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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張愛玲文集在線閱讀 - 第97節

第97節

    即使是所謂“輕性音樂”,那跳躍也像是浮面上的,有點假。譬如說顏色:夏天房里下著簾子,龍須草席上堆著一疊舊睡衣,摺得很齊整,翠藍夏布衫,青綢褲,那翠藍與青在一起有一種森森細細的美,并不一定使人發生什么聯想,只是在房間的薄暗里挖空了一塊,悄沒聲地留出這塊地方來給喜悅。我坐在一邊,無心中看到了,也高興了好一會。

    還有一次,浴室里的燈新加了防空罩,青黑的燈光照在浴缸面盆上,一切都冷冷地,白里發青發黑,鍍上一層新的潤滑,而且變得簡單了,從門外望進去,完全像一張現代派的圖畫,有一種新的立體。我覺得是絕對不能夠走進去的,然而真的走進去了。仿佛做到了不可能的事,高興而又害怕,觸了電似地微微發麻,馬上就得出來。

    總之,顏色這樣東西,只有沒顏落色的時候是凄慘的;但凡讓人注意到,總是可喜的,使這世界顯得更真實。

    氣味也是這樣的。別人不喜歡的有許多氣味我都喜歡,霧的輕微的霉氣,雨打濕的灰塵,蔥,蒜,廉價的香水。像汽油,有人聞見了要頭昏,我卻特意要坐在汽車夫旁邊,或是走到汽車后面,等它開動的時候“布布布”放氣。每年用汽油擦洗衣服,滿房都是那清剛明亮的氣息;我母親從來不要我幫忙,因為我故意地把手腳放慢了,盡著汽油大量蒸發。

    牛奶燒糊了,火柴燒黑了,那焦香我聞見了就覺得餓。油漆的氣味,因為簇嶄新,所以是積極奮發的,仿佛在新房子里過新年,清冷、干凈,興旺?;鹜认蘲ou花生油擱得日子久,變了味,有一種“油哈”氣,那個我也喜歡,使油更油得厲害,爛熟,豐盈,如同古時候的“米爛陳倉”。香港打仗的時候我們吃的菜都是椰子油燒的,有強烈的肥皂味,起初吃不慣要嘔,后來發現肥皂也有一種寒香。戰爭期間沒有牙膏,用洗衣服的粗肥皂擦牙齒我也不介意。氣味總是暫時,偶爾的;長久嗅著,即使可能,也受不了。所以氣味到底是小趣味。而顏色,有了個顏色就有在那里了,使人安心。顏色和氣味的愉快性也許和這有關系。不像音樂,音樂永遠是離開了它自己到別處去的,到哪里,似乎誰都不能確定,而且才到就已經過去了,跟著又是尋尋覓覓,冷冷清清。

    我最怕的是凡啞林,水一般地流著,將人生緊緊把握貼戀著的一切東西都流了去了。胡琴就好得多,雖然也蒼涼,到臨了總像是北方人的“話又說回來了”,遠兜遠轉,依然回到人間。

    凡啞林上拉出的永遠是“絕調”,回腸九轉,太顯明地賺人眼淚,是樂器中的悲旦。我認為戲里只能有正旦貼旦小旦之分而不應當有“悲旦”,“風sao潑旦”,“言論老生”。(民國初年的文明戲里有專門發表政治性演說的“言論老生”。)

    凡啞林與鋼琴合奏,或是三四人的小樂隊,以鋼琴與凡啞林為主,我也討厭,零零落落,歷碌不安,很難打成一片,結果就像中國人合作的畫,畫一個美人,由另一個人補上花卉,又一個人補上背景的亭臺樓閣,往往沒有情調可言。

    大規模的交響樂自然又不同,那是浩浩蕩蕩五四運動一般地沖了來,把每一個人的聲音都變了它的聲音,前后左右呼嘯嘁嚓的都是自己的聲音,人一開口就震驚于自己的聲音的深宏遠大;又像在初睡醒的時候聽見人向你說話,不大知道是自己說的還是人家說的,感到模糊的恐怖。

    然而交響樂,因為編起來太復雜,作曲者必須經過艱苦的訓練,以后往往就沉溺于訓練之中,不能自拔。所以交響樂常有這個毛?。焊衤傻某煞葸^多。為什么隔一陣子就要來這么一套?——樂隊突然緊張起來,埋頭咬牙,進入決戰最后階段,一鼓作氣,再鼓三鼓,立志要把全場聽眾掃數肅清鏟除消滅。而觀眾只是默默抵抗著,都是上等人,有高級的音樂修養,在無數的音樂會里坐過的;根據以往的經驗,他們知道這音樂是會完的。

