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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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有這么一句成語:“詩人向他自己說話,被世人偷聽了去?!痹娙酥畬懺?,純粹出于自然,腦子里決不能有旁人的存在??墒且环矫嫖覀兊膶W校教育卻極力地警告我們,作文的時候最忌自說自話,時時刻刻都得顧及讀者的反應。這樣究竟較為安全,除非我們確實知道自己是例外的曠世奇才。 要迎合讀者的心理,辦法不外這兩條:(一)說人家所要說的;(二)說人家所要聽的。 說人家所要說的,是代群眾訴冤出氣,弄得好,不難一唱百和??墒且话爿浾搶τ谧笠砦膶W有一點常表不滿,那就是“診脈不開方”。逼急了,開個方子,不外乎階級斗爭的大屠殺?,F在的知識分子之談意識形態,正如某一時期的士大夫談禪一般,不一定懂,可是人人會說,說得多而且精彩。女人很少有犯這毛病的,這可以說是“男人病”的一種,我在這里不打算多說了。 退一步想,專門描寫生活困難罷。固然,大家都抱怨著這日子不容易過,可是你一味地說怎么苦怎么苦,還有更苦的人說:“這算得了什么?”比較富裕的人也自感到不快,因為你堵住了他的嘴,使他無從訴苦了。 那么,說人家所要聽的罷。大家愿意聽些什么呢?越軟性越好——換言之,越穢褻越好么?這是一個很普遍的錯誤觀念。我們拿《紅樓夢》與《金瓶梅》來打比方罷。拋開二者的文學價值不講——大眾的取舍并不是完全基于文學價值的——何以《紅樓夢》比較通俗得多,只聽見有熟讀《紅樓夢》的,而不大有熟讀《金瓶梅》的?但看今日銷路廣的小說,家傳戶誦的也不是“香艷熱情”的,而是那溫婉,感傷,小市民道德的愛情故事。所以穢褻不穢褻這一層倒是不成問題的。 低級趣味不得與色情趣味混作一談,可是在廣大的人群中,低級趣味的存在是不可否論的事實。文章是寫給大家看的,單靠一兩個知音,你看我的,我看你的,究竟不行。要爭取眾多的讀者,就得注意到群眾興趣范圍的限制。 作者們感到曲高和寡的苦悶,有意地去迎合低級趣味。存心迎合低級趣味的人,多半是自處甚高,不把讀者看在眼里,這就種下了失敗的根。既不相信他們那一套,又要利用他們那一套為號召,結果是有他們的淺薄而沒有他們的真摯。讀者們不是傻子,很快地就覺得了。 要低級趣味,非得從里面打出來。我們不必把人我之間劃上這么清楚的界限。我們自己也喜歡看張恨水的小說,也喜歡聽明皇的秘史。將自己歸入讀者群中去,自然知道他們所要的是什么。要什么,就給他們什么,此外再多給他們一點別的——作者有什么可給的,就拿出來,用不著扭捏地說:“恐怕這不是一般人所能接受的罷?”那不過是推諉。作者可以盡量給他所能給的,讀者盡量拿他所能拿的。 像《紅樓夢》大多數人于一生之中總看過幾遍。就我自己說,八歲的時候第一次讀到,只看見一點熱鬧,以后每隔三四年讀一次,逐漸得到人物故事的輪廓,風格,筆觸,每次的印象各各不同?,F在再看,只看見人與人之間感應的煩惱?!獋€人的欣賞能力有限,而《紅樓夢》永遠是“要一奉十”的。 “要一奉十”不過是一種理想,一種標準。我們還是實際化一點,談談寫小說的甘苦罷。寫小說,如果想引人哭,非得先把自己引哭了。若能夠痛痛快快哭一聲,倒又好了,無奈我所寫的悲哀往往是屬于“如匪浣衣”的一種。(拙作《傾城之戀》的背景即是取材于《柏舟》那首詩上的:“亦有兄弟,不可以據憂心悄悄,慍于群小。