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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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夸耀他的勝利——女子夸耀她的退避??墒菙撤街赃M攻,往往全是她自己招惹出來的。 女人不喜歡善良的男子,可是她們拿自己當做神速的感化院,一嫁了人之后,就以為丈夫立刻會變成圣人。 唯獨男子有開口求婚的權利——只要這制度一天存在,婚姻就一天不能夠成為公平交易;女人動不動便抬出來說當初她“允許了他的要求”,因而在爭吵中占優勢。為了這緣故,女人堅持應由男子求婚。 多數的女人非得“做下不對的事”,方才快樂?;橐龇路鸩粔颉安粚Α钡?。 女人往往忘記這一點:她們全部的教育無非是教她們意志堅強,抵抗外界的誘惑——但是她們耗費畢生的精力去挑撥外界的誘惑。 現代婚姻是一種保險,由女人發明的。 若是女人信口編了故事之后就可以抽版稅,所有的女人全都發財了。 你向女人猛然提出一個問句,她的第一個回答大約是正史,第二個就是小說了。 女人往往和丈夫苦苦辯論,務必駁倒他,然而向第三者她又引用他的話,當做至理名言??蓱z的丈夫女人與女人交朋友,不像男人與男人那么快。她們有較多的瞞人的事。 女人們真是幸運——外科醫生無法解剖她們的良心。 女人品評男子,僅僅以他對她的待遇為依歸。女人會說:“我不相信那人是兇手——他從來也沒有謀殺過我!” 男人做錯事,但是女人遠兜遠轉地計劃怎樣做錯事。 女人不大想到未來——同時也努力忘記她們的過去——所以天曉得她們到底有什么可想的! 女人開始經濟節約的時候,多少“必要”的花費她可以省掉,委實可驚! 如果一個女人告訴了你一個秘密,千萬別轉告另一個女人——一定有別的女人告訴過她了。 無論什么事,你打算替一個女人做的,她認為理所當然。 無論什么事你替她做的,她并不表示感謝。無論什么小事你忘了做,她咒罵你。家庭不是慈善機關。 多數的女人說話之前從來不想一想。男人想一想——就不說了! 若是她看書從來不看第二遍,因為她“知道里面的情節”了,這樣的女人決不會成為一個好妻子。如果她只圖新鮮,全然不顧及風格與韻致,那么過了些時,她摸清楚了丈夫的個性,他的弱點與怪僻處,她就嫌他沉悶無味,不復愛他了。 你的女人建造空中樓閣——如果它們不存在,那全得怪你! 叫一個女人說“我錯了”,比男人說全套的繞口令還要難些。 你疑心你的妻子,她就欺騙你。你不疑心你的妻子,她就疑心你。 凡是說“女人怎樣怎樣”的話,因為是俏皮話,單圖俏皮,意義的正確上不免要打個折扣,因為各人有各人的脾氣,如何能夠一概而論?但是比較上女人是可以一概而論的,因為天下人風俗習慣職業環境各不相同,而女人大半總是在戶內持家看孩子,傳統的生活典型既然只有一種,個人的習性雖不同也有限。因此,籠統地說“女人怎樣怎樣”,比說“男人怎樣怎樣”要有把握些。 記得我們學校里有過一個非正式的辯論會,一經涉及男女問題,大家全都忘了原先的題目是什么,單單集中在這一點上,七嘴八舌,嬉笑怒罵,空氣異常熱烈。有一位女士以老新黨的口吻侃侃談到男子如何不公平,如何欺凌女子——這柔脆的,感情豐富的動物,利用她的情感來拘禁她,逼迫她作玩物,在生存競爭上女子之所以占下風全是因為機會不均等在男女的論戰中,女人永遠是來這么一套。當時我忍不住要駁她,倒不是因為我專門喜歡做偏鋒文章,實在是聽厭了這一切。一九三○年間女學生們人手一冊的《玲瓏》雜志就是一面傳授影星美容秘訣,一面教導“美”了“容”的女子怎樣嚴密防范男子的進攻,因為男子都是“心存不良”的,談戀愛固然危險,便結婚也危險,因為結婚是戀愛的墳墓女人這些話我們耳熟能詳,男人的話我們也聽得太多了,無非罵女子十惡不赦,罄竹難書,惟為民族生存計,不能趕盡殺絕。 