    我是中國人,喜歡喧嘩吵鬧,中國的鑼鼓是不問情由,劈頭劈腦打下來的,再吵些我也能夠忍受,但是交響樂的攻勢是慢慢來的,需要不少的時間把大喇叭小喇叭鋼琴凡啞林一一安排布置,四下里埋伏起來,此起彼應,這樣有計劃的陰謀我害怕。

    我第一次和音樂接觸,是八九歲時候,母親和姑姑剛回中國來,姑姑每天練習鋼琴,伸出很小的手,手腕上緊匝著絨線衫的窄袖子,大紅絨線里絞著細銀絲。琴上的玻璃瓶里常常有花開著。琴上彈出來的,另有一個世界,可是并不是另一個世界,不過是墻上掛著一面大鏡子,使這房間看上去更大一點,然而還是同樣的斯文雅致的,裝著熱水汀的一個房間。

    有時候我母親也立在姑姑背后,手按在她肩上,“啦啦啦啦”吊嗓子。我母親學唱,純粹因為肺弱,醫生告訴她唱歌于肺有益。無論什么調子,由她唱出來都有點像吟詩(她常常用拖長了的湖南腔背誦唐詩)。而且她的發音一來就比鋼琴低半個音階,但是她總是抱歉地笑起來,有許多嬌媚的解釋。

    她的衣服是秋天的落葉的淡赭,肩上垂著淡赭的花球,永遠有飄墮的姿勢。

    我總站在旁邊聽,其實我喜歡的并不是鋼琴而是那種空氣。我非常感動地說:“真羨慕呀!我要彈得這么好就好了!”

    于是大人們以為我是罕有的懂得音樂的小孩,不能埋沒了我的天才,立即送我去學琴。

    母親說:“既然是一生一世的事,第一要知道怎樣愛惜你的琴?!鼻冁I一個個雪白,沒洗過手不能碰。每天用一塊鸚哥綠絨布親自揩去上面的灰塵。

    我被帶到音樂會里,預先我母親再三告誡:“絕對不可以出聲說話,不要讓人家罵中國人不守秩序?!惫晃沂冀K沉默著,坐在位子上動也不動,也沒有睡著。休息十分鐘的時候,母親和姑姑竊竊議論一個紅頭發的女人:“紅頭發真是使人為難的事呀!穿衣服很受限制了,一切的紅色黃色都犯了沖,只有綠。紅頭發穿綠,那的確”在那燈光黃暗的廣廳里,我找來找去看不見那紅頭發的女人,后來在汽車上一路想著,頭發難道真有大紅的么?很為困惑。

    以后我從來沒有自動地去聽過音樂會,就連在夏夜的公園里,遠遠坐著不買票,享受著露天音樂廳的交響樂,我都不肯。

    教我琴的先生是俄國女人,寬大的面頰上生著茸茸的金汗毛,時??洫勎?,容易激動的藍色大眼睛里充滿了眼淚,抱著我的頭吻我。我客氣地微笑著,記著她吻在什么地方,隔了一會才用手絹子去擦擦。到她家去總是我那老女傭領著我,我還不會說英文,不知怎樣地和她話說得很多,連老女傭也常常參加談話。有一個星期尾她到高橋游泳了回來,驕傲快樂地把衣領解開給我們看,粉紅的背上曬塌了皮,雖然已經隔了一天,還有興興轟轟的汗味太陽味??褪业膲Ρ谏蠏鞚M了暗沉沉的棕色舊地毯,安著綠漆紗門,每次出進都是她丈夫極有禮貌地替我們開門。我很矜持地,從來不向他看,因此幾年來始終不知道他長得是什么樣子,似乎是不見天日的陰白的臉,他太太教琴養家,他不做什么事。

    后來我進了學校,學校里的琴先生時常生氣,把琴譜往地下一摜,一掌打在手背上,把我的手橫掃到鋼琴蓋上去,砸得骨節震痛。越打我越偷懶,對于鋼琴完全失去了興趣,應當練琴的時候坐在琴背后的地板上看小說。琴先生結婚之后脾氣好了許多。她搽的粉不是浮在臉上——離著臉總有一寸遠。松松地包著一層白粉,她竟向我笑了,說:“早!”但是我還是害怕,每天上課之前立在琴間門口等著鈴響,總是渾身發抖,想到浴室里去一趟。