觀閔既多,受侮不少。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薄叭绶虽揭隆蹦且粋€譬喻,我尤其喜歡。 堆在盆旁的臟衣服的氣味,恐怕不是男性讀者們所能領略的罷?那種雜亂不潔的,壅塞的憂傷,江南的人有一句話可以形容:“心里很‘霧數’?!保ā办F數”二字,國語里似乎沒有相等的名詞。) 是個故事,就得有點戲劇性。戲劇就是沖突,就是磨難,就是麻煩。就連p。g。wodehouse那樣的滑稽小說,也得把主人翁一步一步誘入煩惱叢中,愈陷愈深,然后再把他弄出來??鞓愤@東西是缺乏興味的——尤其是他人的快樂,所以沒有一出戲能夠用快樂為題材。像《浮生六記》,《閨房記樂》與《閑情記趣》是根本不便搬上舞臺的,無怪話劇里的拍臺拍凳自怨自艾的沈三白有點失了真。 寫小說,是為自己制造愁煩。我寫小說,每一篇總是寫到某一個地方便覺得不能寫下去了。尤其使我痛苦的是最近做的《年青的時候》,剛剛吃力地越過了阻礙,正可以順流而下,放手寫去,故事已經完了。這又是不由得我自己做主的。 人生恐怕就是這樣的罷?生命即是麻煩,怕麻煩,不如死了好。麻煩剛剛完了,人也完了。 寫這篇東西的動機本是發牢sao,中間還是兢兢業業地說了些玩話。一班文人何以甘心情愿守在“文字獄”里面呢?我想歸根究底還是因為文字的韻味。譬如說,我們家里有一雙舊式的朱漆皮箱,在箱蓋里面我發現這樣的幾行字,印成方塊形:“高州鐘同濟 鋪在粵東省城城隍廟左便舊倉巷開張自造家用皮箱衣包帽盒發客貴客光顧請認招牌為記主固不誤光緒 十五年” 我立在凳子上,手撐著箱子蓋看了兩遍,因為喜歡的緣故,把它抄了下來。還有麻油店的橫額大匾“自造小磨麻油衛生麻醬白花生醬提尖錫糖批發”。雖然是近代的通俗文字,和我們也像是隔了一層,略有點神秘。 然而我最喜歡的還是申曲里的幾句套語:“五更三點望曉星,文武百官下朝廷。東華龍門文官走,西華龍門武將行。文官執筆安天下,武將上馬定乾坤” 照例這是當朝宰相或是兵部尚書所唱,接著他自思自想,提起“老夫”私生活里的種種問題。若是夫人所唱,便接著“老身”的自敘。不論是“老夫”是“老身”,是“孤王”是“哀家”,他們具有同一種的宇宙觀——多么天真純潔的,光整的社會秩序:“文官執筆安天下,武將上馬定乾坤!”思之令人淚落。 (一九四四年四月) 童言無忌從前人家過年,墻上貼著“抬頭見喜”與“童言無忌”的紅紙條子。這里我用“童言無忌”來做題目,并沒有什么犯忌諱的話,急欲一吐為快,不過打算說說自己的事罷了。小學生下學回來,興奮地敘述他的見聞,先生如何偏心,王德保如何遲到,和他合坐一張板凳的同學如何被扣一分因為不整潔,說個無了無休,大人雖懶于搭碴,也由著他說。我小時候大約感到了這種現象之悲哀,從此對于自說自話有了一種禁忌。直到現在,和人談話,如果是人家說我聽,我總是愉快的。如果是我說人家聽,那我過后思量,總覺十分不安,怕人家嫌煩了。當真憋了一肚子的話沒處說,惟有一個辦法,走出去干點驚天動地的大事業,然后寫本自傳,不怕沒人理會。這原是幼稚的夢想,現在漸漸知道了,要做個舉世矚目的大人物,寫個人手一冊的自傳,希望是很渺茫,還是隨時隨地把自己的事寫點出來,免得壓抑過甚,到年老的時候,一發不可復制,一定比誰都嘮叨。 然而通篇“我我我”的身邊文學是要挨罵的。最近我在一本英文書上看到兩句話,借來罵那種對于自己過份感到興趣的作家,倒是非常恰當:“他們花費一輩子的時間瞪眼看自己的肚臍,并且想法子尋找,可有其他的人也感到興趣的,叫人家也來瞪眼看?!