兩方面各執一詞,表面上看來未嘗不是公有公理,婆有婆理。女人的確是小性兒,矯情,作偽,眼光如豆,狐媚子,(正經女人雖然痛恨蕩婦,其實若有機會扮個妖婦的角色的話,沒有一個不躍躍欲試的。)聰明的女人對于這些批評并不加辯護,可是返本歸原,歸罪于男子。在上古時代,女人因為體力不濟,屈服在男子的拳頭下,幾千年來始終受支配,因為適應環境,養成了所謂妾婦之道。女子的劣根性是男子一手造成的,男子還抱怨些什么呢? 女人的缺點全是環境所致,然則近代和男子一般受了高等教育的女人何以常常使人失望,像她的祖母一樣地多心,鬧別扭呢?當然,幾千年的積習,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掉的,只消假以時日可是把一切都怪在男子身上,也不是徹底的答復,似乎有不負責任的嫌疑?!安回撠煛?/br> 也是男子久慣加在女人身上的一個形容詞?!敦垺返淖髡哒f:“有一位名高望重的教授曾經告訴我一打的理由,為什么我不應當把女人看得太嚴重。 這一直使我煩惱著,因為她們總把自己看得很嚴重,最恨人家把她們當做甜蜜的,不負責任的小東西?!凹偃缦襁@位教授說的,不應當把她們看得太嚴重,而她們自己又不甘心做”甜蜜的,不負責任的小東西“,那到底該怎樣呢? “她們要人家把她們看得很嚴重,但是她們做下點嚴重的錯事的時候,她們又希望你說‘她不過是個不負責任的小東西?!?/br> 女人當初之所以被征服,成為父系宗法社會的奴隸。是因為體力比不上男子。但是男子的體力也比不上豺狼虎豹,何以在物競天擇的過程中不曾為禽獸所屈服呢?可見得單怪別人是不行的。 名小說家愛爾德斯。赫胥黎在《針鋒相對》一書中說:“是何等樣人,就會遇見何等樣事?!薄夺樹h相對》里面寫一個青年妻子瑪格麗,她是一個討打的,天生的可憐人。她丈夫本是一個相當馴良的丈夫,然而到底不得不辜負了她,和一個交際花發生了關系?,敻覃惤K于成為呼天搶地的傷心人了。 誠然,社會的進展是大得不可思議的,非個人所能控制,身當其沖者根本不知其所以然。但是追溯到某一階段,總免不了有些主動的成份在內。像目前世界大局,人類逐步進化到競爭劇烈的機械化商業文明,造成了非打不可的局面,雖然奔走呼號鬧著“不要打,打不得,”也還是惶惑地一個個被牽進去了。的確是沒有法子,但也不能說是不怪人類自己。 有人說,男子統治世界,成績很糟,不如讓位給女人,準可以一新耳目。這話乍聽很像是病急亂投醫。如果是君主政治,武則天是個英主,唐太宗也是個英主,碰上個把好皇帝,不拘男女,一樣天下太平。君主政治的毛病就在好皇帝太難得。若是民主政治呢,大多數的女人的自治能力水準較男子更低。而且國際間鬧是非,本來就有點像老媽子吵架,再換了貨真價實的女人,更是不堪設想。 叫女人來治國平天下,雖然是“做戲無法,請個菩薩”,這荒唐的建議卻也有它的科學上的根據。曾經有人預言,這一次世界大戰如果摧毀我們的文明到不能恢復原狀的地步,下一期的新生的文化將要著落在黑種人身上,因為黃白種人在過去已經各有建樹,惟有黑種人天真未鑿,精力未耗,未來的大時代里恐怕要輪到他們來做主角。說這樣話的,并非故作驚人之論。高度的文明,高度的訓練與壓抑,的確足以襠嗽氣。女人常常被斥為野蠻,原始性。人類馴服了飛禽走獸,獨獨不能徹底馴服女人。幾千年來女人始終處于教化之外,焉知她們不在那里培養元氣,徐圖大舉? 女權社會有一樣好處——女人比男人較富于擇偶的常識,這一點雖然不是什么高深的學問,卻與人類前途的休戚大大有關。男子挑選妻房,純粹以貌取人。面貌體格在優生學上也是不可不講究的。女人擇夫,何嘗不留心到相貌,可是不似男子那么偏頗,同時也注意到智慧健康談吐風度自給的力量等項,相貌倒列在次要。