    因為已經下了幾年的工夫,仿佛投資開店,拿不出來了,棄之可惜,所以一直學了下去,然而后來到底不得不停止了。

    可是一方面繼續在學校里住讀,常常要走過那座音樂館,許多小房間,許多人在里面叮叮咚咚彈琴,紛紛的琴字有搖落,寥落的感覺,仿佛是黎明,下著雨,天永遠亮不起來了,空空的雨點打在洋鐵棚上,空得人心里難受。彈琴的偶爾踩動下面的踏板,琴字連在一起和成一片,也不過是大風把雨吹成了煙,風過處,又是滴滴嗒嗒稀稀朗朗的了。

    彈著琴,又像在幾十層樓的大廈里,急急走上仆人苦力推銷員所用的后樓梯,灰色水泥樓梯,黑鐵欄桿,兩旁夾著灰色水泥墻壁,轉角處堆著紅洋鐵桶與冬天沒有氣味的灰寒的垃圾。一路走上去,沒遇見一個人;在那陰風慘慘的高房子里,只是往上走。

    后來離鋼琴的苦難漸漸遠了,也還聽了一些交響樂(大都是留聲機上的,因為比較短)

    ,總嫌里面慷慨激昂的演說腔太重。倒是比較喜歡十八世紀的宮廷音樂,那些精致的mi,尖手尖腳怕碰壞了什么似的——的確那時候的歐洲人迷上了中國的瓷器,連房間*揖叨加么善骼醋觶白地描金,非硂蓋傻囊巫印n易釹不兜墓諾湟衾旨也皇搶寺派的貝多芬或蕭邦,卻是較早的巴赫0禿盞那子19揮泄樣的纖巧,沒有廟堂氣也沒有12燮,那里面的世界是笨重的,卻又得心觡鄭盒∧疚堇錚墻上的掛鐘滴嗒搖擺;從木碗里喝羊奶;女人莣湃棺憂氚?;聻┹陨系挠兴枷胫呐q蠐朊揮興枷氳陌自撇剩懷戀櫚櫚南蒼么笊敲動像金色的結婚的鐘h繽勃郎寧的詩里所說的*”上帝在他的天庭里,世間一切都好了?!?/br>
    歌劇這樣東西是貴重的,也止于貴重。歌劇的故事大都很幼稚,譬如像妒忌這樣的原始的感情,在歌劇里也就是最簡單的妒忌,一方面卻用最復雜最文明的音樂把它放大一千倍來奢侈地表現著,因為不調和,更顯得吃力?!按蟆辈灰欢ㄊ莻ゴ?。而且那樣的隆重的熱情,那樣的捶胸脯打手勢的英雄,也討厭??墒且灿兴鼈ゴ蟮臅r候——歌者的金嗓子在高壓的音樂下從容上升,各種各樣的樂器一個個惴惴懾服了;人在人生的風浪里突然站直了身子,原來他是很高很高的,眼色與歌聲便在星群里也放光。不看他站起來,不知道他平常是在地上爬的。

    外國的通俗音樂,我最不喜歡半新舊的,例如“一百零一支最好的歌”,帶有十九世紀會客室的氣息,黯淡,溫雅,透不過氣來——大約因為那時候時行束腰,而且大家都吃得太多,所以有一種飽悶的感覺。那里的悲哀不是悲哀而是慘沮不舒?!霸邳S昏”是一支情歌:“在黃昏,想起我的時候,不要記恨,親愛的——”

    聽口氣是端方的女子,多年前拒絕了男人,為了他的好,也為了她的好。以后什么事都沒有發生,她一個人住著,一個人老了。雖然到現在還是理直氣壯,同時卻又抱歉著。這原是溫柔可愛的,只是當中隔了多少年的慢慢的死與腐爛,使我們對于她那些過了時的邏輯起了反感。

    蘇格蘭的民歌就沒有那些邏輯,例如《蘿門湖》,這支古老的歌前兩年曾經被美國流行樂隊拿去爵士化了,大紅過一陣:我走低的路我與我真心愛的永遠不會再相逢,在蘿門湖美麗,美麗的湖邊?!?/br>
    可以想象多山多霧的蘇格蘭,遍山坡的heather,長長地像蓬蒿,淡紫的小花浮在上面像一層紫色的霧??諝馇鍝P寒冷,那種干凈,只有我們的《詩經》里有。

    一般的爵士樂,聽多了使人覺得昏昏沉沉,像是起來得太晚了,太陽黃黃的,也不知是什么時候,沒有氣力,也沒有胃口,沒頭沒腦。那顯著的搖擺的節拍,像給人捶腿似的,卻是非常舒服的。我最喜歡的一支歌是《本埠新聞里的姑娘》,在中國不甚流行,大約因為立意新穎了一點,沒有通常的“六月”,“月亮”,“藍天”,“你”:——本埠新聞里的姑娘想那粉紅紙張的本埠新聞里的年青美麗的黑頭發女人?!?/br>
    完全是大城市的小市民。