蔽疫@算不算肚臍眼展覽,我有點疑心,但也還是寫了。 錢不知道“抓周”這風俗是否普及各地。我周歲的時候循例在一只漆盤里揀選一件東西,以卜將來志向所趨。我拿的是錢——好像是個小金鎊薯。我姑姑記得是如此,還有一個女傭堅持說我拿的是筆,不知哪一說比較可靠。但是無論如何,從小似乎我就很喜歡錢。我母親非常詫異地發現這一層,一來就搖頭道:“他們這一代的人”我母親是個清高的人,有錢的時候固然絕口不提錢,即至后來為錢逼迫得很厲害的時候也還把錢看得很輕。這種一塵不染的態度很引起我的反感,激我走到對立面去。因此,一學會了“拜金主義”這名詞,我就堅持我是拜金主義者。 我喜歡錢,因為我沒吃過錢的苦——小苦雖然經驗到一些,和人家真吃過苦的比起來實在不算什么——不知道錢的壞處,只知道錢的好處。 在家里過活的時候,衣食無憂,學費,醫藥費,娛樂費,全用不著cao心,可是自己手里從來沒有錢。因為怕小孩買零嘴吃,我們的壓歲錢總是放在枕頭底下過了年便繳還給父親的。我們也從來沒有想到反抗。直到十六七歲我沒有單獨到店里買過東西,沒有習慣,也就沒有欲望。 看了電影出來,像巡捕房招領的孩子一般,立在街沿上,等候家里的汽車夫把我認回去(我沒法子找他,因為老是記不得家里汽車的號碼),這是我回憶中唯一的豪華的感覺。 生平第一次賺錢,是在中學時代,畫了一張漫畫投到英文大美晚報上,報館里給了我五塊錢,我立刻去買了一支小號的丹琪唇膏。我母親怪我不把那張鈔票留著做個紀念,可是我不像她那么富于情感。對于我,錢就是錢,可以買到各種我所要的東西。 有些東西我覺得是應當為我所有的,因為我較別人更會享受它,它給我無比的喜悅。眠思夢想地計劃著一件衣裳,臨到買的時候還得再三考慮著,那考慮的過程,于痛苦中也有著喜悅。錢太多了,就用不著考慮了;完全沒有錢,也用不著考慮了。我這種拘拘束束的苦樂是屬于小資產階級的。每一次看到“小市民”的字樣我就局促地想到自己,仿佛胸前佩著這樣的紅綢字條。 這一年來我是個自食其力的小市民。關于職業女性,蘇青說過這樣的話:“我自己看看,房間里每一樣東西,連一粒釘,也是我自己買的??墒?,這又有什么快樂可言呢?”這是至理名言,多回味幾遍,方才覺得其中的蒼涼。 又聽見一位女士挺著胸脯子說:“我從十七歲起養活我自己,到今年三十一歲,沒用過一個男人的錢?!狈路鹗呛苤档米园恋?,然而也近于負氣罷? 到現在為止,我還是充分享受著自給的快樂的,也許因為這于我還是新鮮的事。我不能夠忘記小時候怎樣向父親要錢去付鋼琴教師的薪水。我立在煙鋪跟前,許久,許久,得不到回答。后來我離開了父親,跟著母親住了。問母親要錢,起初是親切有味的事,因為我一直是用一種羅曼諦克的愛來愛著我母親的。她是個美麗敏感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機會和她接觸,我四歲的時候她就出洋去了,幾次回來了又走了。在孩子的眼里她是遼遠而神秘的。有兩趟她領我出去,穿過馬路的時候,偶爾拉住我的手,便覺得一種生疏的刺激性??墒呛髞?,在她的窘境中三天兩天伸手問她拿錢,為她的脾氣磨難著,為自己的忘恩負義磨難著,那些瑣屑的難堪,一點點的毀了我的愛。 能夠愛一個人愛到問他拿零用錢的程度,那是嚴格的試驗。 苦雖苦一點,我喜歡我的職業?!皩W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從前的文人是靠著統治階級吃飯的,現在情形略有不同,我很高興我的衣食父母不是“帝王家”而是買雜志的大眾。