有人說現今社會的癥結全在男子之不會挑揀老婆,以至于兒女沒有家教,子孫每況愈下。 那是過甚其詞,可是這一點我們得承認,非得要所有的婚姻全由女子主動,我們才有希望產生一種超人的民族。 “超人”這名詞,自經尼采提出,常常有人引用,在尼采之前,古代寓言中也可以發現同類的理想。說也奇怪,我們想象中的超人永遠是個男人。為什么呢?大約是因為超人的文明是較我們的文明更進一步的造就,而我們的文明是男子的文明。還有一層;超人是純粹理想的結晶,而“超等女人”則不難于實際中求得。在任何文化階段中,女人還是女人。男子偏于某一方面的發展,而女人是最普遍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環,土地,生老病死,飲食繁殖。女人把人類飛越太空的靈智拴在踏實的根樁上。 即在此時此地我們也可以找到完美的女人。完美的男人就稀有,因為我們根本不知道怎樣的男子可以算做完美。功利主義者有他們的理想,老莊的信徒有他們的理想,國社黨員也有他們的理想。似乎他們各有各的不足處——那是我們對于“完美的男子”期望過深的原故。 女人的活動范圍有限,所以完美的女人比完美的男人更完美。同時,一個壞女人往往比一個壞男人壞得更徹底。事實是如此。有些生意人完全不顧商業道德而私生活無懈可擊。 反之,對女人沒良心的人也有在他方面認真盡職的。而一個惡毒的女人就惡得無孔不入。 超人是男性的,神卻帶有女性的成分。超人與神不同。超人是進取的,是一種生存的目標。神是廣大的同情,慈悲,了解,安息。像大部份所謂知識份子一樣,我也是很愿意相信宗教而不能夠相信。如果有這么一天我獲得了信仰,大約信的就是奧涅爾“大神勃朗”一劇中的地母娘娘。 “大神勃朗”是我所知道的感人最深的一出戲,讀了又讀,讀到第三四遍還使人心酸淚落。奧涅爾以印象派筆法勾出的“地母”是一個妓女,“一個強壯,安靜,rou感,黃頭發的女人,二十歲左右,皮膚鮮潔健康,rufang豐滿,胯骨寬大。她的動作遲慢,踏實,懶洋洋地像一頭獸。她的大眼睛像做夢一般反映出深沉的天性的sao動。她嚼著口香糖,像一條神圣的牛,忘卻了時間,有它自身的永生的目的?!?/br> 她說話的口吻粗鄙而熱誠:“我替你們難過,你們每一個人,每一個狗娘養的——我簡直想光著身子跑到街上去,愛你們這一大堆人,愛死你們,仿佛我給你們帶了一種新的麻醉劑來,使你們永遠忘記了所有的一切。(歪扭地微笑著)但是他們看不見我,就像他們看不見彼此一樣。而且沒有我的幫助他們也繼續地往前走,繼續地死去?!?/br> 人死了,葬在地里。地母安慰垂死者:“你睡著了之后,我來替你蓋被?!?/br> 為人在世,總得戴個假面具。她替垂死者除下面具來,說:“你不能戴著它上床。要睡覺,非得獨自去?!?/br> 這里且摘譯一段對白:“勃朗?。ňo緊靠在她身上,感激地)土地是溫暖的。 地母?。ò参康?,雙目直視如同一個偶像)噓!噓?。ń兴灰雎暎┧X罷。 勃朗 是,母親。等我醒的時候? 地母 太陽又要出來了。 勃朗 出來審判活人與死人?。謶郑┪也灰降膶徟?。 我要愛。 地母 只有愛。 勃朗 謝謝你,母親?!?/br> 人死了,地母向自己說:“生孩子有什么用?有什么用,生出死亡來?” 她又說:“春天總是回來了,帶著生命!總是回來了!總是,總是,永遠又來了!——又是春天!——又是生命!——夏天,秋天,死亡,又是和平?。ㄍ辞械膽n傷)可總是,總是,總又是戀愛與懷胎與生產與痛苦——又是春天帶著不能忍受的生命之杯(換了痛切的歡欣),帶著那光榮燃燒的生命的皇冠! (她站著,像大地的偶像,眼睛凝視著莽莽乾坤。)“ 這才是女神?!