    南美洲的曲子,如火如荼,是爛漫的春天的吵嚷。夏威夷音樂很單調,永遠是“吉他”

    的琮?。仿氟勚O哪┣锍酰席子要收起來了,掛在竹竿上曬著,花格子的臺灣席,黃草席,風卷起的邊緣上有一條金黃的日色。人坐在地下,把草帽合在臉上打瞌盹。不是一個人——靠在肩上的愛人的鼻息咻咻地像理發店的吹風。極單純的沉湎,如果不是非常非常愛著的話,恐怕要嫌煩,因為耗費時間的感覺太分明,使人發急。

    頭上是不知道倦怠的深藍的天,上下幾千年的風吹日照,而人生是不久長的,以此為永生的一切所激惱了。

    中國的通俗音樂里,大鼓書我嫌它太像賭氣,名手一口氣貫串奇長的句子,臉不紅,筋不爆,聽眾就專門要看他的臉紅不紅,筋爆不爆?!洞笪鲙焚M了大氣力描寫鶯鶯的思春,總覺得是京油子的耍貧嘴。

    彈詞我只聽見過一次,一個瘦長臉的年青人唱《描金鳳》,每隔兩句,句尾就加上極其肯定的“嗯,嗯,嗯,”每“嗯”一下,把頭搖一搖,像是咬著人的rou不放似的。對于有些聽眾這大約是軟性刺激。

    比較還是申曲最為老實懇切。申曲里表現“急急忙忙向前奔”,有一種特殊的音樂,的確像是慌慌張張,腳不點地,耳際風生。最奇怪的是,表現死亡,也用類似的調子,氣氛卻不同了。唱的是:“三魂渺渺,三魂渺渺,七魄悠悠,七魄悠悠;閻王叫人三更死,并不留人,并不留人到五更!”忒楞楞急雨樣的,平平的,重復又重復,倉皇,嘈雜,仿佛大事臨頭,旁邊的人都很緊張,自己反倒不知道心里有什么感覺——那樣的小戶人家的死,至死也還是有人間味的。

    中國的流行歌曲,從前因為大家有“小meimei”狂,歌星都把喉嚨逼得尖而扁,無線電播音機里的《桃花江》聽上去只是“價啊價,嘰價價嘰家啊價”外國人常常駭異地問中國女人的聲音怎么是這樣的?,F在好多了。然而中國的流行歌曲到底還是沒有底子,仿佛是決定了新時代應當有新的歌,硬給湊了出來的。所以聽到一兩個悅耳的調子像《薔薇處處開》,我就忍不住要疑心是從西洋或日本抄了來的。有一天深夜,遠處飄來跳舞廳的音樂,女人尖細的喉嚨唱著:“薔薇薔薇處處開!”偌大的上海,沒有幾家人家點著燈,更顯得夜的空曠。我房間里倒還沒熄燈,一長排窗戶,拉上了暗藍的舊絲絨簾子,像文藝濫調里的“沉沉夜幕”。絲絨敗了色的邊緣被燈光噴上了灰撲撲的淡金色。簾子在大風里蓬飄,街上急急駛過一輛奇異的車,不知是不是捉強盜,“嘩!嘩!嘩!”,像輪船的汽笛,凄長地,“嘩!

    嘩!嘩!嘩!“大海就在窗外,海船上的別離,命運性的決裂,冷到人心里去?!眹W!

    嘩!“漸漸遠了。在這樣兇殘的,大而破的夜晚,給它到處開起薔薇花來,是不能想象的事,然而這女人還是細聲細氣很樂觀地說是開著的。即使不過是綢絹的薔薇,綴在帳頂,燈罩,帽檐,袖口,鞋尖,陽傘上,那幼小的圓滿也有它的可愛可親。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

    自己的文章我雖然在寫小說和散文,可是不大注意到理論。近來忽然覺得有些話要說,就寫在下面。

    我以為文學理論是出在文學作品之后的,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恐怕還是如此。倘要提高作者的自覺,則從作品中汲取理論,而以之為作品的再生產的衡量,自然是有益處的。但在這樣衡量之際,須得記住在文學的發展過程中作品與理論乃如馬之兩驂,或前或后,互相推進。理論并非高高坐在上頭,手執鞭子的御者。

