡,腰間帶著劍,笑起來是這樣的,生起氣來這樣的描寫不出,描寫不出——你們自己看罷!他就快來了,就快來了。她屢次跑去張看,攀到樹上摻望,在井里取水灑在臉上,用簪子蘸了銅質混合物的青液把眼尾描得長長的。 陰蒂拉。黛薇自己編的有一個節目叫做《母親》,跳舞里加入寫實主義的皮毛,很受歡迎,可是我討厭它。死掉了孩子的母親惘惘地走到神龕前跪拜,回想著,做夢似地搖著空的搖籃,終于憤怒起來,把神龕推倒了,砰地一聲,又震驚于自己的叛道,下跪求饒了。題材并不壞,用來描寫多病多災的印度,印度婦女的迷信與固執的感情,可以有一種深而狹的悲慘??墒沁@里表現的只有母愛——應當加個括弧的“母愛”。母愛這大題目,像一切大題目一樣,上面做了太多的濫調文章。普通一般提倡母愛的都是做兒子而不做母親的男人,而女人,如果也標榜母愛的話,那是她自己明白她本身是不足重的,男人只尊敬她這一點,所以不得不加以夸張,渾身是母親了。其實有些感情是,如果時時把它戲劇化,就光剩下戲劇了;母愛尤其是。 提起東寶歌舞團,大家必定想起廣告上的短褲子舞女,歪戴著雞心形的小帽子??墒撬齻兊奈魇教鑼嵲诤苡邢?,永遠是一排人聯臂立正,向右看齊,屈起一膝,一踢一踢;嗆地一聲鑼響,把頭換一個方向,重新來過;進去換一套衣服,又重新來過。西式節目常常表演,聽說是因為中國觀眾特別愛看的緣故。我只喜歡她們跳自己的舞,有一場全體登臺,穿著明麗的和服,排起隊來,手搭在前面人的背上,趔趄著腳,碎步行走,一律把頭左右搖晃,活絡的頸子仿佛是裝上去的,整個地像小玩具,“絹制的人兒”。把女人比作玩具,是侮辱性的,可是她們這里自己也覺得自己是好玩的東西,一顆頭可以這樣搖那樣搖——像小孩玩弄自己的腳趾頭,非常高興而且詫異。日本之于日本人,如同玩具盒的紙托子,挖空了地位,把小壺小兵嵌進去,該是小壺的是小壺,該是小兵的是小兵。從個人主義者的立場來看這種環境,我是不贊成的,但是事實上,把大多數人放進去都很合適,因為人到底很少例外,許多被認為例外或是自命為例外的,其實都在例內。社會生活的風格化,與機械化不同,來得自然,總有好處。由此我又想到日本風景畫里點綴的人物,那決不是中國畫里飄飄欲仙的漁翁或是拄杖老人,而是極家常的;過橋的婦女很可能是去接學堂里的小孩。畫上的顏色也是平實深長的,藍塘綠柳樹,淡墨的天,風調雨順的好年成,可是正因為天下太平,個個安分守己,女人出嫁,伺候丈夫孩子,梳一樣的頭,說一樣的客氣話,這里面有一種壓抑,一種輕輕的哀怨,成為日本藝術的特色。 東寶歌舞團還有一支舞給我極深的印象,《獅與蝶》。舞臺上的獅子由人扮,當然不會太寫實。中國的舞獅子與一般石獅子的塑像,都不像獅子而像叭兒狗,眼睛滾圓突出。我總疑心中國人見到的獅子都是進貢的,匆匆一瞥,沒看仔細,而且中國人不知為什么特別喜歡創造怪獸,如同麒麟之類——其實人要創造,多造點房子瓷器衣料也罷了,造獸是不在行的。日本舞里扮獅子的也好好地站著像個人,不過戴了面具,大白臉上涂了下垂的彩色條紋,臉的四周生著朱紅的鬃毛,腦后拖著蓬松的大紅尾巴,激動的時候甩來甩去?!丢{與蝶》開始的時候,深山里一群蝴蝶在跳舞,兩頭獅子在正中端坐,鑼鼓聲一變,獅子甩動鬃尾立起來了,的確有獅子的感覺,蝴蝶紛紛驚散;像是在夢幻的邊緣上看到異象,使人感到華美的,玩具似的恐怖。 這種恐怖是很深很深的小孩子的恐怖。還是日本人頂懂得小孩子,也許因為他們自己也是小孩。他們最偉大的時候是對小孩說話的時候。中國人對小孩的態度很少得當的。外國人老法一點的是客氣而疏遠,父母子女仿佛是事務上的結合,以冷淡的禮貌教會了小孩子說:“我可以再吃一片嗎?