棒嫒趔@鴻,宛若游龍”的洛神不過是個古裝美女,世俗所供的觀音不過是古裝美女赤了腳,半裸的高大肥碩的希臘石像不過是女運動家,金發的圣母不過是個俏奶媽,當眾喂了一千余年的奶。 再往下說,要牽入宗教論爭的危險的漩渦了,和男女論爭一樣的激烈,但比較無味。還是趁早打住。 女人縱有千般不是,女人的精神里面卻有一點“地母”的根芽??蓯鄣呐藢嵲谑钦婵蓯?。在某種范圍內,可愛的人品與風韻是可以用人工培養出來的,世界各國各種不同樣的淑女教育全是以此為目標,雖然每每歪曲了原意,造成像《貓》這本書里的太太小姐,也還是可原恕。 女人取悅于人的方法有許多種。單單看中她的身體的人,失去許多可珍貴的生活情趣。 以美好的身體取悅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職業,也是極普遍的婦女職業,為了謀生而結婚的女人全可以歸在這一項下。這也無庸諱言——有美的身體,以身體悅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悅人,其實也沒有多大分別。 (一九四四年三月) 走!走到樓上去! 我編了一出戲,里面有個人拖兒帶女去投親,和親戚鬧翻了,他憤然跳起來道:“我受不了這個。走!我們走!”他的妻哀懇道:“走到哪兒去呢?”他把妻兒聚在一起,道:“走! 走到樓上去!“——開飯的時候,一聲呼喚,他們就會下來的。 中國人從《娜拉》一劇中學會了“出走”。無疑地,這瀟灑蒼涼的手勢給予一般中國青年極深的印象。報上這一類的尋人廣告是多得驚人:“自汝于十二日晚九時不別而行,祖母臥床不起,母舊疾復發,闔家終日以淚洗面。見報速回?!币粯邮浅鲎?,怎樣是走到風地里,接近日月山川,怎樣是走到樓上去呢?根據一般的見解,也許做花瓶是上樓,做太太是上樓,做夢是上樓,改編美國的《蝴蝶夢》是上樓,抄書是上樓,收集古錢是上樓(收集現代貨幣大約就算下樓了),可也不能一概而論,事實的好處就在“例外”之豐富,幾乎沒有一個例子沒有個別分析的必要。其實,即使不過是從后樓走到前樓,換一換空氣,打開窗子來,另是一番風景,也不錯。但是無論如何,這一點很值得思索一下。我喜歡我那出戲里這一段。 這出戲別的沒有什么好處,但是很愉快,有悲哀,煩惱,吵嚷,但都是愉快的煩惱與吵嚷。還有一點:這至少是中國人的戲——而且是熱熱鬧鬧的普通人的戲。如果現在是在哪一家戲院里演著的話,我一定要想法子勸您去看的??删褪遣恢裁磿r候才演得成?,F在就擬起廣告來,未免太早了罷? 到那一天——如果有那一天的話——讀者已經忘得干干凈凈,失去了廣告的效力。 過陰歷年之前就編起來了,拿去給柯靈先生看。結構太散漫了,末一幕完全不能用,真是感謝柯靈先生的指教,一次一次地改,現在我想是好得多了。但是編完了之后,又覺得茫然。據說現在鬧著嚴重的劇本荒。也許的確是缺乏劇本——缺乏曹禺來不及寫的劇本,無名者的作品恐怕還是多余的。我不相信這里有壟斷的情形,但是多少有點壁壘森嚴。若叫我挾著原稿找到各大劇團的經理室里挨戶兜售,未嘗不是正當的辦法,但聽說這在中國是行不通的,非得有人從中介紹不可。我真不知道怎樣進行才好。 先把劇本印出來,也是一個辦法,或者可以引起他們的注意??墒?,說句寒傖的話,如果有誰改編改得手滑,把我的戲也編了進去呢?這話似乎是小氣得可笑,而且自以為“希奇弗煞”,然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卻也情有可原。 一個人,戀戀于自己的字句與思想,不免流于慳吝,但也是常情罷!我還記得,第一次看見香港的海的時候,聯想到明信片上一抹色的死藍的海。后來在一本英文書上看見同樣的譬喻,作者說:可以把婆羅洲的海剪下來當作明信片寄回家去,因為那藍色藍得如此的濃而呆?!l現自己所說的話早已讓人說過了,說得比自己好呢,使人爽然若失,說得還不及自己呢,那更傷心了。 