    現在似乎是文學作品貧乏,理論也貧乏。我發現弄文學的人向來是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面,而忽視人生安穩的一面。其實,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又如,他們多是注重人生的斗爭,而忽略和諧的一面。其實,人是為了要求和諧的一面才斗爭的。

    強調人生飛揚的一面,多少有點超人的氣質。超人是生在一個時代里的。而人生安穩的一面則有著永恒的意味,雖然這種安穩常是不完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時候就要破壞一次,但仍然是永恒的。它存在于一切時代。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說是婦人性。

    文學史上素樸地歌詠人生的安穩的作品很少,倒是強調人生的飛揚的作品多,但好的作品,還是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穩做底子來描寫人生的飛揚的。沒有這底子,飛揚只能是浮沫。許多強有力的作品只予人以興奮,不能予人以啟示,就是失敗在不知道把握這底子。

    斗爭是動人的,因為它是強大的,而同時是酸楚的。斗爭者失去了人生的和諧,尋求著新的和諧。倘使為斗爭而斗爭,便缺少回味,寫了出來也不能成為好的作品。

    我發覺許多作品里力的成份大于美的成份。力是快樂的,美卻是悲哀的,兩者不能獨立存在?!八郎蹰?,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一首悲哀的詩,然而它的人生態度又是何等肯定。我不喜歡壯烈。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

    壯烈只有力,沒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劇則如大紅大綠的配角,是一種強烈的對照。

    但它的刺激性還是大于啟發性。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

    我喜歡參差的對照的寫法,因為它是較近事實的?!秲A城之戀》里,從腐舊的家庭里走出來的流蘇,香港之戰的洗禮并不曾將她感化成為革命女性;香港之戰影響范柳原,使他轉向平實的生活,終于結婚了,但結婚并不使他變為圣人,完全放棄往日的生活習慣與作風。

    因之柳原與流蘇的結局,雖然多少是健康的,仍舊是庸俗;就事論事,他們也只能如此。

    極端病態與極端覺悟的人究竟不多。時代是這么沉重,不容那么容易就大徹大悟。這些年來,人類到底也這么生活了下來,可見瘋狂是瘋狂,還是有分寸的。所以我的小說里,除了《金鎖記》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他們不是英雄,他們可是這時代的廣大的負荷者。因為他們雖然不徹底,但究竟是認真的。他們沒有悲壯,只有蒼涼。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

    我知道人們急于要求完成,不然就要求刺激來滿足自己嗜好。他們對于僅僅是啟示,似乎不耐煩。但我還是只能這樣寫。我以為這樣寫是更真實的。我知道我的作品里缺少力,但既然是個寫小說的,就只能盡量表現小說里人物的力,不能代替他們創造出力來。而且我相信,他們雖然不過是軟弱的凡人,不及英雄有力,但正是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這時代的總量。

    這時代,舊的東西在崩塌,新的在滋長中。但在時代的高潮來到之前,斬釘截鐵的事物不過是例外。人們只是感覺日常的一切都有點兒不對,不對到恐怖的程度。人是生活于一個時代里的,可是這時代卻在影子似地沉沒下去,人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為要證實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記憶,人類在一切時代之中生活過的記憶,這比摻望將來要更明晰,親切。于是他對于周圍的現實發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疑心這是個荒唐的,古代的世界,陰暗而明亮的?;貞浥c現實之間時時發現尷尬的不和諧,因而產生了鄭重而輕微的sao動,認真而未有名目的斗爭。

    michaelangelo的一個未完工的石像,題名《黎明》的,只是一個粗糙的人形,面目都不清楚,卻正是大氣磅礴的,象征一個將要到的新時代。倘若現在也有那樣的作品,自然是使人神往的,可是沒有,也不能有,因為人們還不能掙脫時代的夢魘。

    我寫作的題材便是這么一個時代,我以為用參差的對照的手法是比較適宜的。我用這手法描寫人類在一切時代之中生活下來的記憶。而以此給予周圍的現實一個啟示。我存著這個心,可不知道做得好做不好。一般所說“時代的紀念碑”那樣的作品,我是寫不出來的,也不打算嘗試,因為現在似乎還沒有這樣集中的客觀題材。我甚至只是寫些男女間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沒有戰爭,也沒有革命。我以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爭或革命的時候更素樸,也更放恣的。

    戰爭與革命,由于事件本身的性質,往往要求才智比要求感情的支持更迫切。而描寫戰爭與革命的作品也往往失敗在技術的成份大于藝術的成份。和戀愛的放恣相比,戰爭是被驅使的,而革命則有時候多少有點強迫自己。真的革命與革命的戰爭,在情調上我想應當和戀愛是近親,和戀愛一樣是放恣的滲透于人生的全面,而對于自己是和諧。