我可以帶小熊睡覺嗎?”新法的父母未結婚先就攻讀兒童心理學,研究得越多越發慌,大都偏于放縱,“親愛的,請不要毀壞爸爸的書,”那樣懇求著;吻他早安,吻他晚安,上學吻他,下課吻他。兒歌里說,“小女孩子是什么做成的?糖與香料,與一切好東西?!笨墒莾和澜绮⒉煌耆翘鹛鹈勖?,光明玲瓏,“小朋友,大家攙著手”那種空氣。美國有一個革命性的美術學校,鼓勵兒童自由作畫,特殊的作品中有一張人像,畫著個爛牙齒戴眼鏡的壞小孩,還有一張畫著紅紫的落日的湖邊,兩個團頭團腦的陰黑的鬼;還有一張,全是重重疊疊的小手印子,那真是可怕的。 日本電影《貍宮歌聲》里面有個女仙,白木蓮老樹的精靈,穿著白的長衣,分披著頭發,蒼白的,太端正的蛋形小臉,極高極細的單調的小嗓子,有大段說白,那聲音盡管嬌細,聽了叫人背脊上一陣陣發冷。然而確實是仙不是鬼,也不是女明星,與《白雪公主》卡通片里葡萄干廣告式的仙女也大不相同。神怪片《貍宮歌聲》與狄斯耐的卡通同是幻麗的童話,狄斯耐的《白雪公主》與《木偶奇遇記》是大人在那里卑躬曲節討小孩的喜歡,在“貍宮歌聲”里我找不出這樣的痕跡。 有一陣子我??慈毡倦娪?,最滿意的兩張是《貍宮歌聲》(原名《貍御殿》)與《舞城秘史》(原名《阿波之踴》)。 有個日本人藐視地笑起來說前者是給小孩子看的,后者是給沒受過教育的小姐們看的,可是我并不覺得慚愧?!段璩敲厥贰返暮?,與它的傳奇性的愛仇交織的故事絕不相干。固然故事的本身也有它動人之點:父親被迫將已經定了親的女兒送給有勢力的人作妾,辭別祖先,父親直挺挺跪著,含著眼淚,顫聲訴說他的不得已,女兒跪在后面,只是俯伏不動,在那寒冷的白格扇的小小的廳堂里,有一種綿綿不絕的家族之情。未婚夫回來報仇,老仆人引她去和他見一面,半路上她忽然停住了,低著頭,背過身去。仆人為難地喚著“小姐小姐”她只是低徊著。仆人說:“在那邊等著呢?!贝吡擞执?,她才委委曲曲前去。未婚夫在沙灘上等候,歷盡千辛萬苦冒險相會,兩人竟沒有面對面說一句知心話;他自管向那邊走去,感慨地說:“真想不到還有今天這一面”她默默地在后面跟隨,在海邊銀灰色的天氣里。他突然旋過身來,她卻又掉過身去往回走,垂著頭徐徐在前走,他便在后面遠遠跟著。最近中國話劇的愛情場面里可以看到類似的纏綿的步子,一個走,一個跟,盡在不言中?;蚴橇沂苛遗?,大義凜然地往前踏一步,膽小如鼠的壞蛋便嚇得往后退一步;目中無人地繼續往前走,他便連連后退,很有跳舞的意味了。 《舞城秘史》以跳舞的節日為中心,全城男女老少都在耀眼的灰白的太陽下舒手探腳百般踢跳,唱著:“今天是跳舞的日子!誰不跳舞的是呆子!”許是光線太強的緣故,畫面很淡,迷茫地看見花衣服格子布衣服里冒出來的狂歡的肢體脖項,女人油頭上的梳子,老人顛動著花白的髻,都是淡淡的,無所謂地方色彩,只是人在人叢里,英雄抓住了他的仇人,一把捉住衣領,細數罪狀,說了許多“怎么也落在我手里”之類的話,用日文來說,分外地長。跳舞的人們不肯做他的活動背景,他們不像好萊塢歌舞片里如林的玉腿那么服從指揮——潮水一般地涌上來,淹沒了英雄與他的恩仇。畫面上只看見跳舞,跳舞,耀眼的太陽下耀眼的灰白的旋轉。再拍到英雄,英雄還在那里和他的仇人說話,不知怎么一來仇人已經倒在地下,被殺死了。拿這個來做傳奇劇的收梢,真太沒勁了,簡直滑稽——都是因為跳舞。 談 音 樂我不大喜歡音樂。不知為什么,顏色與氣味常常使我快樂,而一切的音樂都是悲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