這是一層。況且,戲是給人演的,不是給人讀的。寫了戲,總希望做戲的一個個渡口生人氣給它,讓它活過來,在舞臺上。人家總想著,寫小說的人,編出戲來必定是能讀不能演的。我應當怎樣去克服這成見呢? 寫文章是比較簡單的事,思想通過鉛字,直接與讀者接觸。編戲就不然了,內中牽涉到無數我所不明白的紛歧復雜的力量。得到了我所信任尊重的導演和演員,還有“天時,地利,人和”種種問題,不能想,越想心里越亂了。 沿街的房子,樓底下不免嘈雜一點??偛荒転榱诉@個躲上樓去罷? (一九四四年四月) 有女同車這是句句真言,沒有經過一點剪裁與潤色,所以不能算小說。 電車這一頭坐著兩個洋裝女子,大約是雜種人罷,不然就是葡萄牙人,像是洋行里的女打字員。說話的這一個偏于胖,腰間束著三寸寬的黑漆皮帶,皮帶下面有圓圓的肚子。細眉毛,腫眼泡,因為臉龐的上半部比較突出,上下截然分為兩部。她道:“所以我就一個禮拜沒同他說話。他說‘哈羅’,我也說‘哈羅’?!彼淅涞靥Я颂济?,連帶地把整個的上半截臉往上托了一托?!澳阒?,我的脾氣是倔強的。是我有理的時候,我總是倔強的?!?/br> 電車那一頭也有個女人說到“他”,可是她的他不是戀人而是兒子。因為這是個老板娘模樣的中年太太,梳個烏油油的髻,戴著時行的獨粒頭噴漆紅耳環。聽她說話的許是她的內侄。她說一句,他點一點頭,表示領會,她也點一點頭,表示語氣的加重。她道:“我要翻翻行頭,伊弗撥我翻。難我講我銅鈿弗撥伊用哉!格日子拉電車浪,我教伊買票,伊哪哼話?‘儂撥我十塊洋鈿,我就搭儂買!’壞口伐”這里的“伊”,仿佛是個不成材的丈夫,但是再聽下去,原來是兒子。兒子終于做下了更荒唐的事,得罪了母親:“伊爸爸一定要伊跽下來,‘跽呀,跽呀!’伊定規弗肯;‘我做啥要跽???’一個末講:”定規要依跽。跽呀!跽呀!‘難后來伊強弗過咧:’好格,好格,我跽!‘我說:“我弗要伊跽。我弗要伊跽呀!’后來旁邊人講:價大格人,跽下來,阿要難為情,難末喊伊送杯茶,講一聲:”姆媽覅動氣?!槐杷偷脕?,我倒’叭!‘笑出來哉!“ 電車上的女人使我悲愴。女人女人一輩子講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遠永遠。 (一九四四年四月) 愛這是真的。 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許多人來做媒,但都沒有說成。那年她不過十五六歲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門口,手扶著桃樹。她記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對門住的年青人,同她見過面,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他走了過來,離得不遠,站定了,輕輕地說了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她沒有說什么,他也沒有再說什么,站了一會,各自走開了。 就這樣就完了。 后來這女人被親眷拐了,賣到他鄉外縣去作妾,又幾次三番地被轉賣,經過無數的驚險的風波,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從前那一回事,常常說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門口的桃樹下,那年青人。 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 (一九四四年四月) 論 寫 作在中學讀書的時候,先生向我們說:“做文章,開頭一定要好,起頭起得好,方才能夠抓住讀者的注意力。