    我喜歡素樸,可是我只能從描寫現代人的機智與裝飾中去襯出人生的素樸的底子。因此我的文章容易被人看做過于華靡。但我以為用《舊約》那樣單純的寫法是做不通的,托爾斯泰晚年就是被這個犧牲了。我也并不贊成唯美派。但我以為唯美派的缺點不在于它的美,而在于它的美沒有底子。溪澗之水的浪花是輕佻的,但倘是海水,則看來雖似一般的微波粼粼,也仍然飽蓄著洪濤大浪的氣象的。美的東西不一定偉大,但偉大的東西總是美的。只是我不把虛偽與真實寫成強烈的對照,卻是用參差的對照的手法寫出現代人的虛偽之中有真實,浮華之中有素樸,因此容易被人看做我是有所耽溺,流連忘返了。雖然如此,我還是保持我的作風,只是自己慚愧寫得不到家。而我也不過是一個文學的習作者。

    我的作品,舊派的人看了覺得還輕松,可是嫌它不夠舒服。新派的人看了覺得還有些意思,可是嫌它不夠嚴肅。但我只能做到這樣,而且自信也并非折衷派。我只求自己能夠寫得真實些。

    還有,因為我用的是參差的對照的寫法,不喜歡采取善與惡,靈與rou的斬釘截鐵的沖突那種古典的寫法,所以我的作品有時候主題欠分明。但我以為,文學的主題或者是可以改進一下。寫小說應當是個故事,讓故事自身去說明,比擬定了主題去編故事要好些。許多留到現在的偉大作品,原來的主題往往不再被讀者注意。因為事過境遷之后,原來的主題早已不使我們感覺興趣,倒是隨時從故事本身發現了新的啟示,使那作品成為永生的。就說《戰爭與和平》罷,托爾斯泰原來是想歸結到當時流行的一種宗教團體的人生態度的,結果卻是故事自身的展開戰勝了預定的主題。這作品修改七次之多,每次修改都使預定的主題受到了懲罰。終于剩下來的主題只占插話的地位,而且是全書中安放得最不舒服的部分,但也沒有新的主題去代替它。因此寫成之后,托爾斯泰自己還覺得若有所失。和《復活》比較,《戰爭與和平》的主題果然是很模糊的,但后者仍然是更偉大的作品。至今我們讀它,依然一寸寸都是活的?,F代文學作品和過去不同的地方,似乎也就在這一點上,不再那么強調主題,卻是讓故事自身給它所能給的,而讓讀者取得他所能取得的。

    《連環套》就是這樣子寫下來的,現在也還在繼續寫下去。

    在那作品里,欠注意到主題是真,但我希望這故事本身有人喜歡。我的本意很簡單:既然有這樣的事情,我就來描寫它。

    現代人多是疲倦的,現代婚姻制度又是不合理的。所以有沉默的夫妻關系,有怕致負責,但求輕松一下的高等調情,有回復到動物的性欲的嫖妓——但仍然是動物式的人,不是動物,所以比動物更為可怖。還有便是姘居,姘居不像夫妻關系的鄭重,但比高等調情更負責任,比嫖妓又是更人性的。走極端的人究竟不多,所以姘居在今日成了很普遍的現象。姘居生活的男人的社會地位,大概是中等或中等以下,倒是勤勤儉儉在過日子的。他們不敢大放肆,卻也不那么拘謹得無聊。他們需要活潑的,著實的男女關系,這正是和他們其他方面生活的活潑而著實相適應的。他們需要有女人替他們照顧家庭,所以,他們對于女人倒也并不那么病態?!哆B環套》里的雅赫雅不過是個中等的綢緞店主,得自己上柜臺去的。如果霓喜能夠同他相安無事,不難一直相安下去,白頭偕老也無不可。他們同居生活的失敗是由于霓喜本身性格上的缺陷。

    她的第二個男人竇堯芳是個規模較好的藥材店主,也還是沒有大資本家的氣派的。和霓喜姘居過的一個小官吏,也不過僅僅沾著點官氣而已。他們對霓喜并沒有任何特殊心理,相互之間還是人與人的關系,有著某種真情,原是不足為異的。