不是拍大眾的馬屁的話——大眾實在是最可愛的雇主,不那么反復無常,“天威莫測”;不搭架子,真心待人,為了你的一點好處會記得你到五年十年之久。而且大眾是抽象的。如果必須要一個主人的話,當然情愿要一個抽象的。 賺的錢雖不夠用,我也還囤了點貨。去年聽見一個朋友預言說:近年來老是沒有銷路的喬琪絨,不久一定要入時了,因為今日的上海,女人的時裝翻不出什么新花樣來,勢必向五年前的回憶里去找尋靈感。于是我省下幾百元來買了一件喬琪絨衣料。囤到現在,在市面上看見有喬琪絨出現了,把它送到寄售店里去,卻又希望賣不掉,可以自己留下它。 就是這樣充滿了矛盾。上街買菜去,大約是帶有一種落難公子的浪漫的態度罷?然而最近,一個賣菜的老頭稱了菜裝進我的網袋的時候,把網袋的絆子銜在嘴里銜了一會兒。我拎著那濕濡的絆子,并沒有什么異樣的感覺。自己發現與前不同的地方,心里很高興——好像是一點踏實的進步,也說不出是為什么。 穿張恨水的理想可以代表一般人的理想。他喜歡一個女人清清爽爽穿件藍布罩衫,于罩衫下微微露出紅綢旗袍,天真老實之中帶點誘惑性,我沒有資格進他的小說,也沒有這志愿。 因為我母親愛做衣服,我父親曾經咕嚕過:“一個人又不是衣裳架子!”我最初的回憶之一是我母親立在鏡子跟前,在綠短襖上別上翡翠胸針,我在旁邊仰臉看著,羨慕萬分,自己簡直等不及長大。我說過:“八歲我要梳愛司頭,十歲我要穿高跟鞋,十六歲我可以吃粽子湯團,吃一切難于消化的東西?!痹绞切约?,越覺得日子太長。童年的一天一天,溫暖而遲慢,正他老棉鞋里面,粉紅絨里子上曬著的陽光。 有時候又嫌日子過得太快了,突然長高了一大截子,新做的外國衣服,蔥綠織錦的,一次也沒有上身,已經不能穿了。以后一想到那件衣服便傷心,認為是終身的遺憾。 有一個時期在繼母統治下生活著,揀她穿剩的衣服穿,永遠不能忘記一件暗紅的薄棉袍,碎牛rou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就像渾身都生了凍瘡;冬天已經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是那樣的憎惡與羞恥。一大半是因為自慚形穢,中學生活是不愉快的,也很少交朋友。 中學畢業后跟著母親過。我母親提出了很公允的辦法:如果要早早嫁人的話,那就不必讀書了,用學費來裝扮自己;要繼續讀書,就沒有余錢兼顧到衣裝上。我到香港去讀大學,后來得了兩個獎學金,為我母親省下了一點錢,覺得我可以放肆一下了,就隨心所欲地做了些衣服,至今也還沉溺其中。 色澤的調和,中國人新從西洋學到了“對照”與“和諧”兩條規矩——用粗淺的看法,對照便是紅與綠,和諧便是綠與綠。殊不知兩種不同的綠,其沖突傾軋是非常顯著的;兩種綠越是只推扳一點點,看了越使人不安。紅綠對照,有一種可喜的刺激性??墒翘甭实膶φ?,大紅大綠,就像圣誕樹似的,缺少回味。中國人從前也注重明朗的對照。有兩句兒歌:“紅配綠,看不足;紅配紫,一泡屎?!薄督鹌棵贰防?,家人媳婦宋惠蓮穿著大紅襖,借了條紫裙子穿著;西門慶看著不順眼,開箱子找了一匹藍綢與她做裙子。 現代的中國人往往說從前的人不懂得配顏色。古人的對照不是絕對的,而是參差的對照,譬如說:寶藍配蘋果綠,松花色配大紅,蔥綠配桃紅。我們已經忘記了從前所知道的。 過去的那種婉妙復雜的調和,惟有在日本衣料里可以找到。