結尾一定也要好,收得好,方才有回味?!蔽覀兇蠹尹c頭領會。她繼續說道:“中間一定也要好——”還未說出所以然來,我們早已哄堂大笑。 然而今天,當我將一篇小說寫完了,抄完了,看了又看,終于搖搖頭撕毀了的時候,我想到那位教師的話,不由得悲從中來。 寫作果然是一件苦事么?寫作不過是發表意見,說話也同樣地發表意見,不見得寫文章就比說話難。古時候,紙張筆墨未經發明,名貴的記錄與訓誨,用漆寫在竹簡上,手續極其累贅麻煩,人們難得有書面發表意見的機會,所以作風方面力求其簡短含蓄,不許有一句廢話。后來呢,有了紙,有了筆,可以一搖而就,廢話就漸漸多了。到了現在,印刷事業發達,寫文章更成了稀松平常的事,不必鄭重出之。最近紙張缺乏,上海的情形又略有變化,執筆者不得不三思而后寫了。 紙的問題不過是暫時的,基本問題還是:養成寫作習慣的人,往往沒有話找話說,而沒有寫作習慣的人,有話沒處說。我并不是說有許多天才默默無聞地餓死在閣樓上。比較天才更為要緊的是普通人。一般的說來,活過半輩子的人,大都有一點真切的生活經驗,一點獨到的見解。他們從來沒想到把它寫下來,事過境遷,就此湮沒了。也許是至理名言,也許僅僅是無足重輕的一句風趣的插諢,然而積少成多,究竟是我們文化遺產的一項損失。舉個例子,我認識一位太太,是很平常的一位典型太太,她對于老年人的脫發有極其精微的觀察。 她說:中國老太太從前往往禿頭,現在不禿了。老太爺則反是,從前不禿,現在常有禿的。 外國老太太不禿而老太爺禿,為什么呢?研究之下,得到如此的結論:舊時代的中國女人梳著太緊的發髻,將頭發痛苦地往后拉著,所以易禿。男子以前沒有戴帽的習慣,現在的中國男子與西方人一般的長年離不開帽子,戴帽于頭發的健康有礙,所以禿頭的漸漸多了。然則外國女人也戴帽子,何以不禿呢?外國女人的帽子忽大忽小,忽而壓在眉心,忽而釘在腦后,時時改變位置,所以不至于影響到頭皮的青春活力。 諸如此類,有許多值得一記的話,若是職業文人所說,我就不敢公然剽竊了,可是像他們不靠這個吃飯的,說過就算了,我就像拾垃圾一般地拾了回來。 職業文人病在“自我表現”表現得過度,以致于無病呻吟,普通人則表現得不夠,悶得慌。年紀青的時候,倒是敢說話,可是沒有人理睬他。到了中年,在社會上有了地位,說出話來有相當份量,誰都樂意聽他的,可是正努力地學做人,一味地唯唯否否,出言吐語,切忌生冷,總揀那爛熟的,人云亦云。等到年紀大了,退休之后,比較不負責任,可以言論自由了,不幸老年人總是嘮叨的居多,聽得人不耐煩,任是入情入理的話,也當做耳邊風。這是人生一大悲劇。 真是缺乏聽眾的人,可以去教書,在講堂上海闊天空,由你發揮,誰打呵欠,扣誰的分數——再痛快也沒有了。不得已而求其次,惟有請人吃飯,那人家就不能不委曲一點,聽你大展鴻論,推斷世界大戰何時結束,或是追敘你當年可歌可泣的初戀。 《笑林廣記》里有一個人,專好替人寫扇子。這一天,看見朋友手搖一把白摺扇,立刻奪過來要替他寫。那朋友雙膝跪下。他攙扶不迭道:“寫一把扇子并不費事,何必行此大禮?” 朋友道:“我不是求你寫,我是求你別寫?!?/br> 聽說從前有些文人為人所忌,給他們錢叫他們別寫,像我這樣缺乏社會意識的,恐怕是享不到這種福了。 李笠翁在《閑情偶寄》里說:“場中作文,有倒騙主司入彀之法。開卷之初,當有奇句奪目,使之一見而驚,不敢棄之,此一法也。終篇之際,當以媚語攝魂,使之執卷流連,若難遽別,此一法也?!庇忠@人,眩人,又要哄人,媚人,穩住了人,似乎是近于妾婦之道。由這一點出發,我們可以討論作者與讀者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