    姘居的女人呢,她們的原來地位總比男人還要低些,但多是些有著潑辣的生命力的。她們對男人具有一種魅惑力,但那是健康的女人的魅惑力。因為倘使過于病態,便不合那些男人的需要。她們也cao作,也吃醋爭風打架,可以很野蠻,但不歇斯底里。她們只有一宗不足處:就是她們的地位始終是不確定的。疑忌與自危使她們漸漸變成自私者。

    這種姘居生活中國比外國更多,但還沒有人認真拿它寫過。鴛鴦蝴蝶派文人看看他們不夠才子佳人的多情,新式文人又嫌他們既不像愛,又不像嫖,不夠健康,又不夠病態,缺乏主題的明朗性。

    霓喜的故事,使我感動的是霓喜對于物質生活的單純的愛,而這物質生活卻需要隨時下死勁去抓住。她要男性的愛,同時也要安全,可是不能兼顧,每致人財兩空。結果她覺得什么都靠不住,還是投資在兒女身上,囤積了一點人力——最無人道的囤積。

    霓喜并非沒有感情的,對于這個世界她要愛而愛不進去。

    但她并非完全沒有得到愛,不過只是摭食人家的殘羹冷炙,如杜甫詩里說:“殘羹與冷炙,到處潛酸辛?!钡烤故莻€健康的女人,不至于淪為乞兒相。她倒像是在貪婪地嚼著大量的榨過油的豆餅,雖然依恃著她的體質,而豆餅里也多少有著滋養,但終于不免吃傷了脾胃。而且,人吃畜牲的飼料,到底是悲愴的。

    至于《連環套》里有許多地方襲用舊小說的詞句——五十年前的廣東人與外國人,語氣像《金瓶梅》中的人物;賽珍珠小說中的中國人,說話帶有英國舊文學氣息,同屬遷就的借用,原是不足為訓的。我當初的用意是這樣:寫上海人心目中的浪漫氣氛的香港,已經隔有相當的距離;五十年前的香港,更多了一重時間上的距離,因此特地采用了一種過了時的辭匯來代表這雙重距離。有時候未免刻意做作,所以有些過份了。我想將來是可以改掉一點的。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

    夜營的喇叭晚上十點鐘,我在燈下看書,離家不遠的軍營里的喇叭吹起了熟悉的調子。幾個簡單的音階,緩緩地上去又下來,在這鼎沸的大城市里難得有這樣的簡單的心。

    我說:“又吹喇叭,姑姑可聽見?”我姑姑說:“沒留心?!?/br>
    我怕聽每天晚上的喇叭,因為只有我一個人聽見。

    我說:“哪,又吹起來了?!笨墒沁@一次不知為什么,聲音極低,絕細的一絲,幾次斷了又連上。這一次我也不問我姑姑聽得見聽不見了。我疑心根本沒有什么喇叭,只是我自己聽覺上的回憶罷了。于凄涼之外還感到恐懼。

    可是這時候,外面有人響亮地吹起口哨,信手拾起了喇叭的調子。我突然站起身,充滿喜悅與同情,奔到窗口去,但也并不想知道那是誰,是公寓樓上或是樓下的住客,還是街上過路的。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

    借 銀 燈有一出紹興戲名叫《借紅燈》。因為聽不懂唱詞,內容我始終沒弄清楚,可是我酷愛這風韻天然的題目,這里就擅自引用了一下?!督桡y燈》,無非是借了水銀燈來照一照我們四周的風俗人情罷了。水銀燈底下的事,固然也有許多不近人情的,發人深省的也未嘗沒有。

    我將要談到的兩張影片,《桃李爭春》與《梅娘曲》,許是過了時了,第三輪的戲院也已放映過,然而內地和本埠的游藝場還是演了又演,即使去看的是我們不甚熟悉的一批觀眾,他們所欣賞的影片也有討論的價值。

    我這篇文章并不能算影評,因為我看的不是電影而是電影里的中國人。

    這兩張影片同樣地涉及婦德的問題。婦德的范圍很廣,但是普通人說起為妻之道,著眼處往往只在下列的一點:怎樣在一個多妻主義的丈夫之前,愉快地遵行一夫一妻主義?!睹纺锴防锏恼煞驅せ▎柫?,上“臺基”去玩弄“人家人”。

    “臺基”的一般的嫖客似乎都愛做某一種噩夢,夢見他們自己的妻子或女兒在那里出現,姍姍地應召而至,和他們迎頭撞上了。這石破天驚的會晤當然是充滿了戲劇性。我們的小說家抓到了這點戲劇性,因此近三十年的社會小說中常??梢园l現這一類的局面,可是在銀幕上還是第一次看到。梅娘被引誘到臺基上,碰巧遇見了丈夫。他打了她一個嘴巴。她沒有開口說一句話的余地,就被“休”掉了。

    丈夫在外面有越軌行動,他的妻是否有權利學他的榜樣?