所以我喜歡到虹口去買東西,就可惜他們的衣料都像古畫似的卷成圓柱形,不能隨便參觀,非得讓店伙一卷一卷慢慢地打開來。把整個的店鋪攪得稀亂而結果什么都不買,是很難為情的事。 和服的裁制極其繁復,衣料上寬綽些的圖案往往被埋沒了,倒是做了線條簡單的中國旗袍,予人的印象較為明晰。 日本花布,一件就是一幅圖畫。買回家來,沒交給裁縫之前我常常幾次三番拿出來鑒賞:棕櫚樹的葉子半掩著緬甸的小廟,雨紛紛的,在紅棕色的熱帶;初夏的池塘,水上結了一層綠膜,飄著浮萍和斷梗的紫的白的丁香,仿佛應當填入“哀江南”的小令里;還有一件,題材是“雨中花”,白底子上,陰戚的紫色的大花,水滴滴的。 看到了而沒買成的我也記得。有一種橄欖綠的暗色綢,上面掠過大的黑影,滿蓄著風雷。還有一種絲質的日本料子,淡湖色,閃著木紋,水紋;每隔一段路,水上飄著兩朵茶碗大的梅花,鐵畫銀鉤,像中世紀禮拜堂里的五彩玻璃窗畫,紅玻璃上嵌著沉重的鐵質沿邊。 市面上最普遍的是各種叫不出名字來的顏色,青不青,灰不灰,黃不黃,只能做背景的,那都是中立色,又叫保護色,又叫文明色,又叫混合色?;旌仙锩嬉灿忻仄G可愛的,照在身上像另一個宇宙里的太陽。但是我總覺得還不夠,還不夠,像van gogh畫圖,畫到法國南部烈日下的向日葵,總嫌著色不夠強烈,把顏色大量地堆上去,高高凸了起來,油畫變了浮雕。 對于不會說話的人,衣服是一種言語,隨身帶著的一種袖珍戲劇。這樣地生活在自制的戲劇氣氛里,豈不是成了“套中人”了么?(契訶夫的《套中人》,永遠穿著雨衣,打著傘,嚴嚴地遮住他自己,連他的表也有表袋,什么都有個套子。) 生活的戲劇化是不健康的。像我們這樣生長在都市文化中的人,總是先看見海的圖畫,后看見海;先讀到愛情小說,后知道愛;我們對于生活的體驗往往是第二輪的,借助于人為的戲劇,因此在生活與生活的戲劇化之間很難劃界。 有天晚上,在月亮底下,我和一個同學在宿舍的走廊上散步,我十二歲,她比我大幾歲。她說:“我是同你很好的,可是不知道你怎樣?!币驗橛性铝?,因為我生來是一個寫小說的人,我鄭重地低低說道:“我是除了我的母親,就只有你了?!彼敃r很感動,連我也被自己感動了。 還有一件事也使我不安,那更早了,我五歲,我母親那時候不在中國。我父親的姨太太是一個年紀比他大的妓女,名喚老八,蒼白的瓜子臉,垂著長長的前留海。她替我做了頂時髦的雪青絲絨的短襖長裙,向我說:“看我待你多好!你母親給你們做衣服,總是拿舊的東拼西改,哪兒舍得用整幅的絲絨?你喜歡我還是喜歡你母親?”我說:“喜歡你?!币驗檫@次并沒有說謊,想起來更覺耿耿于心了。 吃小時候常常夢見吃云片糕,吃著吃著,薄薄的糕變成了紙,除了澀,還感到一種難堪的悵惘。 一直喜歡吃牛奶的泡沫,喝牛奶的時候設法先把碗邊的小白珠子吞下去。 《紅樓夢》上,賈母問薛寶釵愛聽何戲,愛吃何物。寶釵深知老年人喜看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物,便都揀賈母喜歡的說了。我和老年人一樣地愛吃甜的爛的。一切脆薄爽口的,如腌菜,醬蘿卜,蛤蟆酥,都不喜歡,瓜子也不會嗑,細致些的菜如魚蝦完全不會吃,是一個最安份的“rou食者”。 上海所謂“牛rou莊”是可愛的地方,雪白干凈,瓷磚墻上丁字式貼著“湯rouxx元,腓利xx元”的深桃紅紙條。屋頂上,球形的大白燈上罩著防空的黑布套,襯著大紅里子,明朗得很。白外套的伙計們個個都是紅潤肥胖,笑嘻嘻的,一只腳踏著板凳,立著看小報。他們的茄子特別大,他們的洋蔥特別香,他們的豬特別的該殺。門口停著塌車,運了兩口豬進來,齊齊整整,尚未開剝,嘴尖有些血漬,肚腹掀開一線,露出大紅里子。不知道為什么,看了絕無絲毫不愉快的感覺,一切都是再應當也沒有,再合法,再合式也沒有。我很愿意在牛rou莊上找個事,坐在計算機前面專管收錢。那里是空氣清新的精神療養院。凡事想得太多了是不行的。 上 大 人坐在電車上,抬頭看面前立著的人,盡多相貌堂堂,儀表非俗的,可是鼻孔里很少是干凈的。所以有這句話:“沒有誰能夠在他的底下人眼前充英雄?!?/br> 弟 弟我弟弟生得很美而我一點都不。從小我們家里誰都惋惜著,因為那樣的小嘴,大眼睛與長睫毛,生在男孩子的臉上,簡直是白糟蹋了。長輩就愛問他:“你把眼睫毛借給我好不好? 明天就還你?!叭欢偸且豢诨亟^了。有一次,大家說起某人的太太真漂亮,他問道:”有我好看么?“大家常常取笑他的虛榮心。 他妒忌我畫的圖,趁沒人的時候拿來撕了或是涂上兩道黑杠子。我能夠想象他心理上感受的壓迫。我比他大一歲,比他會說話,比他身體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 一同玩的時候,總是我出主意。我們是“金家莊”上能征慣戰的兩員驍將,我叫月紅,他叫杏紅,我使一口寶劍,他使兩只銅錘,還有許許多多虛擬的伙伴。開幕的時候永遠是黃昏,金大媽在公眾的廚房里咚咚切菜,大家飽餐戰飯,趁著月色翻過山頭去攻打蠻人。路上偶爾殺兩頭老虎,劫得老虎蛋,那是巴斗大的錦毛s聽,剖開來像白煮雞蛋,可是蛋黃是圓*摹n業艿艸32惶我的調派,因而爭吵起來k是“既不能命,又不受令”的,然而他實在是秀美可愛,有時候我也讓他編個故事:一個旅行的人為老19犯獻牛趕著,趕著,潑風似地跑,后頭嗚嗚趕著……沒等他說完,我已經笑倒了,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當個小玩意*有了后母之后,我住讀的時候多,難得回家,也不知道我弟弟過的是何等樣的生活。有一次放假,看見他,吃了一驚。他變得高而瘦,穿一件不甚干凈的藍布罩衫,租了許多連環圖畫來看。我自己那時候正在讀穆時英的《南北極》與巴金的《滅亡》,認為他的口胃大有糾正的必要,然而他只晃一晃就不見了。大家紛紛告訴我他的劣跡,逃學,忤逆,沒志氣。 我比誰都氣憤,附和著眾人,如此激烈地詆毀他,他們反而倒過來勸我了。 后來,在飯桌上,為了一點小事,我父親打了他一個嘴巴子。我大大地一震,把飯碗擋住了臉,眼淚往下直淌。我后母笑了起來道:“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說你!你瞧,他沒哭,你倒哭了!”我丟下了碗沖到隔壁的浴室里去,閂上了門,無聲地抽咽著。我立在鏡子前面,看我自己的掣動的臉,看著眼淚滔滔流下來,像電影里的特寫。我咬著牙說:“我要報仇。有一天我要報仇?!?/br> 浴室的玻璃窗臨著陽臺,啪的一聲,一只皮球蹦到玻璃上,又彈回去了。我弟弟在陽臺上踢球。他已經忘了那回事了。這一類的事,他是慣了的。我沒有再哭,只感到一陣寒冷的悲哀。 (一九四四年五月) 造 人我一向是對于年紀大一點的人感到親切,對于和自己差不多歲數的人稍微有點看不起,對于小孩則是尊重與恐懼,完全敬而遠之。倒不是因為“后生可畏”。多半他們長大成人之后也都是很平凡的,還不如我們這一代也說不定。 小孩是從生命的泉源里分出來的一點新的力量,所以可敬,可怖。 