    摩登女子固然公開反對片面的貞cao,即是舊式的中國太太們對于這問題也不是完全陌生。為了點小事吃了醋,她們就恐嚇丈夫說要采取這種報復手段??墒茄哉哒佌?,聽者藐藐,總是拿它當笑話看待。

    男子們說笑話的時候也許會承認,太太群的建議中未嘗沒有一種原始性的公平。很難使中國人板著臉作此項討論,因為他們認為世上沒有比jianyin更為滑稽可笑的事。但是如果我們能夠強迫他們采取較嚴肅的評判態度的話,他們一定是不贊成的。從純粹邏輯化的倫理學觀點看來,兩個黑的并在一起并不是等于一個白的,二惡相加不能成為一善。中國人用不著邏輯的幫助也得到同樣的結論。他們覺得這辦法在實際上是行不通的。女太太若是認真那么做去,她自己太不上算。

    在理論上或許有這權利,可是有些權利還是備而不用的好。

    雖如此說,這一類的問題是茶余酒后男賓女賓舌戰最佳的資料。在《梅娘曲》中,艷窟里的一個“人家人”便侃侃地用晚餐席上演說的作風為她自己辯護著。然而我們的天真的女主角是做夢也沒有想到什么權利不權利的話。一個壞蛋把她騙到那不名譽的所在去,她以為他要創辦一個慈善性質的小學,請她任校長之職,而丈夫緊跟著就上場,發生了那致命的誤會。她根本沒有機會考慮她是否有犯罪的權利——還沒走近問題的深淵就滑倒了,爬不起來。

    《桃李爭春》里的丈夫被灌得酩酊大醉,方才屈服在誘惑之下,似乎情有可原。但是這特殊情形只有觀眾肚里明白。他太太始終不知道,也不想打聽——仿佛一點好奇心也沒有。

    她只要他——落到她份內的任何一部分的他。除此之外她完全不感興趣。若是他不幸死了,她要他留下的一點骨血,即使那孩子是旁的女人為他生的。

    《桃李爭春》是根據美國片《情謊記》改編的,可是它的題材卻貼戀著中國人的心。這里的賢妻含辛茹苦照顧丈夫的情人肚里的孩子,經過若干困難,阻止那懷孕的女人打胎?!@樣的女人在基本原則上具有東方精神,因為我們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是以宗祠為重。

    在今日的中國,新舊思想交流,西方個人主義的影響頗占優勢,所以在現代社會中,這樣的婦女典型,如果存在的話,很需要一點解釋。即在禮教森嚴的古代,這一類的犧牲一己的行為,里面的錯綜心理也有可研究之處?!短依顮幋骸房上\薄了些,全然忽略了妻子與情婦的內心過程,仿佛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導演李萍情的作風永遠是那么明媚可喜。尤其使男性觀眾感到滿意的是妻子與外婦親狎地,和平地,互相擁抱著入睡的那一幕。

    有這么一個動聽的故事,《桃李爭春》不難旁敲側擊地分析人生許多重大的問題,可是它把這機會輕輕放過了?!睹纺锴芬彩且粯?,很有向上的希望而渾然不覺,只顧駕輕車,就熟路,駛入我們百看不厭的被遺棄的女人的悲劇。梅娘匆匆忙忙,像名人赴宴一般,各處到了一到——她在大雨中顛躓,隔著玻璃窗吻她的孩子,在茅廬中奄奄一息,終于死在懺悔了的丈夫的懷中,在男人的回憶里唱起了湖上的情歌。合法的傳奇劇中一切百試百驗的催淚劑全在這里了,只是受了燈光的影響,演出上很受損失。

    多半是因為這奇慘的燈光,劇中所表現的“歡場”的空氣是異常地陰森嚴冷。馬驥飾臺基的女主人,那一聲刻板的短短的假笑,似嫌單調。嚴俊演反角,熟極而流。王熙春未能完全擺脫京戲的拘束。倉隱秋演勢利的小學校長,諷刺入骨,偷了許多的場面去——看得見的部分幾乎全被她壟斷了。

    陳云裳在《桃李爭春》里演那英勇的妻,太孩子氣了些。

    白光為對白所限,似乎是一個稀有的樸訥的蕩婦,只會執著酒杯:“你喝呀!你喝呀!”沒有第二句話,單靠一雙美麗的眼睛來彌補這缺憾,就連這位“眼科專家”也有點吃力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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