小孩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糊涂。父母大都不懂得子女,而子女往往看穿了父母的為人。 我記得很清楚,小時候怎樣渴望把我所知道的全部吐露出來,把長輩們大大地嚇唬一下。 青年的特點是善忘,才過了兒童時代便把兒童心理忘得干干凈凈,直到老年,又漸漸和兒童接近起來,中間隔了一個時期,俗障最深,與孩子們完全失去接觸——剛巧這便是生孩子的時候。 無怪生孩子的可以生了又生。他們把小孩看做有趣的小傻子,可笑又可愛的累贅。他們不覺得孩子的眼睛的可怕——那么認真的眼睛,像末日審判的時候,天使的眼睛。 憑空制造出這樣一雙眼睛,這樣的有評判力的腦子,這樣的身體,知道最細致的痛苦也知道快樂,憑空制造了一個人,然后半饑半飽半明半昧地養大他造人是危險的工作。 做父母的不是上帝而被迫處于神的地位。即使你慎重從事,生孩子以前把一切都給他籌備好了,還保不定他會成為何等樣的人物。若是他還沒下地之前,一切的環境就是于他不利的,那他是絕少成功的機會——注定了。 當然哪,環境越艱難,越顯出父母之愛的偉大。父母子女之間,處處需要犧牲,因而養成了克己的美德。 自我犧牲的母愛是美德,可是這種美德是我們的獸祖先遺傳下來的,我們的家畜也同樣具有的——我們似乎不能引以自傲。本能的仁愛只是獸性的善。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并不在此。人之所以為人,全在乎高一等的知覺,高一等的理解力。此種論調或者會被認為過于理智化,過于冷淡,總之,缺乏“人性”——其實倒是比較“人性”的,因為是對于獸性的善的標準表示不滿。 獸類有天生的慈愛,也有天生的殘酷,于是在血rou淋漓的生存競爭中一代一代活了下來?!白匀弧边@東西是神秘偉大不可思議的,但是我們不能“止于自然”。自然的作風是驚人的浪費——一條魚產下幾百萬魚子,被其他的水族吞噬之下,單剩下不多的幾個僥幸孵成小魚。為什么我們也要這樣地浪費我們的骨血呢?文明人是相當值錢的動物,喂養,教養,處處需要巨大的耗費。我們的精力有限,在世的時間也有限,可做,該做的事又有那么多——憑什么我們要大量制造一批遲早要被淘汰的廢物? 我們的天性是要人種滋長繁殖,多多的生,生了又生。我們自己是要死的,可是我們的種子遍布于大地。然而,是什么樣的不幸的種子,仇恨的種子! (一九四四年五月) 打 人在外灘看見一個警察打人,沒有緣故,只是一時興起,挨打的是個十五六歲的穿得相當干凈的孩子,棉襖棉褲,腰間系帶。警察用的鞭,沒看仔細,好像就是警棍頭上的繩圈。 “嗚!”抽下去,一下又一下,把孩子逼在墻根。孩子很可以跑而不跑,仰頭望著他,皺著臉,瞇著眼,就像鄉下人在田野的太陽里睜不開眼睛的樣子,仿佛還帶著點笑。事情來得太突兀了,缺乏舞臺經驗的人往往來不及調整面部表情。 我向來很少有正義感。我不愿意看見什么,就有本事看不見。然而這一回,我忍不住屢屢回過頭去望,氣塞胸膛,打一下,就覺得我的心收縮一下。打完之后,警察朝這邊踱了過來,我惡狠狠盯住他看,恨不得眼睛里飛出小刀子,很希望我能夠表達出充分的鄙夷與憤怒,對于一個麻瘋病患者的憎怖。然而他只覺得有人在注意他,得意洋洋緊了一緊腰間的皮帶。他是個長臉大嘴的北方人,生得不難看。 他走到公眾廁所的門前,順手揪過一個穿長袍而帶寒酸相的,并不立即動手打,只定睛看他,一手按著棍子。那人于張皇氣惱之中還想講笑話,問道:“阿是為仔我要登坑*k?” 大約因為我的思想沒受過訓練之故,這時候我并不想起階級革命,一氣之下,只想去做官,或是做主席夫人,可以走上前給那警察兩個耳刮子。 在民初李涵秋的小說里,這時候就應當跳出一個仗義的西洋傳教士,或是保安局長的姨太太,(女主角的手帕交,男主角的舊情人。)偶爾天真一下還不要緊,那樣有系統地天真下去,到底不大好。 (一九四四年六月) 說胡蘿卜有一天,我們飯桌上有一樣蘿卜煨rou湯。我問我姑姑:“洋花蘿卜跟胡蘿卜都是古時候從外國傳進來的罷?”她說:“別問我這些事。我不知道?!彼肓艘幌?,接下去說道:“我第一次同胡蘿卜接觸,是小時候養‘叫油子’,就喂它胡蘿卜。還記得那時候奶奶(指我的祖母)總是把胡蘿卜一切兩半,再對半一切,塞在籠子里,大約那樣算切得小了。 ——要不然我們吃的菜里是向來沒有胡蘿卜這樣東西的?!獮槭裁唇o‘叫油子’吃這個,我也不懂?!?/br> 我把這一席話暗暗記下,一字不移地寫下來,看看忍不住要笑,因為只消加上“說胡蘿卜”的標題,就是一篇時髦的散文,雖說不上沖淡雋永,至少放在報章雜志里也可以充充數。而且妙在短——才起頭,已經完了,更使人低徊不已。 (一九四四年七月) 私 語“夜深聞私語,月落如金盆?!蹦菚r候所說的,不是心腹話也是心腹話了罷?我不預備裝模作樣把我這里所再說的當做鄭重的秘密,但是這篇文章因為是被編輯先生催逼著,倉促中寫就的,所以有些急不擇言了,所寫的都是不必去想它,永遠在那里的,可以說是下意識的一部分背景。就當它是在一個“月落如金盆”的夜晚,有人嘁嘁切切絮絮叨叨告訴你聽的罷! 今天早上房東派了人來測量公寓里熱水汀管子的長度,大約是想拆下來去賣。我姑姑不由得感慨系之,說現在的人起的都是下流的念頭,只顧一時,這就是亂世。 亂世的人,得過且過,沒有真的家。然而我對于我姑姑的家卻有一種天長地久的感覺。 我姑姑與我母親同住多年,雖搬過幾次家,而且這些時我母親不在上海,單剩下我姑姑,她的家對于我一直是一個精致完全的體系,無論如何不能讓它稍有毀損。前天我打碎了桌面上一塊玻璃,照樣賠一塊要六百元,而我這兩天剛巧破產,但還是急急地把木匠找了來。 近來不知為什么特別有打破東西的傾向。(杯盤碗匙向來不算數,偶爾我姑姑砸了個把茶杯,我總是很高興地說:“輪到姑姑砸了!”)上次急于到陽臺上收衣裳,推玻璃門推不開,把膝蓋在門上一抵,豁朗一聲,一塊玻璃粉粉碎了,膝蓋上只擦破一點皮,可是流下血來,直濺到腳面上,搽上紅藥水,紅藥水循著血痕一路流下去,仿佛吃了大刀王五的一刀似的。 給我姑姑看,她彎下腰去,匆匆一瞥,知道不致命,就關切地問起玻璃,我又去配了一塊。 因為現在的家于它的本身是細密完全的,而我只是在里面撞來撞去打碎東西,而真的家應當是合身的,隨著我生長的,我想起我從前的家了。 第一個家在天津。我是生在上海的,兩歲的時候搬到北方去。北京也去過,只記得被傭人抱來抱去,用手去揪她頸項上松軟的皮——她年紀逐漸大起來,頸上的皮逐漸下垂;探手到她頷下,漸漸有不同的感覺了。小時候我脾氣很壞,不耐煩起來便抓得她滿臉的血痕。她姓何,叫“何干”。不知是哪里的方言,我們稱老媽子為什么干什么干。何干很像現在時髦的筆名:“何若”,“何之”,“何心”。 有一本蕭伯納的書:《心碎的屋》,是我父親當初買的??瞻咨狭粲兴挠⑽念}識:“天津,華北。 一九二六。三十二號路六十一號。 提摩太。c。張?!?/br> 我向來覺得在書上鄭重地留下姓氏,注明年月,地址,是近于羅唆無聊,但是新近發現這本書上的幾行字,卻很喜歡,因為有一種春日遲遲的空氣,像我們在天津的家。